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国时期传奇小说选集的编选及意义

王瑜锦

摘要：民国时期出现了九种传奇小说选集，除了被后人所熟知的《唐宋传奇集》与《唐人小说》外，还有多种不被今人所关注，它们在选文和编纂上各有特色。这些传奇小说集在小说史中亦有很大价值，它们不仅使人们对传奇小说文体的认知更加深化，而且对于经典传奇作品的阅读更加广泛。在小说史关于传奇小说文体的构建中，传奇小说选集也起着巨大的作用。

关键词：传奇小说选集;编选;鲁迅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20世纪20年代以来，随着几部古代小说史著作的出现，小说史体系日臻完善。在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出版之后，笔记、传奇、话本、章回四分的格局慢慢确立，其中传奇体被确立小说之一体的过程与小说观念的转变密切相关。20世纪初以来，视小说为“小道”的传统文学观渐被“美文学”的观念所取代，而一向以“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为突出特点的唐传奇很自然地在小说史中找到了一席之地。从1926年之后，郑振铎、鲁迅等人陆续编选出版了十种传奇小说选集，今人较为熟知的只有鲁迅、汪辟疆的选著，事实上其中还有龚学明、褚菊人、卢前等人的选作，这些小说选集各有特色。然就其在小说史发展中的作用来说，它们无疑使人们对传奇小说文体的认识更加深入，因为一种文体必然是以这种文体规定下的作品为基础而存在的。

一、传奇小说文体的确立与选集的出现

古人常视小说为“小道”，这一观念发端于《汉书·艺文志》，一直伴随着古代小说。正如曾慥在《类说序》所言：“小道可观，圣人之训也。余乔寓银峰，居多暇日，因集百家之说，采摭事实，编纂成书，分五十卷，名曰《类说》。可以资治体，助名教，供谈笑，广见闻。” [1]63在一般文人眼中，小说可以“资治体，助名教，供谈笑，广见闻”，当然这一功能大多只是就古代的笔记小说而言，至于唐代的传奇小说，虽然被洪迈誉为“小小情事，凄婉欲绝”，但在正统文人那里，这一乖离正统的文体往往是被鄙视的。如元代虞集《道园学古录》云：“盖唐之才人，于经艺道学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可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传奇。” [2]1862《四库全书总目》中的《昨梦录》提要云：“至开封尹李伦被摄事，连篇累牍，殆如传奇，又唐人小说之末流，益无取矣。” [3]1217鄙夷之情状呼之欲出。

晚清以降，这一局面大为改变，梁启超等人受西方小说观念的影响倡导了“小说界革命”，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的观点。这场运动极大地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地位，同时使人们对小说功能的认识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梁启超在《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云：“小说之道感人深矣。泰西论文学者必以小说首屈一指，岂不以此种文体曲折透达，淋漓尽致，描人群之情状，辟天地之窾奥，有非寻常文家所能及者耶！”此处的小说是为了“感人”，而这一文体曲折透达，可以“描人群之情状，辟天地之窾奥”，显然这些观念都是受西方小说思想的影响而产生的。林纾亦云：“若秉政者斥西学，西学又乌能昌！余非西学人也，甚悯宗国之蹙;独念小说一道，尚足感人。” [4]139很明显这一观念已为当时的小说作家和读者所认可。

20年代国人开始写作小说史，1920年张静庐的《中国小说史大纲》是我国第一部小说史著作，张氏在这部书的自序便说：“我认定这小说，是美文——可以陶情悦心……。” [5]自序14页在正文中又云：“吾认为小说为文学之主要部分，凡是社会的、真的、美的、无拘束的文学，皆可名为小说。” [5]8无疑这一观念较之梁启超、林纾等人的观念又进了一步，持这一观念，张氏对古代小说的沿革予以梳理，他把古代小说的发展分为三个时期，分别是“胚胎时期”“演进时期”“发达时期”，而他認为“小说最发达的时代，就要轮到唐代了。唐代的小说思潮，非常澎涨，理想也还高超，不是和晋隋南北朝间的小说思潮，是直承于汉的” [5]121，无疑张氏以唐代为小说最发达之时代的观点与他认定小说是美文的观念是密不可分的。1921年郭希汾翻译了日人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中的小说部分，命名为《中国小说史略》出版，盐谷温的小说观亦受西方影响较大，在分析汉代小说时他便说：“不难想象得之，当时之小说不如现今之小说——或明大宇宙之真理，或垂永久之教训，或阐世态人情之机微，或述不幸之经历，或说高远之人生理想。仅不过是神话、传说之类而已。” ① 这里盐谷氏便表露出了他西化的小说观，持这一小说观，盐谷氏对唐传奇有以下概括：

