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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之间:中国知识分子视野下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哈尔滨研究

2020-07-16高龙彬

关东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哈尔滨

[摘要]哈尔滨是一座具有特殊性格的城市。知识分子是一个带有特别秉性的群体。中东铁路的建设使哈尔滨成为了一个“东西之间”的纽带。中国的艰难时局让知识分子成为了一个“民族觉醒”的代表。两者在哈尔滨“相遇”,激发出对这座城市的思想“火花”。他们有对哈尔滨的“恒常性”记忆,也有对哈尔滨的“变异性”叙述,但是他们的妙笔给重塑“整体性”的20世纪二三年代的哈尔滨提供了历史的“因子”。

[关键词]哈尔滨;铁路附属地;东西之间;知识分子

[作者简介]高龙彬(1980-),男,历史学博士,黑龙江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副教授(哈尔滨150080)。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哈尔滨,是哈尔滨城市百年发展史上的第一个巅峰。随着中东铁路的建设和通车,在中国传统经济模式发展的基础上,由中东铁路沿线大大小小的铁路村逐渐发展成一个“洋华杂处、中西交融”的近代都市,作为铁路附属地的哈尔滨呈现出“多元、交互与共生”的城市特点。这个时期,许多途经或居住在哈尔滨的中国知识分子——瞿秋白、江亢虎、胡适、朱自清、季羡林、陈纪滢、萧红和辽左散人等等,记录了他们在哈尔滨的所见所闻和所想所感,给这座城市留下了历史的“胎记”。

一、中东铁路、哈尔滨及西方与中国知识分子

1896年6月3日,中俄两国在莫斯科签订了《御敌互助援助条约》,即《中俄密约》。此条约第四款规定:“中国国家允于中国黑龙江、吉林地方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根据该条约第四款,1896年9月8日中俄两国在柏林又签订了《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此合同指出:“中国政府规定建造铁路,与俄之赤塔城及南乌苏里河之铁路两面相接”。同年12月16日,中俄两国还签订了《合办东省铁路公司章程》。该章程第一款强调,东省铁路公司系“专为在中国领土界内修造铁路,经理营业在黑龙江省最西边界之地点起,至吉林极东边界之地点止,以与俄政府延修至中国边境之后贝加尔铁路及南乌苏里铁路两面首尾相联”。最西边是满洲里,最东边是绥芬河。这些条款解决了“T”字形中东铁路“横向”的北线铁路问题。从俄国的赤塔,经满洲里,至哈尔滨,到绥芬河,这贯通了西伯利亚大铁路。

1898年7月6日,中俄两国在圣彼得堡签订《东省铁路公司续订合同》。此合同第一款表明,“此东省铁路干路之支路,达至旅顺、大连湾海口,取名‘东省铁路南满洲支路”。1898年10月10日,中俄两国在北京签订《关内外铁路借款合同》。该合同第一条提到,“预备天津至山海关各路,自立合同日起,三年内应添设各工程及增造车辆之用”;“北京、山海关各路所有车道、车辆、一切产业,及脚价进款,并新路造成后所得脚价进款、应尽先作为此次借款之保”。这些条款处理了從中东铁路枢纽(节点)哈尔滨经长春,至大连的铁路“纵向”南线铁路问题,及与北京和天津的关内、外铁路的联接问题。实际上,俄国对外战略的一个重点是寻找出海口。中东铁路贯通了俄国西伯利亚大铁路,在俄国直达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在中国直达大连,有效地实现了俄国寻找不冻港的战略梦想。

中东铁路1898年6月9日正式开工,1903年7月14日竣工。记者陈纪滢称,“自从东清铁路通车后,欧亚交通起了重大变化。俄国的西伯利亚的大铁路可直通法国巴黎,中间经过东欧各国。如由中国边境满洲里车站起,至欧洲仅需十二天,比自上海乘邮船经苏彝士运河(即苏伊士运河,笔者注)需二十四天,正好节省一半的时间。”从而,“不但中国自广州,经北京迄东北所有去欧洲的旅客都争搭东清铁路经西伯利亚到欧洲,就是菲律宾、日本的旅客也舍邮轮,改搭火车了。外交官、留学生、商人都取这条捷径,来往于欧亚之间。”季羡林亦称,“当年想从中国到欧洲去,飞机没有,海路太遥远又麻烦,最简便的路程就是苏联西伯利亚大铁路。”德国人柯德士1936年就是经过中东铁路来到中国的,其《最后的帝国:沉睡的与惊醒的“满洲国”》一书有详细记载。

哈尔滨是松花江和中东铁路共同孕育的城市。“中东铁路与松花江都代表着哈尔滨,它们是哈尔滨的同母的两个姓名。他俩互为表里,既代表着哈尔滨的外貌,也是哈尔滨的内涵。”“以水定城”,因为松花江及其流势,中东铁路的枢纽最后选址哈尔滨。“中东铁路关系哈尔滨甚大”,“以路兴城”,随着中东铁路的建设和开通,哈尔滨由一个中国传统的渔村在很短的时间内崛起,成为一个近代化城市。从而,哈尔滨成为了一个“多元、交互与共生”的新兴和国际化城市。

在《哈尔滨:永夜的极光》一文中,知名媒体人张泉谈到,“南满支线在傅家店附近纵深开来,两条铁路像两道交叉的伤疤,在中华帝国的东北角灼烧出一个弯曲而丑陋的十字架。十字架的中心,将诞生一座传奇的城市,它从前的名字叫做傅家店,它未来的名字,叫做哈尔滨。”在张泉《城殇:晚清民国十六城记》的序言《被淹没的雄心》中,著名媒体人许知远评价,“这本书当然也有缺陷。有时,他太屈从于自己浪漫化的情绪,一些词句太过悲情。有时,他放弃了自己更直觉的观察与判断,被资料牵引着,倘若他能在历史叙述中加入更多此刻的感受与思考,行文无疑会更引人遐想。”笔者认为,张泉不仅没有把握到哈尔滨等城市的主要特征,唯美和煽情的语言在历史面前也是显得“苍白无力”;而且,他对相关史实的掌握和运用不到位,伤痕累累,中东铁路不是十字架形式的,哈尔滨并不是因为有了中东铁路才称为哈尔滨,在他的文章中这样的叙述“俯拾皆是”,如“中东铁路将从海参崴一直铺到中国东北的满洲里”。“大散文化”的历史写作模式也须建构在史料和史实的基础之上。

