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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不正常,比较酷

2020-07-16毛亚楠

方圆 2020年11期
关键词:鲁尼康奈尔玛丽安

毛亚楠

“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围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歪,形成某种不同寻常的姿态。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让一种新的人生成为可能”

“未经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是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广场上生活了半个世纪得出的结论。在这位公元前5世纪的哲人眼中,普通人之所以会做出不利于自己得到幸福感的行为,源自对自身的无知。这种“无知”,用来形容青春的迷茫最恰当不过。

“认识你自己”,即便苏格拉底不停地催促,苦痛仍是青年男女的必经之路,因为没人能真正给予他们洞见,洞见须来自他们自身经历的土壤。无须担心的是,或迟或早,生活会让所有人都变成哲学家。

虽不清楚1991年出生的爱尔兰女作家萨莉·鲁尼是如何成为一名年轻哲人的,我们倒可通过一些介绍及时了解到她的早熟与智识。这位“90后”的年轻人,大学时期就有“欧洲大陆第一辩手”的身份,自评“偏爱形式化、抽象的彼此攻击”(指思维习惯),从不回避任何有意义的议题,比如在自己博客上讨论女性、电影、当代艺术、大众文化,抑或针对爱尔兰本地与欧洲眼下的政治现状发表观点。2017年,萨莉·鲁尼凭借处女作《聊天记录》引发热议,被媒体誉为“千禧一代代言人”,评论家赞其是“社交时代的塞林格”。她把社交媒体流行背景下这代人有关友谊、爱情、婚姻、金钱、宗教、疾病等困惑写进书里,运用网络交流文体精准捕捉到了当下青年的现状,引发读者们广泛共鸣。

《正常人》是萨莉·鲁尼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重点仍放在思考这代人与世界的关系上,此书让她成为英国图书奖、科斯塔图书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同名英剧由鲁尼自己担任编剧,导演是凭借电影《房间》获得奥斯卡提名的兰尼·阿伯拉罕森。阿伯拉罕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自己是“抓住了机会”执导的此剧,评价鲁尼是“能够用最简练的语言捕捉到真实生活中的细节,整本小说充满深度和见解……她好像真的和这些奇妙的角色在现实中见过面,她能够在姿势或声音的细节中找到一种方式,去探索角色的内在”。

在30041多人评价的豆瓣电影列表下,新剧《正常人》获得了8.8分的高评分,不少观众认为这才是青春剧该有的样子,不需要狗血的编排,看过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成长的影子。“诚实地书写我知道的那种生活”,这是鲁尼给自己设下的写作任务。如果说《聊天记录》完成的是对当下年轻人生活特质的描写,《正常人》则更进一步,讲述了他们的成长及选择。

两个年轻人的成长故事

《正常人》的故事始于平淡无奇的中学的最后一年,地点在爱尔兰一个叫斯莱戈的小镇上,女主人公玛丽安是镇上富足人家的女儿,她和男主康奈尔就读同一所高中,由于康奈尔母亲是玛丽安家的钟点工,有了这层联系,两人得以拉近距离。但这绝不是“寒碜小子与迷人千金”的恋爱剧情,《正常人》的人物设定颠覆了此类陈词滥调:学校里,最受欢迎的是家境清寒但学习优秀又相貌英俊的康奈尔,相反,有着优越条件的玛丽安却是难以合群的那个,她的冷酷和特立独行,根源于她有着暴力倾向的父亲和哥哥,还有冷漠旁观的母亲。

一番双向吸引后,性格好辩、倔强又自我的玛丽安成了这份感情的主导者,但好学生康奈尔更在乎旁人的看法,因为在这个20出头年轻人的眼中,比起公开二人关系的那份决心,迎合集体所带来的安全感要更加重要一些,这也直接导致了二人的恋情夭折于高中毕业的前夕。