小说与一般文章之发达都至唐代而达于绚烂之域，在唐代以前之小说，非神仙谈则宫闱之情话，都不过短篇的逸话奇闻，唐代小说虽有短篇而均为关于一人一事者，加之当时作者如元稹、陈鸿、杨巨源、白行简、段成式、韩偓之流，多为才子，其间出自假借者固或不免。而下第不达之秀才，借仙侠艳情以吐其无聊不平之感慨，事皆新奇，情主凄婉，文则典丽而饶风韵，故有一唱三叹之妙。[5]46

盐谷温将唐传奇与唐以前小说不同之点进行了总结，认为唐代短篇小说均为“关于一人一事者”，与之前“短篇的逸话奇闻”迥然不同，并且认为唐传奇的作者由于“下第不达”之才子，所以“情主凄婉，文则典丽而饶风韵，故有一唱三叹之妙”。盐谷温的这段论述对唐代传奇的艺术特点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总结，其作为一种小说文体的特殊性同样得到了彰显。1923年到1924年，鲁迅以《中国小说史略》为名出版了自己在北京高校讲课时的讲义，作为“现代文学第一人”的鲁迅，其小说观受西方和日本影响甚大。在此书中，他用四篇的篇幅介绍了唐宋的传奇文，把传奇文与六朝之鬼神志怪书、宋之话本、明清章回鲜明地区别开来，构划了古代四种小说文体的发展流变史。在描述唐传奇时，其云：“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 [7]89很明显，鲁迅的观点较之上述张静庐与盐谷温又进了一步，“始有意为小说”不仅将其与六朝志怪区别开来，还从小说史历时性发展的角度大大抬高了唐传奇的地位。

传奇文体经历了上述的发展历程，在体裁、语体、风格等层次上已然与其他小说文体有了很明显的区别。而在小说史著作里，张静庐、盐谷温、鲁迅等人也引用了大量的唐传奇作品，盐谷温将唐传奇分为四类，分别是别传、剑侠、艳情、神怪，在分类的基础上他列举了《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等56篇传奇作品 ①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的唐传奇部分也大量引用了作品来说明，有详有略，据笔者统计，有26篇单篇传奇和11种传奇集 ② 。上述数字也说明盐谷温和鲁迅在写作各自著作的过程中参阅了大量的文献，这一写作的过程就相当于选录作品的过程，尽管如此，盐谷温与鲁迅的著作是小说史著作的体例，真正的传奇作品选留待后来者完成。

二、从郑振铎到卢前：不断完善的传奇小说选集

郑振铎是首位对唐代传奇小说进行遴选的学者，192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中国短篇小说集第1集》，在此集中他选录了唐代的38篇传奇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郑振铎并没有用鲁迅或盐谷温关于唐传奇的观点去选录作品，而是从“短篇小说”这一概念出发去选录此编。郑振铎在序中认为“短篇小说”这一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上来说只有近代新发生的一种具有特殊体裁的短篇文字才能适用，所以它选录的短篇小说乃是根据短篇小说的广义而选集的。也正是从“短篇小说”这一概念出发，郑振铎将古代短篇小说分为了两大系，第一系是平话系，第二系是传奇系，郑氏认为两者的区别主要在两点：首先是“前者是以民间日常所口说的语言写的，后者是以典雅的古文或章文写的”;其次是“平话系的作者在开篇每先写一段引子，或用诗词，或用相类或用相反的故事一二则然后才入正文”，而“传奇系的作品不用此种引子” [8]自序7-8。在这一基础上，郑振铎将传奇和平话分为两集，第1集所收的38篇作品中，既有独立的单篇传奇作品，如《莺莺传》《李娃传》，也有传奇集中的单篇作品，如牛僧孺《玄怪录》中的《元无有》和裴铏《传奇》中的《昆仑奴传》，郑振铎在每篇篇名下既注明了出处，又简短地介绍了作者。后来亦编传奇集的鲁迅对郑氏此编作如此评价，其云：“今夏失业，幽居南中，偶见郑振铎君所编《中国短篇小说集》，埽荡烟埃，斥伪返本，积年湮郁，一旦霍然。” [9]序例2鲁迅给予了郑振铎此书很高的评价，但也指出了一些考证未精之处，如“惜《夜怪录》尚题王洙，《灵应传》未删于逖，盖于故旧，犹存眷恋”。