哈尔滨因为中东铁路而成为人们进出俄国或欧洲的“中转站”。关于从北京到哈尔滨的经过,江亢虎详述,“此行已换火车三次。不啻经行三国。自北京至奉天为中国国有铁路。自奉天至长春为日本南满路线。自长春至哈尔滨为旧日俄东清铁路。今虽收归中国管理。而执事仍皆俄人也。自行旅眼光观察之。三线路政车务及招待情形。南满铁路最佳。京奉次之。中东(即前东清)为下。行车不按时刻。卖票不照章程。车中毫无准备。虽头等亦凌乱污秽。俄人往往越等乘车。致通行处拥挤阻塞。水管汽炉皆不适用。忆十二年前自欧回国。经过此段。殊不如此。又闻人言。长哈铁路向来收入最丰。俄人每年倚此盈利挹注他路。今则竟不敷开支。自俄国革命以来,商务不通。行人裹足。是其主因。然管理失宜。流弊百出。亦实无可讳言也。”瞿秋白也有同感,“从天津到哈尔滨,走过三国的铁路,似乎经过了三国的边界:奉天是中日相混,长春、哈尔滨又是中俄日三国的复版彩画,哈尔滨简直一大半是俄国化的生活了。”1935年8月31日,季羡林从北京前门老车站出发到哈尔滨。在《“满洲”车上》一文,他讲述,“车到了山海关,要进入‘满洲国了。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车办理人“国”的手续。无非是填几张表格,这对我们并无困难。但是每人必须交手续费三块大洋。这三块大洋是一个人半月的饭费,我们真有点舍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须缴纳,这个‘买路钱是省不得的。我们万般无奈,掏出三块大洋,递了上去,脸上尽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说话更是特别小心谨慎,前去是一个布满了荆棘的火坑,这一点我们比谁都清楚。”

瞿秋白、江亢虎等以记者身份前往苏俄,途经哈尔滨,瞿秋白曾在哈尔滨生活过50余天,他写下了《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江亢虎写有《新俄游记》;胡适、朱自清、季羡林等以学者或学生的身份前往俄国或欧洲,在哈尔滨转车,胡适抒发了《漫游的感想》,朱自清发表了《西行通讯》,季羡林记载了《在哈尔滨》;冯至、楚图南等以教师和革命者的身份,工作在哈尔滨,冯至刊发了《北游及其他》,楚图南日记也记录了他的这段珍贵历程。陈纪滢则是以学生的身份,在哈尔滨“半工半读”,《松花江畔百年传》中记录了他在此的生活经历和观感,等等。

在十月革命后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们以知识分子或知识人的身份途经或生活在哈尔滨这座城市,这座经过二三十年发展后日益成熟和完善的城市。“知识分子”一词是“用来指一个由不同的职业人士所构建的集合体,其中包括小说家、诗人、艺术家、新闻记者、科学家和其他一些公众人物,这些公众人物通过影响国民思想、塑造政治领袖的行为来直接干预政治过程,并将此看作他们的道德责任和共同权利。”实际上,“知识分子”一词只是“在表面上试图成为一个描述性范畴,其实,对它的外延,它并没有划定一个可观的边界,也没有预设界线的存在,不过,它确实把一个源泉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在这里面,我们可以发现并征召那些自愿的应征者。”笔者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关注,是一个国家和社会的“良心”。

瞿秋白(1899-1935),生于江苏常州。中国共产党早期主要领导人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中国革命文学的重要奠基人之一。集“文人、领袖、烈士”于一身。1920年他途经哈尔滨,去俄国。

江亢虎(1883-1954),生于江西弋阳,“中国社会党”领袖、政客、汉奸,也是著名学者。1901年赴日本考察政治,回国后任清政府北洋编译局总办和《北洋官报》总撰。1911年7月10日在上海张园发起成立“社会主义研究会”,这不仅是中国第一个社会党,也是中国第一个以“党”命名的政治团体。1921年他途经哈尔滨,去俄国。1939年,他担任汪伪政权的国务委员,得“落水”之名。

胡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字适之。现代著名学者、诗人、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是第一位提倡白话文、新诗的学者,与陈独秀同为五四运动的轴心人物。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中华民国驻美大使等职。1927年他途经哈尔滨,去欧美。

朱自清(1898-1948),生于江苏东海。原名自华,改名自清,字佩弦,号秋实。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学者、民族战士。朱自清以独特的美文艺术风格,建立中国现代散文全新的审美特征,创造了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散文体制和风格。1931年他途经哈尔滨,去欧洲。

季羡林(1911-2009),山东聊城市临清人,字希逋,又字齐奘。语言学家、文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1935年他途经哈尔滨,去德国。《在哈尔滨》收入《留德十年》。

冯至(1905-1993),河北涿州人,原名冯承植,字君培。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代诗人,翻译家,教授。1927年至1928年他在哈尔滨一中任国文教师。

楚图南(1899-1994),云南文山人,笔名介青、高素、高寒。曾任暨南大学、云南大学、上海法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西南文教委员会主任、对外文化协会会长及民盟中央代主席等职。1926年至1930年,他参加哈尔滨早期党组织的活动。

陈纪滢(1908-1997),生于河北安国县。“民国十五年,读完了大学预科,跟随父亲也到了哈尔滨,一面读法政大学,一面考入了吉黑邮政管理局,余暇从事文艺创作。于民国十六年起,结交好友孑L繁衍(罗荪),一同习作,一同游乐。由于投稿认识了《国际协报》文艺版的编辑赵惜梦兄,又共同创立了‘蓓蕾文艺社,团结作家,出版社刊,奠定了东北文坛基础,并受到全国文艺界的注意,抗战前后的东北作家群的兴起即肇始于此。”1932年回到上海。

萧红(1911-1942),哈尔滨呼兰人,原名张遁莹。“30年代的文学洛神”。她与吕碧城、石评梅、张爱玲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女”。1927年秋至1930年暑假,1931年10月至1934年6月,萧红在哈尔滨上中学和写作。