萨莉·鲁尼笔下的女主都有着“酷女孩”的个性,《聊天记录》里21岁女大学生弗朗西斯与三十多岁半过气演员尼克有了一段明知没有结果的婚外恋,但在这段关系中,弗朗西斯在智性上是强势的一方。到了《正常人》里,玛丽安是诚实的、果断的,“心里总是清楚自己的想法”,而康奈尔则腼腆,犹豫,“对任何事都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而当这两种个性离开小镇进入大学环境之下,二人的地位随即发生了变化,玛丽安成了风流老练的万人迷,而沉默又自卑的康奈尔成了那个不适应环境之人。不仅如此,二人背后的阶层差异愈加凸显起来。“经济把所有故事捆绑在一起”,据萨利·鲁尼中文版小说译者钟娜介绍,当时的爱尔兰受全球资本飓风的影响,失业率高达15%,康奈尔就读于都柏林名校圣三一学院,与那些“造成金融危机”人们的孩子们做起了同学。

当康奈尔们在阶层差异中寻找着出路,玛丽安们则在多种多样汹涌而入的体验中筛选和吸收着,企图寻到爱及人生的答案。作为病态家庭环境成长出来的女孩,玛丽安用尽全力试图解答 “如何自爱”以及“爱是什么”的难题。而这其实也是所有人想要知道的答案。

虽然故事中呈现玛丽安与康奈尔之外其他对象的爱情是通过暴力激烈的性爱来展现的,但鲁尼在接受采访时强调,她不希望人们会觉得有着这样家庭暴力经历的人长大后必然会去寻求暴力的情感体验,她警惕的是“直男对女性的暴力已经被主流当作是性爱的一种方式”。在康奈尔那里,玛丽安获得的永远都是平等的性爱关系,这种平等一度令有着“受虐倾向”的玛丽安产生自我怀疑——而陷入对自己“非正常“的怀疑又几乎是所有年轻人的普遍经历。

在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的自傳体小说《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中,作家就曾描述过自己因爱上女孩而不被家人接纳的感受。愤怒的母亲问她为何这样做,温特森答道,“这让我快乐”。母亲则追问她,“你明明可以做一个正常人,为什么非要快乐?”——这实在是一个残忍的好问题。所幸后来温特森明白了,“快乐与正常”并不真的符合非此即彼的二元论。

比起温特森,故事里的玛丽安和康奈尔则要幸运得多,因为他们在自我怀疑的迷茫年纪里遇到了彼此,并不约而同地选择正视对方的缺陷并接纳它。故事就这样简单,同时又如此特别,《纽约时报》的剧评版认为,《正常人》展现出了少年爱恋的复杂性,展现了男女主人公在这段感情中的竞争关系,他们共同创造,双向成长,彼此成全。

《正常人》背后的文本魅力

读过鲁尼小说的人会被她满载惊喜的语言迷住,《正常人》的成功意味着具象化的影视折射出了文本所承载的魅力。在那个风景迷人的爱尔兰小镇上,导演创造了无数简单的生活情景,通过平常又饱含文化哲思的对白,记载下男女主人公的爱与烦恼。透过大量浅焦的特写镜头,观众可以精确把握到人物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因此此剧即便不以事件张力作为推进,观众也可从这些细腻舒缓的细节中感受到人物的成长变化,并收获共鸣。影像的成功自然得益于作者雕刻刀般的准确叙述,英国《卫报》提醒观众,“没有萨莉·鲁尼的小说,就没有这样的电视剧”。

萨莉·鲁尼何以成为萨莉·鲁尼?译者钟娜曾试图破译其写作的密码。她首先想到的是活跃在纽约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纽约派”诗人奥哈拉,这位诗人的名字出现在《正常人》最后一集里,诗人的诗选被康奈尔当作礼物送给了玛丽安。钟娜认为,奥哈拉的诗里隐藏着解读鲁尼的钥匙。

随便搜一首奥哈拉的诗来读,你就能明白这些句子是有多适合这部剧的品位,奥哈拉最善于用即兴的语调将非诗性的材料引入诗歌的写作当中,来展现其所处时代的文化风貌。比如他写纽约的消费文化所包含的商品丰富性,会直接说:“哦!袋鼠,金币,巧克力苏打/你们真美!珍珠/口琴,胶糖,阿司匹林/他们总在谈论所有這些物品。”在他的代表作《和你一起喝可乐》里,他写道:“我看着/你,比起世上所有的肖像画/我更愿意看你/除了可能偶尔看看《波兰骑手》/不过反正它在弗里克博物馆。”