与郑振铎不同的是，鲁迅直接以“传奇集”命名其所选的唐宋传奇作品。鲁迅的《唐宋传奇集》上册于1927年12月出版，下册与1928年2月出版，虽然从出版时间上来看，鲁迅此编晚于郑振铎，但是其构思实早于郑书。早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等学校任教的时候，他就开始收集关于唐传奇的材料，并对一些传奇作品开始考辨。针对当时有人以“《唐人说荟》一书为唐人小说之中心”的观点，鲁迅1922年10月在《晨报复刊》上发表了《破〈唐人说荟〉》一文，他认为此书“倘若单以消闲，自然不成问题，假如用作历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误人很不浅”，因此他将《唐人说荟》的错误归为七点：删节、硬派、乱分、乱改句子、乱题撰人、妄造书名并乱题撰人、错了时代。后来在《唐宋传奇集》序例中，鲁迅亦持此观点，其云：“……如《说海》，如《古今逸史》，如《五朝小说》，如《龙威秘书》，如《唐人说荟》，如《艺苑捃华》，为欲总目灿然，见者眩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晋唐稗传，黥劓几盛。” [9]序例1鲁迅试图纠正前代小说集讹误的意图在《唐宋传奇集》有明显体现，这部小说集的最大特点便是考证精，在卷末的《稗边小缀》中，鲁迅考订了每一篇传奇作者的年代及事迹，并详辨了作品的流传状况，由此对于一些作者不详的传奇作品俱标“缺名”。除了考证精详之外，《唐宋传奇集》在内容和体例上还有以下几个特点：首先，鲁迅此编与其《中国小说史略》是相辅相成之作，《中国小说史略》提及的26篇单篇传奇除了《游仙窟》准备出单行本的原因而未被选入 ① ，其他均选入。其次，此编虽名为《唐宋传奇集》，但是选入唐代之作品明显多于宋代，正如鲁迅本人所言“唐文从宽，宋制颇加抉择”，这一取向同样和其《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唐宋传奇的评价是相同的。

30年代出现了六种传奇选，这一数字不可谓不多。1930年5月，汪辟疆出版了《唐人小说》一书，汪氏此编在体例上有明确之规定，即“凡得文若干篇，釐为上下卷。上卷次单篇，下卷存专著。篇章先后，则以作者时代次之” [10]序例1。与鲁迅只收录单篇传奇作品相比，汪氏则收入了较多传奇集中的作品，同时汪氏也继承了鲁迅重考证的精神，每篇末尾皆附有对此故事详细考证的按语。以《莺莺传》为例，汪辟疆在本篇后的按语中先简短说明了此故事在后来的流传和影响，又概括了其广泛传播的原因：一则“以此传出微之，文虽不高，而辞旨顽艳，颇切人情”，再则“社会心理，趋尚在此，观于赵令畤称‘今世士大夫，无不举此为美话。宋世已然，于今为烈，其流播之故可知也” [10]193，同时又将《侯鲭录》卷五的《辨传奇莺莺事》《微之年谱》和《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录于后，为读者了解相關背景知识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除了背景材料，汪辟疆还将与选入故事类似的故事附于文末，便于读者两相参照，加深理解，如《李章武传》后附有《唐晅手记》，汪氏解释云：“唐稗志鬼异者，篇章颇多。此篇尤能摹写婉曲，故盛传于时。此外尚有《太平广记》三百三十二引《幽通记·唐晅》一篇，亦最有名。虽不必同出一源，然其叙述曲折，哀婉动人，固同一机轴也。今附录于此，俾便互参。” [10]59此两事均为死生相会之事，且故事情节大同小异，汪氏将其置于一起不仅可以加深读者之理解，还可以使我们更清晰地看出各类唐传奇的叙述模式。另外，汪辟疆在校录所选作品时，多据《太平广记》，正如其在序例中所言：“本编取材，即以许刻《广记》为主。其所不备，或间有脱误者，则用《道藏》《文苑英华》《太平御览》《资治通鉴考异》《太平寰宇记》、明抄原本《说郛》《顾氏文房小说》《全唐文》及涵芬楼影印之旧本唐人专集小说校补。” [10]序例1而对于明清通行的《古今逸史》《说海》《五朝小说》《唐人说荟》《龙威秘书》等书则“概不据录”，因为这些书“或擅改篇名，或妄题撰者”，这与上述鲁迅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在具体识断中则略有不同，如沈既济《枕中记》一篇，鲁迅据《文苑英华》录，并指出其“与《广记》之采自《异闻集》者多不同”，汪氏虽持同样之观点，但是又进一步作了推论：“颇疑《文苑英华》所载，或犹是唐代通行之古本;而《广记》所采自《异闻集》者，殆经陈翰改订者也。” [10]28虽然此推测不尽准确 ① ，但足以启发后来者。