辽左散人,生卒不详。1929年出版《滨江尘嚣录》一书。此书“凡哈埠之历史、区分、机关、交通、实业、谋生、消遣、琐闻,以及风俗人情、食宿游览,罔不罗致靡遗,务使哈埠诸情势,一览无余。”

二、特质和特点:“俄罗斯的租借地”与“东西文明的交界点”

“哈尔滨这个地方,中国本埠人初到的时候,总不免有种种奇异的感想。”這些知识分子指出了哈尔滨的城市特质和特点。瞿秋白称“俄国的哈尔滨,俄国的殖民地”;朱自清讲哈尔滨有“异域的风味”;胡适把哈尔滨看作“租界”与“东西文化的界线”;冯至认为哈尔滨是一个具有“异乡情调”的“不东不西的地方”,等等。“俄国的哈尔滨,俄国的殖民地”从本质上说明了哈尔滨的城市特质,哈尔滨是中东铁路的附属地。“东西文化的界线”“不东不西的地方”等实际上指出了哈尔滨的城市特点,哈尔滨是一座“洋华杂处、中西交融”的大都市。特质决定了特点。

瞿秋白感叹,“哈尔滨道里及秦家岗两部分,完全是俄国化的,街道都有俄国名字,中国人只叫第几道街,第几道街而已。俄国人住在这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然而,“俄国的哈尔滨,俄国的殖民地,——可怜的很,——已经不大如天津上海,马路上到处堆着尿粪。——在中国人眼光里还只见他辉煌庄丽的大商铺。再一到中国‘北方人生活里,更加污糟不堪。道外这种远僻街巷,沿松花江边,几间土屋,围着洋铁皮木板乱七八糟钉成的短墙,养着几只泥猪;这就是中国人的写生。文化不是天赋的,中国民族应当如何努力;并欧洲人所笑的野蛮的俄罗斯人都不如。”一位瞿秋白拜访的俄国人这样说,“我们没有到过中国。你们以为哈尔滨是中国么?俄国侨民的生活却完全是俄国式的。——和中国文化接触的机会很少。就是在俄国商务中学念过点中国史。东方古国的文化非常之有趣。也很想到北京、上海等处去走走。……”萧红在《一条铁路底完成》中亦曾提到,道里和南岗“有点像租界,住民多是外国人”。许公路的“最终极,一转弯到一个横街里去,那就是滨江县的管界。因为这界线内住的纯粹是中国人,和上海的华界差不多。”

关于铁路附属地的性质,目前学者众说纷纭,没有达成共识。有“领土说、租界说、准租借地说、殖民地说;日本学者的另一种观点,认为铁路附属地相对来说比较接近‘经营国属地行政权的‘外国行政地域;也有学者指出,巴拿马运河是美国的国家事业,运河地带被作为美国领土,更与关东州酷似。”程维荣指出,“与租借、租借地一样,铁路附属地是近代列强向中国扩张势力的结果。与此同时,铁路附属地具有自己的特征:(1)是俄国、日本角逐于中国东北的特殊产物;(2)随中东铁路的兴建而出现,沿中东铁路及其支线互相连通;(3)由于初期无具体规定,面积呈现经常变化、扩展的态势;(4)市街、农场、工矿等构成铁路附属地中的主要成分;(5)俄、日两国不向中国交纳任何租金;(6)俄、日两国分别在所占附属地内擅自议决享有大多没有条约依据的特权;(7)俄、日两国分别建立了以私营为形式、以国家垄断为实质的中东铁路公司与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铁)实施对铁路附属地的行政管理;(8)经济文化应殖民地统治的需要而畸形发展。”

程维荣认为,“铁路附属地是近代俄、日两国在中国东北的中东、满铁等铁路两侧建立的具有殖民地性质的特殊区域。所谓‘具有殖民地性质的特殊区域的含义是:(1)这类区域由俄、日两国所恃强侵占。(2)这类区域并不是政治上、法律上的概念,不包括行政权、警察权、司法权与驻军权,而仅仅出于建造、经营与防护铁路的需要占用若干土地,包括采砂石、沙土,建造铁路营运用房等。俄国在铁路用地中的各项权力大多系非法使用。(3)中国仍在这个区域保留某些形式上的权力,这个区域不完全等于一般的殖民地,而只是具有殖民地性质。”他最后的结论是,“这类区域应该根据《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等条约,成为铁路用地,而不宜称为含有统治权意义的铁路附属地。”他的表述前后是有矛盾的。实质问题是,合同签订的前提是俄强我弱,这是在俄国强势下的被迫行为。哈尔滨的南岗和道里是铁路附属地,行政权、管理权等就属于俄国掌控的中东铁路管理局。俄国出版的关于哈尔滨的图书中,有的书名为《哈尔滨——俄国的远东分支》等。

事实上,“俄国侵略吾国,自日俄战后,旅大既失,故所依为根据者,厥为中东路各支线是也。中东路局之组织,其名虽为铁路局所,然其实际则无殊于铁路。自俄国革命后,如民政,教育,交通,地亩等等,尚有若干特殊之迹象未除也”。并且,“俄前政府与吾国订结铁路章程时,藉口铁路用地,竟浮占地亩,过于铁路用地三倍,而使俄人在铁路沿线经营农业,征收租税,实行以路殖民,在现在中东路局下之地亩处,虽已撤销,然占地甚多尚未收回也。”

辽左散人在《滨江尘嚣录》中指出,“租界区域,与傅家甸相毗连,租界地域俄军戒备森严,如防敌寇,我国军警率不敢越雷池一步,划地各守。如我军警戎装入租界,非但解除武装,且饱尝棍棒况味,可慨孰甚!”这里还需要厘清附属地与东省特别区的关系。“所谓东省特别区者,即东省铁路沿线之地带也。”实际情况是,“黑省自满洲里起,迄松花江北岸之车站止,共计展地十二万六千垧。自哈尔滨至长春,共展地九千六百余垧。哈尔滨本埠,俄人前后展地三次,共一万零三百九十四垧。铁路本身用地不过十分之二,其他十分之八,则租给华人以牟利”。并且,中东铁路“特别区域,并不限定哈埠,普通人往往认为东省特别区,即哈尔滨,误谬殊甚”。