钟娜认为鲁尼的写作就很“奥哈拉”,比如鲁尼这样形容《正常人》里康奈尔的长相:“(他的)头发是深色的,脸轮廓分明,像一幅罪犯肖像画。”比如她这样叙述康奈尔给远在瑞典当交换生的玛丽安写的信:“……我可以跟你聊我们坐出租车穿过凤凰公园前去参加的那个聚会,但说实话,聚会很无聊,没有鹿有趣(前信中他提到在路上偶遇了鹿,认为鹿和玛丽安有相似之处)。”

另一个直接的线索来自19世纪英语文学最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乔治·艾略特。据钟娜介绍,鲁尼本人对自己的师承落落大方,曾推荐读者将《正常人》和艾略特的《丹尼尔·德龙达》比照阅读。二者都是采用了双主线的叙述,讲的都是男女主角彼此灵魂相契,却在成长过程中分分合合的故事。

鲁尼甚至说,自己的书基本只是“用当代服饰装扮起来的十九世纪小说”。《正常人》里,她在这个爱情故事的盒子里装上了当代青年人成长过程中所要经历的各种议题,“奥哈拉”式地呈现种种生活的细节,就像一幅繁杂时代的拼贴画:里面有年轻人对周遭世界的看法、有他们对抗生活的方式、他们的挣扎或妥协等,而这些爱情之外的现实难题才是最能让观众感同身受的部分。

鲁尼曾在采访中说:“在我的作品里,我想让爱情和浪漫以及由此产生的愉悦和欲望,以压倒性的力量,夹杂在复杂的普通生活之中。我想让他们承担生活乏味的苦难,让浪漫渗透其中,并对生活的任何方面都保持诚实。”《普通人》的确做到了这些。

“千禧一代亲密关系的范本”

千禧一代是美国社会学的一个概念,指的是出生于20世纪时未成年,在跨入21世纪(即2000年)以后达到成年年龄的一代人。这代人的特点是成长时期几乎同时和互联网的形成与高速发展时期相吻合。虽然鲁尼本人对自己的作品“代表了一代人”的这种说法始终保持着谨慎,但她的确精准把握到了急速变化时代里年轻人的所思所想和所遇。这也是其虽写的是发生在爱尔兰土地上的故事,却能在世界各个国家都能引发广泛关注与共鸣的原因。

《正常人》里,无论是通过社交媒体还是在那个属于圣三一学院的生活舞台上,康奈尔和玛丽安彼此相爱但从不彼此束缚,这样的相伴让他们变得更加丰富起来,就像鲁尼在小说结尾写的那样,“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围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歪,形成某种不同寻常的姿态。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让一种新的人生成为可能”。

在译者钟娜看来,《正常人》写出了新世纪以来“亲密关系的范本”,“两个年轻人彼此支持、互相理解,有时会有误会,有分离,但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是一种介乎友谊和爱之间的美好关系”。与此同时,有关他们之间阶层关系的呈现诚实地指出了如今影响年轻人关系的这个不可回避的要素之一。

从这个角度来看,鲁尼的《正常人》很好地回答了影响个体成长因素的问题,在她的笔下,原生家庭以及个人成长经历的影响仅仅是其中的两点,她更加认同的是人与所处时代的深刻关系。而《正常人》的这种对亲密关系的见解其实很好地实践了艾里希·弗洛姆早前的观点,这位20世纪著名哲学家、心理学家早就在其《爱的艺术》中指出了亲密关系与代际、种族、阶层等层面的相关性,而如何处理亲密关系寻找到爱的真谛,则是任何时代里永恒的课题,对此,两位作者的答案也是一致的——弗洛姆说:“成熟的爱是在保持自己尊严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爱是人的一种主动的能力,是一种突破使人与人分离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种把他和他人联合起来的能力。”

鲁尼则说,“我觉得,人类生来就具有爱和为另一个人牺牲自己的能力,当然,人类的内心可能充满暴力、残忍、霸道和压抑,但也可以充满爱与温柔。这就是我希冀的内心社会主义和我平等原则的信念——如果没有约束,我们实际上可以彼此相爱”——这也是《正常人》给予所有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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