同样是1930年，上海广益书局出版了由胡朴安、胡寄尘两兄弟选编的《唐人传奇选》，其中只选了5篇唐传奇，分别是《柳毅传》《虬髯客传》《南柯记》《枕中记》《会真记》。胡氏兄弟在此书前的小记中认为“这五篇传奇是精选的，是可以代表一切唐人传奇的作品” [11]小记2，具体来说，就是“《虬髯客传》是武侠故事的代表，而且他可说是唐人传奇中最好的一篇。《柳毅传》是神怪兼恋爱故事，也做得非常的好。《南柯记》和《枕中记》都是神仙故事。《会真记》是恋爱故事” [11]小记2，很明显胡氏兄弟此编在于精而不在于多，故只遴选出在其看来每类题材最好的那一篇。

1933年上海开华书局出版了龚学明的《唐人小说选》，此书选录了64篇唐人传奇作品，龚氏另选有《宋人小说选》《明人小说选》。从选入的篇章来看，龚氏此选与汪辟疆大同小异，差别只在少数，如《古岳渎经》《开元升平源》《隋遗录》三篇汪辟疆并未选入，而龚氏选入，而汪辟疆所选传奇集中的《秀师言记》《郑德璘》等八篇龚氏却未选。除此之外，两者的内容基本相同。

就数量来说，1935年褚菊人的《唐人创作小说选》选入作品达到了106篇，是民国时期选录作品最多的唐传奇选集。仔细对比褚氏之选与前述诸作，可发现此书所选作品有较大变化。褚氏之书基本收录了龚学明《唐人小说选》一书的篇目，但是其余五十多篇则多来自吴曾祺的《旧小说》乙集 ②，之所以会如此判定，是因为从郑振铎到鲁迅再到汪辟疆和龚学明，他们在选录传奇小说时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小说观，不会选入古文或笔记类作品。然而褚氏此作选入了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状》、杜牧的《窦烈女传》等作品，前者为柳宗元追述段秀实行状之作，后者之文乃杜牧记述烈女窦桂娘，此类文章并不具备传奇小说的体裁。吴曾祺在1914年编《旧小说》时在例言中曾说：“为学文之助而辑，以小说引人之兴味，即以古文示人之矩彟。集中每于杂记之前选登各大家文者以此。”这里吴氏明确指出此书的编纂主要是为了“学文之助”，为此他选入了大量的传记和古文作品。而褚氏此编亦以“创作”命名，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对吴曾祺《旧小说》中选录的唐人作品进行了大量袭取。