笔者认为,东北师范大学曲晓范教授对“铁路附属地”的界定比较明确。所谓“铁路附属地”,是沙俄在修筑中东铁路的过程中,为推行其殖民统治的需要,利用《东省铁路章程》中文本第六款中有关允许中东铁路公司为“建造、经理、防护铁路之必需”可在沿线设立“自行经理”用于兴建房屋工程和设立电线等铁路附属设施的铁路附属地的条款规定,蓄意曲解其涵义,在铁路沿线采取无偿获得、低价收购等逐步蚕食方式建立的排斥中国统治权、由俄国人独占、供俄国人定居的类似租界的一种特殊地区。按照俄方的私自扩大性解释,他们在铁路附属地拥有包括司法、警察、课税等各种政治、经济特权。由此可见,这种铁路附属地实际上是俄国依托中东铁路在东北设置的一个面积广大的带状殖民统治区,它与同期建立的大连租借地一起构成了近代俄国对我国东北地区实行殖民统治的全部内容。曲晓范还指出,中东铁路附属地主要包括两大部分,一是路基和车站占地,二是在重点站点和城市中规划的城区用地。

此外,曲晓范还对满铁附属地进行了界定。满铁附属地是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依据《朴次茅斯和约》的规定,在继承、接收原由沙俄占据的长春以南至大连的中东铁路及附属地带的基础上,以保护和管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所属的南满铁路的名义,继续通过胁迫、霸占、兼并、商租等手段,在东北南部铁路沿线建立的类似以往中东铁路附属地和租界的形式,完全排斥中国主权的具有殖民地性质的特殊区域。

胡适在《漫游的感想》一文中描述了他對哈尔滨的认识:“我离了北京,不上几天,到了哈尔滨。在此地我得了一个绝大的发现:我发现了东西文明的交界点。哈尔滨本是俄国在远东侵略的一个重要中心。当初俄国人经营哈尔滨的时候,早就预备把此地辟作一个二百万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设备,应有尽有;几十年来,哈尔滨就成了北中国的上海。这是哈尔滨的租界,本地人叫做‘道里,现在租界收回,改为特别区。租界的影响,在几十年中,使附近的一个村庄逐渐发展,也变成了一个繁荣的大城。这是‘道外。‘道里现在收归中国管理了,但俄国人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向来租界时代的许多旧习惯至今保存着。其中的一种遗风就是不准用人力车(东洋车)。‘道外的街道上都是人力车。一到了‘道里,只见电车与汽车,不见一部人力车。道外的东洋车可以拉到道里,但不准再拉客,只可拉空车回去。我到了哈尔滨,看到了道里与道外的区别,忍不住叹口气,自己想道:这不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界点吗?东西洋文明的界线只是人力车文明与摩托车文明的界线——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租界”之在中国,实为一至不祥之物:文士称为“洋场”,学者直有视之为“殖民地”者。“租界之内土地,仍为吾国领土;故吾国对于租界,仍有最高之统治权。是则欲就现有之租界而论其类别,亦不过以各租借之管理权现属于何人为唯一之标准耳。”依一般之情形言之,“可将租界分为他管租界与自管租界两种。而他管租界又有公共租界与专管租界之分。”所谓自管租界亦称为“自辟租界,商埠,通商埠或通商场。”其“管理权及一切行政权,既完全为我国所自由,严格言之,实尚不失为单纯外侨居留地之性质而非真正之租界也。”

《在哈尔滨》一文中,季羡林表示,“这是我第一次到哈尔滨来。第一个印象是,这座城市很有趣。楼房高耸,街道宽敞,到处都能看到俄国人,所谓白俄,都是十月革命后从苏联逃出来的。其中有贵族,也有平民;生活有的好,有的坏,差别相当大。我久闻白俄大名,现在才在哈尔滨见到。心里觉得非常有趣。”

(二)“毛子话”:边缘语

瞿秋白了解到,“上等人只有市侩官僚,俄国话的商铺伙计。上上下下都能讲几句‘洋泾浜的俄国话——哈尔滨人叫做毛子话。”朱自清亦看到,“这里人大都会说俄国话,即使是卖扫帚的。他们又大都有些外国规矩,如应诺时的‘哼哼,及保持市街清洁之类。但他们并不矜持他们的俄国話和外国规矩,没有卖弄的意思,只看做稀松平常,与别处的‘二毛子不大一样。他们的外国话是生活自然的趋势,而不是奢侈的装饰,是‘全民的,不是少数‘高等华人的。”

季羡林提到,“在哈尔滨山东人很多,大到百货公司的老板,小到街上的小贩,几乎无一不是山东人。他们大都能讲一点洋泾浜俄语,他们跟白俄能明白。这里因为白俄极多,俄语相当流行,因而产生了一些俄语译音字,比如把面包叫做‘裂巴等等。中国人嘴里的俄语,一般都不讲究语法完全正确,音调十分地道,只要对方‘明白,目的就算达到了。我忽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交际离不开语言;同外国人之间的交际离不开外国语言。然而语言这玩意儿真奇怪。一个人要想精通本国语和外国语,必须付出极大的劳动;穷一生之精力,也未必真通。可是要想达到一般的交际的目的,又似乎非常简单。洋泾浜姑无论矣。有时只会一两个外国词尔,也能行动自如。”

萧红解释,“‘列巴,列巴哈尔滨叫面包叫做‘列巴”。她还在《册子》一文中提到,“那天预先吃了一顿外国包子,郎华说他为着册子来敬祝我,所以到柜台前叫那人倒了两小杯‘哦特克酒,我说这是为着册子敬祝他。”“哦特克”就是伏特加,俄文Bo且Ka的译音,英文为Vodka。

黑龙江大学俄国文学教授荣洁称这种现象为边缘语。边缘语是出现在世界好多通商口岸的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两个或几个使用不同母语的民族由于文化、语言差异过于悬殊,很难进行跨文化交流,于是,为了交际的需要,“双方或许是多方以他们本族语言为基础生成一种词项不多,语法规则简单的初等语言,这种边缘语言被称作洋泾浜语。”荣洁教授还指出,“中俄间大范围跨文化交际最早出现在哈尔滨,稍后出现在大连、上海等地”。“在中国居民与俄侨间的跨文化交际中,一些俄语词句及其它外来词进人中国居民的言语中,而一些汉语词句也相应地出现在俄侨的言语中。于是形成了中俄跨文化交际中的边缘语。”从特点上来看,那时的边缘语都比较口语化,宜于记忆与表达。

