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些被遗忘的生命再活一次
2020-07-16戴文子
戴文子
“当你静静站在亲人的坟墓旁,倾听风与空气的流动,你会听到地下喃喃地呼唤。”每年清明去墓地祭拜已成为梁鸿生命里最基本的内容之一,曾经,她的父亲带着她和姊妹几个上坟,有时她们会去读那些掩在荒草中的墓碑,父亲会讲墓碑下的他是谁,经历了什么,有怎样的故事,他的家人现在又如何,都到了什么地方。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个冬天,梁鸿去墓地看父亲。“我听见很多声音,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我想写出这些声音,我想让他们彼此也能听到。我想让他们陪伴父亲。我想让这片墓地拥有更真实的空间,让人们看到、听到并且传颂下去。”对父亲深深的思念,成了梁鸿创作小说《四象》最初的冲动。
“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悲喜剧”
梁鸿坦言,《四象》是写作以来最有冲动却最压抑的一次书写。早在写作《中国在梁庄》时,梁鸿便提到过一个叫“韩立阁”的人,虽然只有200字左右的叙述,但这个形象其实一直留在梁鸿心里,“只是没找到安放的地方”。而当其构思《四象》时,“韩立阁”的形象连同其他记忆中逝去的人立刻变得鲜活起来,促使梁鸿下笔构建了一个阴阳交界处的空间,人物有了在时空中穿梭的能力,百年间的历史与现实交替出现……梁鸿说,尽管坟地下面的灵魂随着时间流逝注定被遗忘,但希望他们可以重获说话的权利,希望那些被遗忘的生命能够再丰满一次。因为,“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悲喜剧”。于是,原本模糊的形象愈加清晰,在故事里慢慢地生长。怀着对生命和灵魂的敬畏之心,梁鸿用书写完成了一种情感的延续。
作为小说家的梁鸿,并没有因为之前的纪实文体让她下笔拘束,相反,她的实证和认真反而让她的小说具有坚韧的质地。对于《四象》这部看似天马行空、笔调奇特的小说,梁鸿表示她的写作初衷并不是要写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她追求的是一种真实性。这部小说以灵魂叙事的手法,融合幻想与现实,带有十分强烈的先锋实验精神。无论从题材上还是内容上,《四象》对于梁鸿来说都应该是一次自我突破。
《四象》从构思创意到交稿,七易其稿,历时三年,最终在充满哀思与怀念的4月推出。梁鸿在《四象》中虚构了这样一座沟通生死的桥梁,为我们提供了站在彼岸重寻爱与痛、记忆和时间的一种视角。返乡的大学生与三个亡灵在梁庄的河坡墓地相逢,开启了一个少年天才的人生奇遇,和一个古老村庄的绵延与承载。小说以中原大地上近一个世纪的曲折故事和人情变迁,指向“梁庄人”生存的秘密。他们的欲望和贪婪,他们的挣扎和救赎,他们的生平经历密切交织,串联起一段不同寻常的精神之旅,带领人们重新发现“梁庄”的内在脉搏和灵魂。
故事中,穰县的高考状元韩孝先在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因患上精神分裂症,韩孝先回到小村落“梁庄”,却阴差阳错被村民在坟园埋了四天,变得能够通灵,与河岸边三个来自阴间的灵魂——运动中被处决的留洋武官韩立阁、20世纪80年代被车撞死的女孩韩灵子、20世纪90年代寿终正寝的基督教长老韩立挺沟通。小说中,作者构建了一个活着与死去、地上与地下、历史与现实交织相连的奇幻空间。孤独的城市青年与三个亡灵从大河边开始,游走于梁庄、吴镇、穰县、省城,还有城边的禁忌之地黑林子。随着故事的抽丝剥茧,四人命运开始出现交集,继而串联起一个村庄漫长而曲折的尘封往事。
想让被遗忘的死者再次说话
整本《四象》无论叙事结构还是语言都具有探索性和挑战性。小说采用多声部内心独白式的叙事视角,四个性格殊异的人物分别从现实、历史、自然、灵魂四个角度出发,用大段独白讲述各自人生,现实与回忆交织、碰撞。故事从梁庄河坡的墓园开始,经过一系列戏剧性的过程,又回到原点以墓园结束。情节的发展随着四时轮转,开启于茂密葱茏的春天,结束于河流贫瘠大地寂静的冬天。整本小说的结构也非常奇妙,各种意味深长的数字无所不在:目录分“四”季,春、夏、秋,每章又分“四”节。梁鸿深厚的文学功底赋予了《四象》令人惊叹的万千气象,源自《易经》的书名也应和了中国文化的世界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好似太极之阴阳,两仪生四象。而四象即万象,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这样的写作方式给读者一种如同做了一场既现实又缥缈的梦的独特体验,却也无疑提高了阅读难度。在小说定稿之前,梁鸿曾發给几个好友审阅,得到的反馈意见多是担心会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梁鸿曾用一个月的时间调整结构,反复琢磨。“但这样调整我感觉不顺畅,我希望小说有缓慢的、时间的凝视感,而且,我们不能小瞧读者。”梁鸿的坚持无疑是正确的,最终呈现的效果是既保证了每个主人公缓慢的叙述感,又在每个主人公叙述过程中包含着某些谜团。读者在阅读时充满悬念,耐心地随着情节一步步揭秘,到最后完全清晰,自然会产生一种成就感。
《四象》中的一些情节看似荒诞不经,却揭示着城市化进程中人的空虚混沌、无所归依。整篇小说气象宏远,叙述大开大合,梁鸿的实验写法虽然大胆,却依然秉承关照现实的热情,蕴含着对当下时代境况的深层洞察。从《中国在梁庄》到《四象》,梁鸿最看重的始终是人,是一个个平凡又扎实、纯粹又鲜活的生命。在《四象》里,即便是早已死去的人、被遗忘的人,他们也依然有血有肉,能在自语中回望过去,在对话中参与现实,以一种荒诞又真实的方式重生。
在梁鸿的创作和当下的书写谱系中,《四象》无疑具有转折性和拓展性的意义。它表明在文坛盛行“轻逸”和“日常”写作之时,总有一些具有思想力、不畏艰辛的作家,愿意携带着一份沉重、一份悲凉,返回到并不久远却已被淡忘的历史场景之中,将那些历史的、精神的“遗产”化作我们能接纳的文学形象和经验,以此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怎样看待死者,就会怎样看待生者。
像是一种巧合,《四象》里写到了“庚子年历来都是个坎儿,要有大事发生”。而2020年正好是庚子年。写作本书时,梁鸿根本不会想到最终付梓适逢疫情蔓延之际,彼时世界的一切都还是美好的样子。因为疫情影响,梁鸿未能出席柏林电影节,她在2月2日的微博中写道:“今天写不下去了。和灾难中撕心裂肺的疼痛相比,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过于轻浮。灾难也不只是意外,它是由一件件微小的事情积累最后变成大的事件。一个写作者的任务也许不是写大的灾难,而是灾难形成前那一片片雪花、一个个微小事件的形状。这或者也是写作的意义。”对于作家来说,这场全人类的灾难是一个长远的疼痛,需要不断琢磨、思考、沉淀。也许疫情过去之后,人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开开心心地上街吃饭、玩耍,但这个时候作家是不能遗忘的,而要用文字来抵抗遗忘。“因为我想让被遗忘的死者再次说话,让他们能够以鲜活、丰满的样子再活一次。我想,这是现在所有人、所有生者的愿望。”在接受采访时,梁鸿动情地说。
四象
作者:梁鸿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年: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