1936年正中书局出版了胡伦清编注的《传奇小说选》，该书将选入作品分为七卷，前三卷为唐代作品，后四卷为宋明清之作品。该书将选入前三卷的唐代作品按内容分类，卷一为神怪类，卷二为恋情类，卷三为豪侠类，如此显得较为整齐。从数量上来看，唐代小说只有15篇，都是在上述选集中出现的经典之作，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该书最有特色的是其每篇的体例设置，在每一篇作品后附有题解、作者传略、演和注释，题解说明出处及此篇大意，作者传略概述作者一生事迹与文学之成就，演主要是关于此篇意义、文字、结构等方面的分析，注释部分则为难解之字词作注。以上鲁迅的《稗边小缀》和汪辟疆的《唐人小说》已有考证作者和题解的相关内容，胡伦清则在此基础上划分出以上四类，使全书的体例更加清晰。卢前1937年出版了《唐宋传奇选》一书，此书上卷选录了17篇唐代传奇，下卷选录了9篇宋代传奇，上下卷前有作者小传，全书末尾仿鲁迅《稗边小缀》作《读稗偶记》。由于此书是“中学国文补充读本”，所以卢前为书中所收录的作品详细的作注，特别是关于古代地理与年号，卢氏所注甚详。

从四十年代开始，传奇小说选集出现通俗化的倾向，多部选译结合的作品选出现。1945年金湛庐的《唐人小说选》（1-4册）是“少年故事丛刊”的一种，以通俗为主，就连题目也都是通俗的白话。其中每篇都由译文、原文与注释组成。建国后这类选译的作品集出现的较多，1955年四联出版社出版了崔巍的《唐宋传奇选译》第一辑和第二辑，此书只出现译文。1956年至195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唐宋传奇选》第一辑至第六辑，此书也只出现译文，但是在每篇之后对作者和作品有一段较为详细的解读。此后，选译类的小说集出现地较多，如1980年施瑛的《唐代传奇选译》和1984年周愣伽的《插图本唐代传奇选译》等书。相比于选译类小说集，张友鹤的《唐宋传奇选》则兼具了专业性和通俗性，张氏此选充分选择不同版本进行精校 ① ，又对每篇进行精注，而对生僻字，则以拼音标之。由此张氏的选本也成为了经典选本。

三、民国传奇选集编纂的小说史意义

传奇小说选集的出现与小说观念的变化密切相关，20世纪初来自西方的小说观影响着当时的学者们，这一观念的不断深化可从20年代编纂的文学史著中清晰地看出，盐谷温、鲁迅等人以这一“西化”的观念为主导写作了小说史，从而对传奇作品的地位予以了重新评估，而后郑振铎等人的传奇选集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从另一方面来看，郑振铎、汪辟疆等人的编纂是在继承鲁迅的小说观而进行的，所以这一编纂行动实际上是对《中国小说史略》中传奇小说观念的深化，以下分别述之。

首先，鲁迅对唐传奇内容与形式上的特征的认识被其后选家接受。上文曾提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对唐传奇有如下概括：“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鲁迅在此将小说与诗并举，汪辟疆则亦有如此论述，其云：“唐代文学，诗歌小说，并推奇作。”当然鲁迅此言主要论述唐传奇之“变”，与六朝志怪书相比，它“演进之迹甚明”。这一观点亦为其后的选家所接受，郑振铎在论述中国短篇小说时便与鲁迅观点有诸多近似之处，其云：“中国之有短篇小说，中国人之着意于短篇小说，乃始自唐之时。许多人都说，在唐以前我们已有了短篇小说，如列子中的‘愚公移山，及《搜神记》、《世说新语》中的数则较长的文字之类，然他们不是太零碎太无故事的意味，便是整片的论文中的一节，不能独立去处而称之为短篇小说。” [8]自序6很明显郑振铎也认为六朝的小说为“粗陈梗概者”，没有独立的体式。胡伦清同样也是如此，在《传奇小说选》的序言中，胡氏便引用了鲁迅的这句话，并认为鲁迅此言“不仅说到题材底性质，并连及到文辞和描写方法上去了” [12]序言3。而胡伦清在概括传奇小说内容和形式特点时，我们亦可看到鲁迅观点的影响，他将传奇小说内容概括为以下三点：“第一，它能表达丰富宛委的情感。无论叙写神怪、恋情、豪侠等任何题材，神态和情绪总是异常活跃的。第二，它能创造高卓玄妙的想象。第三，它能包含正當善良的思想。” [12]序言3 这三点中前两点与鲁迅所说大同小异。胡氏在具体分析了唐传奇的内容与形式之后，他从“文学的四个要素（情感Emotion、想象Imagination、思想Thought、形式form）”出发，认为传奇小说“可算是一种优越的文学作品了” [12]序言3。胡伦清这里明显表现出一种“西化”的小说观，事实上在其之前的鲁迅也是如此的。