(三)松花江:泛舟和畅游

“江上泛舟,为韵事中之韵事,骚人名士尤多好之”。并且,“怡情养性,有益身心良多,盖非达人不悉其趣,非名士不晓其乐也。”

瞿秋白游览松花江的记述和感受是,“蔚蓝的天色,白云似堆锦一般拥着,冷悄悄江风,映着清澄的寒浪。松花江畔的景色,着实叫人留恋。那天我同着俄文专修馆的同学特地去游一游,乘着小船从道里到道外。在江中远看着中东铁路的铁桥,后面还崇起几处四五层的洋房,远远衬着疏林枯树,带些积雪,映着晴日,亮晶晶光灿灿露出些‘满洲珠光剑气。在船上谈起俄文馆同学,原来在哈尔滨我们的同学很多,审判厅,俄白党报馆,中东铁路,戊通公司在在都有。——不但哈尔滨,从奉天到满洲里以及中东路小站都有我们的同学。他们的教育程度是‘如此,他们的生活也比上海洋行买办式的英文学生甚至于北京、天津研究英法文的‘大学生寒碜得多。然而大家都知道的,满洲三省文化程度几等于零,他们还要算此地的明星呢。我这次到松花江畔,本是顺便找我的俄文馆同学——一个船长,可惜他没有在那里,所以趁此乘小船逛一逛,到道外上岸——沿着中国地界的茅屋土舍污秽不洁的小路转回寓所。”

在《中秋》中,冯至写到,“松花江上停泊着几只小艇,松花江北的北边,是什么景象?向北望,是西伯利亚大陆,风雪的故乡!那里的人怎样地在风雪里奋斗,为了全人类做那勇敢的实验……我坐在一只小艇上,它把我载到了江心……我望着宁静的江水,拊胸自问: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几次烧焚?在几次的烧焚里,可曾有一次烧遍了全身?……”后来,冯至还“在月夜下雇了一只小艇划到松花江心,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最贫乏的人的时候也有;夜半在睡中嚷出‘人之无聊,乃至如此的梦话,被隔壁的人听见,第二天被他作为笑谈的时候也有;10月上旬便飞着雪花,独自走人俄国书店,买了些俄国文学家的相片,上面写了些惜别的词句寄给远方的朋友的时候也有;雪渐渐多了,地渐渐绿了,夜渐渐长了,跑到山东人的酒店里去喝他们家乡的清酒,或在四壁都画着雅典图的希腊饭馆里的歌声舞影中对着一杯柠檬茶呆呆地坐了半夜的时候也有。”

冯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笔者认为,这是他在杨晦的感召下来东北后自身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体现,有抱负而无施展之处,或找不到施展的地方。这还反映了在那个时期为什么那么多知识分子来东北,如楚图南。《冯至年谱》记载,1927年夏,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德文系。原拟任教于蔡元培创办的北京孑L德学校,后听杨晦之劝,改赴哈尔滨第一中学任国文教师,以认识社会,锻炼自己。”但是,来哈后,冯至“散步在松花江边,怀念几年来朝夕相处、哀乐与共的几个朋友,想起‘万事不如知己乐,一灯常记对床时的情景,感到无限凄凉。”冯至“利用1928年新年放假三天的空闲,日以继夜地写出一篇长诗《北游》。”1930年9月12日晚,冯至“与清华大学教授吴宓等人结伴,从北平登上去哈尔滨的火车,取道西伯利亚去欧洲,途经莫斯科、柏林,于月底抵达德国海德堡(冯至早年译作海岱山,晚年译作海德贝格),在古老的海德堡大学主修文学,兼修哲学、美术史。途中,做散文《赤塔以西》。”不知道冯至再次经过他生活了两年的哈尔滨时有如何感想。

朱自清的松花江之游是,“道里道外都在江南,那边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阳岛,夏天人很多,往往有带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面的。岛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游泳,其次许就是划船。我不大喜欢这地方,因为毫不整洁,走着不舒服。我们去的已不是时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带衣服而罢。岛上有一临时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们坐在小船上让他照一个相。岸边穿着游泳衣的俄国妇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挤到我们船边,有的浸在水里,有的爬在船上,一同照在那张相里。这种天真烂漫,倒也有些教人感着温暖的。走方照相人,哈尔滨甚多,中国别的大都市里,似未见过;也是外国玩意儿。照得不会好,当时可取,足以纪念而已。从太阳岛划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刚起手划船,在北平三海来过几回;最痛快是这回了。船夫管着方向,他的两桨老是伺候着我的。浆是洋式,长而匀称,支在小铁叉上,又稳,又灵活;桨片是薄薄的,弯弯的。江上又没有什么萍藻,显得宽畅之至。这样不吃力而得讨好,我们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季羡林的游松花江之感是,“谁来到哈尔滨,大概都不会不到松花江上去游览一番。我们当然也不会自甘落后,我们也去了。当时正值夏秋交替之际,气温可并不高。我们几个人租了一条船,方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面上,真是一叶扁舟。远望铁桥一线,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没有颜色的彩虹。此时,江面平静,浪涛不兴,游人如鲫,喧声四起。我们异常兴奋,谈笑风生。”

对于哈尔滨人来说,他们总也离不开松花江这条母亲河。在《夏夜》里,萧红记述,“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在《册子》中,萧红曾记到,“最后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脱掉衣服。郎华是完全脱的。我看了看江沿洗衣人的面孔是辨不出的,那么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衣服脱掉。我时时靠近沙滩,怕水流把我带走。江浪击撞着船底,我拉住船板,头在水上,身子在水里,水光,天光,离开了人间一般地。当我躺在沙滩晒太阳时,从北来了一支小划船,我慌张起来,穿衣服已经来不及,怎么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过,我又爬上来。”

关于游船的价钱,在《滨江尘嚣录》中有记载,1929年“计其舟值,则极低廉,由道外江干迄道里约三公里,仅需费五分,由道外横渡大江,抵对岸之松北镇,约八里,仅为一角。”

(四)马路与中央大街

因为萧红曾经生活的“商市街”(即今天的红霞街)就是中央大街的辅街,所以她多次写到这条街。“我特别充实的迈着大步,寒风不能打击我。‘新城大街,‘中央大街,行人稀少了!人走在行人道好像没有挂掌的马走在冰面,很小心的,然而时时要跌倒。店铺的铁门关得紧紧,里面无光了,街灯和警察还存在,警察和垃圾箱似的失去了权威,他背上的枪提醒着他的职务,若不然我看他会依着电线柱睡着的。再走就快到‘商市街了!然而今夜我还没有走够,马迭尔旅馆门前的大时钟孤独的挂着。向北望去松花江就是这条街的尽头。”文化学者刘邦厚先生在《赵一曼和萧红在中央大街上的一面之缘》中提到,“1933年5月的某天,赵一曼和萧红这两颗中国现代女性的巨星,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上曾有过一次双眸对视的际遇。”当时,“南来的一对是赵一曼和金伯阳(时任中共满洲省委常委,同年秋壮烈牺牲),北往的一对是三郎(萧军)和悄吟(萧红)。”金伯阳悄声告诉赵一曼:“她们就是三郎和悄吟。”赵一曼静思良久,语重心长地说:“你有机会对他们做作忠告,孤军作战,自由是自由,但不如加入团体作战力量大。”刘邦厚这样解释:“赵一曼所说的自由,是她一生都为之奋斗的自由;萧红所写的自由,是她一生都渴望的自由。”

朱自清在哈尔滨的体验是,“这里虽是欧化的都会,但闲的处所竟有甚于北平的。大商店上午九点开到十二点,一点到三点休息;三点再开,五点便上门了。晚上呢,自然照例开电灯,让炫眼的窗饰点缀坦荡荡的街市。穿梭般的男女比白天多得多。俄国人,至少在哈尔滨的,像是与街有不解缘。在巴黎伦敦最热闹的路上,晚上逛街的似乎也只如此罢了。街两旁很多休息的长椅,并没有树荫遮着;许多俄国人就这么四无依傍地坐在那儿,有些竟是为了消遣来的。闲一些的街中间还有小花园,围以短短的栅栏,里面来回散步的不少。”他提到的这些商店应该是中央大街上的商店。

朱自清还提到哈尔滨的马路,“这里的路都用石块筑成。有人说石头尘土少些;至于不用柏油,也许因为冬天太冷,柏油不经冻之故。总之,尘土少是真的,从北平到这儿,想着尘土要多些,那知适得其反;在这儿街上走,从好些方面看,确是比北平舒服多了。”哈尔滨中央大街、头道街和抚顺街等街道,原来都是用石块即大家现在所说的“面包石”铺成的。

季羡林对哈尔滨的马路记忆犹新,“黄昏时分,我们出来逛马路。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压成的,很宽,很长,电灯不是很亮,到处人影历乱。”并且,“小车夫却巍然高坐,神气十足,马鞭响处,骏马飞驰,马蹄子敲在碎石子上,进出火花一列,如群萤乱舞,渐远渐稀,再配上马嘶声和车轮声,汇成声光大合奏。我们外来人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禁顾而乐之了。”

关于马路的修筑,在《滨江尘嚣录》中,辽左散人做了详细的介绍,“其筑路法,先坚其地基,次铺以碎石,厚约尺许,各石罅均灌以灰汁,用重量最大之机械轮压碾,往复压之,迨拳石如水面,然后再铺以粗砂,和以灰汁,仍用轮碾压之,往复多次,使沙石合一,此即各都市之普通马路也。此外,再铺以长形块石,则告成功。”这种马路的好处是,“既无尘土飞扬,又无雨天泥泞,且坚固耐久,虽历数年,犹平坦如初,非若普通之土石马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建筑后未及经年,拳石历历可数,倾侧凸凹可比也。”

(五)特别市公园

特别市公园即今天的兆麟公园。该公园始建于1903年,初建时被命名为“董事会公园”,后改为“特别市公园”,解放后更名为“道里公园”。1946年3月9日,李兆麟将军安葬于此,随后黑龙江省政府将该公园命名为“兆麟公园”。道里公园“为本埠第一之公共消夏场所”。该公园“东西约三百步,南北二百五十步,正门向西,园内树木深密,甬道隐现,花卉浅草,多植成各种形势,极尽人工之妙,布置静雅,空气新鲜。”

在《册子》中,萧红描述,“被大欢喜追逐着,我们变成孩子了!走进公园,在大树下乘了一刻凉,觉得公园是满足的地方。望着树梢顶边的天。外国孩子们在地面弄着沙土,因为还是上午,游园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撑着伞走,卖‘冰淇淋的小板房里洗刷着杯子。我忽然觉得渴了。但那是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并不引诱我们。我还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在公园还没喝过一次那样东西。”在《公园》中,萧红说,“树叶摇摇曳曳的挂满了池边”,“我和郎华踏上木桥了”。

朱自清畅言:“一个广大的公园,在哈尔滨是决少不了的。”这个现在叫做“特市公园”。“大小仿佛北平的中山公园,但布置自然两样。里面有许多花坛,用各色的花拼成种种对称的图案;最有意思的是一处人口的两个草狮子。是蹲伏着的,满身碧油油的嫩草,比常见的狮子大些,神气自然极了。园内有小山,有曲水,有亭有桥;桥是外国式,以玲珑胜。水中可以划船,也还有些弯可转。这样便耐人寻味。又有茶座,电影场,電气马(上海大世界等处有)等。这里电影部分场,从某时至某时老是演着;当时颇以为奇,后来才知是外国办法。我们去的那天,正演《西游记》;不知别处会演些好片子否。这公园里也是晚上人多;据说俄国女人常爱成排地在园中走,排的长约等于路的阔,同时总有好两排走着,想来倒也很好看。特市公园外,警察告诉我们还有些小园子,不知性质如何。”

(六)物质生活和消费状况:价格高、货币乱

在长春到哈尔滨的火车上,中东铁路的警察和瞿秋白他们“说起哈尔滨生活程度怎样高,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浇裹”。到站后,他们找了一家车站附近的旅店“福顺栈”,可“到了客栈一看,糟不可言。其中有两种房间,一种是一大敞门,上上下下横排着许多炕,来往小客商都住在那里,——所以一走进客栈,就闻得一种臭不可当的‘北边人气味。还有一种是单间的,一间可住四个人、三个人不等,每天五角钱宿费。房里就只四张铺一张板桌,凳子都没有,窗子是不能开的,空气极坏。”“哈尔滨生活程度异常之高,一间房二块钱一天,一顿饭——很坏很坏的——一元几角钱,我们三个人一天至少五六元花费。”

关于车费,瞿秋白曾经历过,“相离不到一里半地,却要五角大洋。读者如其是中国内地人,不要以为是上海、汉口的马车,这里破旧不堪的俄国式马车,却要得如此之贵,——中国车夫要得便宜些。我因随口问问这一车夫家计怎样,据他说哈尔滨样样东西都贵,所以车费不得不昂,一天却也可以赚得五六元钱,——俄国车夫大半只知道要日本金票,不要中国洋钱,我这里是和他折算的。”

江亢虎也有同样的经历,“哈埠生活程度至高。极粗陋恶劣之敞马车。每时间亦须大洋一元左右。人力车称是。食宿两费亦较关内为昂。旅馆餐馆多为山东人营业。招特(应为待,即服务员,笔者注)颇周到。饮馔亦奉腆。无论中西式。其分量皆视关内加倍。三人可分啖两人之食而有余。此间对外商业向以食料茶叶为大宗。北部各省之生产物荟萃于此。故饮食原料价并不高。惟人工特贵耳。正唯是故。而游手者鲜。人皆足以自活。乞丐所不经见。闻商业全盛时。商人之养尊处优穷奢极欲,彷佛曩日扬州之盐商。白手自关内来者,力作三五年,皆可致小康。今已不然矣。工人最多者皆在中东铁路公司及附属各工厂。有团体。有组织。近议加人俄人工团。俄新党极表欢迎焉。”

关于哈尔滨消费高的原因,瞿秋白等人也进行了探寻。“我们每天在小馆子吃饭,饭馆主人和我们也熟了,我因问他‘为什么哈尔滨饭食这样贵?他说:‘呵!不用说。哈尔滨什么都贵。日本货便宜些。我们吃的米都是东京米。贵得很!怎么比得我们山东,更不必说你们南边了。……原来南满横梗在中间,中国货物经过该路,花的运费非常之大,所以竞争不过日货。于是日货就充轫哈尔滨了。中国人所得苟延残喘的一点经济势力未必见得保得住呵!况且,中国人的商业全靠几家火磨(面粉厂),当地的出产如豆、麦、油等,自从俄国断了通商关系之后,销路日隘,往南运去又非得经日本的南满铁路不可。如若中国不赶紧和远东恢复通商,结一经济同盟,其势决敌不过日本的帝国主义的。”

季羡林在哈尔滨的消费情况是,“我们在旅店里休息了以后,走到大街上去置办火车上的食品。这件事办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大街上有许多白俄开的铺子,你只要走进去,说明来意,立刻就能买到一大篮子装好的食品。主体是几个重约七八斤的大‘裂巴,辅之以一两个几乎同粗大的香肠,再加上几斤干奶酪和黄油,另外再配上几个罐头,共约四五十斤重,足供西伯利亚火车上约摸八九天之用。原来火车上本来是有餐车的。可是据过去的经验餐车上的食品异常贵,而且只收美元。其指导思想是清楚的。”在此,季羡林没有提到食品的价格,也没有表现出价格的不可接受。这也在一个侧面表示他能承受哈尔滨的食品价格。

瞿秋白坦言,“以前哈尔滨商场向以俄卢布为单位,现在卢布跌落,日本金票几有取而代之之势,幸而中国银行(哈尔滨)钞票有信用,居然变成中国银元的单位,哈尔滨中交银行且发辅币票,新铜元,概为十进制度,很整齐不紊乱。所以当时中国人的经济势力还算站得住。”

(七)报纸、书店和学校少

瞿秋白惊叹,“哈尔滨生活尤其是沉默静止的特征。全哈中国学校不过三四处,报馆更其大笑话。其中只有《国际协报》好些,我曾见他的主笔张复生,谈起哈尔滨的文化来,据他说,哈尔滨总共识字的人就不多;当真,全哈书铺,买不出一本整本的《庄子》,新书新杂志是少到极点了。”

朱自清惊叹,“这里没有一爿像样的书店,中国书外国书都很稀罕;有些大洋行的窗户里虽放着几本俄文书,想来也只是给商人们消闲的小说罢。最离奇的是这里市招商的中文,如‘你吉达,‘民娘九尔(即米尼阿久尔,笔者注),‘阿立古闹如次等译音,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也难怪,中等教育,还在幼稚时期的,已是这里的最高教育了!这样算不算梁漱溟先生所说的整个欧化呢?我想是不能算的。哈尔滨和哈尔滨的白俄一样,这样下去,终于是非驴非马的畸形而已。虽在感着多少新鲜的意味的旅客的我,到底不能不作如此想。”

从相关资料来看,当时哈尔滨的教育情况并非那样。1918-1920年中,“女校添授职业科”“旅哈两等学校通告”“东华中学开学确期”“商业学校改组”“议设高等学堂”等新闻报道,可从一个侧面反映一些哈尔滨教育和学校的情况。

关于书店,1929年辽左散人在《滨江尘嚣录》中记载,“书籍文具店,有中华书局、新华印书馆、中国印刷局、魁升堂、承文堂、成文厚等二十余家。其中新华印书馆、中国印刷局二家为上海商务印刷馆之特约代理店。新华印书馆一号为本埠印刷界之铮铮者,其工厂规模宏大,举凡一切铅印石印,精印彩印等,均能承印。”

四、不同视点的交锋与辨析

缘于这些人的生活背景和身份等不同,他们在对哈尔滨的描述和感观上是有差异的,这是一种正常的文化现象。这表现在他们对哈尔滨的态度、对物价的接受能力以及关于哈尔滨的文明与文化的争论等方面。

在对哈尔滨的态度方面,冯至就是一个突出的代表。哈尔滨并没有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记,他的满大脑都是灰色的。一开始,冯至的态度可谓是积极的,“我想,不论我的命运的星宿是怎样暗淡无光,但它究竟是温带的天空里的一颗啊;不论我的道路是怎样寂寞,在这样的路上总是常有一些斜风细雨来愉悦我的心情。”但是,后来,他“唯一的盼望便是北京的来信。”最先收到的,“仍是慧修(即杨晦,笔者注)的信:‘人生是多艰的。你现在可以说是开始了这荆棘长途的旅行了。前途真是不但黑暗而且寒冷。要坚韧而大胆地走下去吧!一样样的事实随在都是你的究竟的试炼、证明。……此后,能于人士的艰苦中多领略一点滋味,于生活的寂寞处多做点工,那是比什么都要紧、都真实的。”,但是,杨晦的鼓励似乎没有多大效果。冯至口吐真言,“终归我更认识了我的自己,我既不是中古的勇士,也不是现代的英雄,我想望的是朋友,我需要的是感情;終归我不能不离开那座不曾给我一点好处的大都市,而又依样地回到我的第二故乡的北京,握住我的朋友们的手了。”这里值得深思的是,除了前文提到的理想和抱负问题,还可能有南方人不适合北方还是最北方的生活因素,甚至还有其他缘由。这里需要深人解析的一个问题: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缘何许多大学生到东北参加革命?

在对哈尔滨的物价接受方面,朱自清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例外。他提到车费和餐费两种消费。“因为路好,汽车也好。不止坐着平稳而已,又多!又贱!又快!满街是的,一扬手就来,和北平洋车一样。这儿洋车少而贵;几毛钱便可坐汽车,人多些便和洋车价相等。开车的俄国人居多,开得‘棒极了;拐弯,倒车,简直行所无事,还让你一点不担心。巴黎伦敦自然有高妙的车手,但马车填咽,显不出本领;街上的Taxi有时几乎像驴子似的。在这一点上,哈尔滨要强些。胡适之先生提倡‘汽车文明,这里我是第一次接触汽车文明了。上海汽车也许比这儿多,但太贵族了,没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马车也不少,也贱,和五年前南京的马车差不多,或者还要贱些。”并且,“这里还有一样便宜的东西,便是俄国菜。我们第一天在一天津馆吃面,以为便宜些;那知第二天吃俄国午餐,竟比天津馆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友人吃‘俄国大菜,似乎那时很流行,大约也因为价廉物美吧。俄国菜分量多,便于点菜分食;比吃别国菜自由些;且油重,合于我们的口味。我们在街上见俄国女人的胫痴肥的多,后来在西伯利亚各站所见也如此;我们常说,这怕是菜里的油太重了吧。”这可能是自身消费能力使然。

而对1931年前后生活在哈尔滨的萧红而言,只有一个字“饿”。在《雪天》中,萧红写到,“一直到郎华(即三郎,萧军,笔者注)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限我才止住幻想,茶坊手上的托盘,肉饼,炸黄的番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当萧军问她“饿了吧?”“我几乎是哭了”。在《他去追求职业》里,萧红感叹,清早“有的房间门上已经挂好‘列巴圈了!送牛奶的人,輕轻带着白色的,发热的瓶子排在房间的门外。这非常引诱我,好像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麦香,好像那成串肥胖的圆形点心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上,几天没有饱食,我是怎样的需要啊!胃口在胸膛里面收缩,没有钱买,让那‘列巴圈们白白在虐待我。”《提篮者》一文中,萧红再次深化了这种感受,“提篮人,他的大篮子,长形面包,圆面包……每天早晨他带来诱人的麦香等在过道”。第二天“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是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从而,在“饿”的驱使下,萧红心里萌生了“偷”的意念。萧红“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并且,“第二次又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萧红“只是秉持着记录者的冷静客观,像是一名忠于历史的书记员,记下日常生活的每个瞬间”。她“生出的‘偷‘列巴圈的意念,把陷人饥饿的小知识分子心理活画出来”。在萧红和萧军刚刚一起生活的时候,萧红的回忆里往往是《当铺》《借》和《度日》等等灰色调的文章。实际上,即使在最贫困的情况下,萧红和萧军也吃过“半角钱的猪头肉”“肉丸子还带汤”,后来还是能吃上“面条”“鱼”和“外国包子”。这也表明,在那个年代消费水平是和自身的经济能力相匹配的。

在对哈尔滨文化与文明的争论方面,瞿秋白、朱自清和胡适都各抒己见。瞿秋白认为,“经济生活、生产方法不变,一方面既不能有文化的要求,以进于概括而论的文明;另一方面更不能有阶级的觉悟,担负再造文明的重责。东方古文化国的文化何时才能重兴?所谓‘改造,根本的意义,统筹统计原在于‘为全人类文化而奋斗。”朱自清指出,“一个生客到此,能领受着多少异域的风味而不感着窒息似的;与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贵族消夏地的青岛,北戴河,宛然是两个世界。但这里虽有很高的文明,却没有文化可言。待一两个礼拜,甚至一个月,大致不会教你腻味,再多可就要看什么人了。”胡适解释,“人力车又叫东洋车,这真是确切不移。请看世界之上,人力车所至之地,北起哈尔滨,西至四川,南至南洋,东至日本,这不是东方文明的区域吗?人力车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作牛马的文明。摩托车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制作出机械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作牛马看待,无论如何,够不上叫做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作出机械来,减少人类的苦痛,便利人类的交通,增加人类的幸福,——这种文明却含有不少的理想主义,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胡适叹息,“我们坐在人力车上,眼看那些圆颅方趾的同胞努起筋骨,弯着背脊梁,流着血汗,替我们做牛做马,施我们远行登高,为的是要挣几十个铜子去活命养家,——我们当此时候,不能不感谢那发明蒸汽机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谢那发明电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车的大圣人:感谢他们的心思才智节省了人类多少精力,减除了人类多少痛苦!你们嫌我用“圣人”一个字吗?孔夫子不说过吗?‘制而用之谓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孔老先生还嫌‘圣字不够,他简直要尊他们为‘神呢!”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哈尔滨成长为一个国际性大都市。作为东西方交流的“窗口”,东西方文明在此碰撞和交融。中国知识分子笔下的哈尔滨是“有趣的”“欧陆风情”的,哈尔滨让他们“刻骨铭心”。史沫特莱等西方知识分子和大量俄侨知识分子眼中的哈尔滨又是一个什么景象呢?那就是我的下一个研究议题:《紫丁香、晨曲和摇篮:俄侨作家笔下的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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