其次，鲁迅关于唐宋小说文学价值的评价对后来选家影响甚巨。鲁迅曾言：“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 [7]133鲁迅此言认为宋人所作志怪传奇在艺术价值上远不如前人，但是宋人最有价值的小说是用白话而作的话本。在传奇体中“崇唐贬宋”的观点很早便存在，杨慎便有“宋人不及唐人”之语，胡应麟说的更为详细：“小说，唐人以前纪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论次多实而彩艳殊乏。盖唐以前出文人才士之手，而宋以后率俚儒野老之谈故也。” [13]283胡应麟这一观点其背后仍然是传统的小说观念，虽然鲁迅也有深厚的旧学根基，但是其对西学的吸收则更加显著。鲁迅身处新的时代，在重新对唐宋传奇进行评价时其影响力自然毋庸置疑，胡伦清等人明显受其影响，胡氏在《传奇小说选》序言说：“传奇小说到了宋代，确沦入了一个衰替式微的时期。唐人小说那种被撞的气分、哀艳的情绪、缠绵的风致、幽玄的想象和浓郁秀丽的笔调，不知怎的那是竟无形的消失了。” [12]序言7由此胡伦清给出了他认为宋代传奇低落的三点原因：“第一，宋人写作小说的兴趣，那时已经转变到另一种体式——话本方面去，没有心绪来从事于染指已多、难免陈旧的传奇小说上去了;第二宋代理学极盛，一般文人或多中着词章害道的成见，并抑制情感的抒发。在这种趋势下，小说多平实而乏文彩，实无怪其然;第三唐代传奇小说名作如林，一步一趋去模拟它的，本不易见好。而且陈陈相因，没有新意，自落下乘。” [12]序言7-8卢前也在《唐宋传奇选》的序言中便说：“宋代在小说上的贡献，是以李渔所写的‘平话，虽然也有不少传奇作家，但是规抚唐人的。” [14]序言8汪辟疆、胡伦清等人不只在观念上深受鲁迅影响，而且在具体选录作品时我们也可看到这种影响。在鲁迅的《唐宋传奇集》中，他选入了29篇唐代传奇、13篇宋代传奇 ① ，这一数字比例在后来的胡伦清和卢前那里体现的更为明显，胡伦清《传奇小说选》选唐传奇15篇，而宋代传奇只有4篇，卢前选录唐传奇17篇，宋传奇只有9篇。在艺术价值和选入比例上宋代传奇都落入下风，而宋代的话本小说则趁此被抬出作为了宋代最主要的小说文体，传奇和话本成为了两种代表性的文体，而唐与宋则分别是两种文体绽放的年代。如胡伦清就将中国小说“区分为两大系统：一为创始于唐，以典雅的文言写作的传奇派;二为创始于宋以通俗的语体写作的平话派。这两派循着自己底路径进行展拓，在吾国底小说史上放着璀璨的异彩” [12]序言1。

最后，这些传奇选集的出现使得一批优秀的传奇作品逐渐被认同，它们成为唐代传奇小说的经典作品。盐谷温和鲁迅在小说史写作过程中曾经举出多篇作品，上文已分析过，此后从1925年郑振铎的《中国短篇小说》第1集到1937年卢前的《唐宋传奇选》，这十二年的时间出现了八部传奇小说选集，相比于笔记小说、话本小说，传奇小说选集的数量无疑是最多的。经过了郑振铎、鲁迅等人的选录，经典的传奇作品一步步被确认，据笔者统计，郑振铎、鲁迅、汪辟疆、龚学明、褚菊人五人所选相同的作品共计26篇，这26篇作品后来多被小说史和文学史著作称引。这些作品中以单篇传奇居多，这也同时说明唐传奇作品最为后人所欣赏的大部分是单篇传奇，少数传奇集中的作品因为近似单篇而被选入，清代章学诚很早便认识到，其云：“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事实上这些单篇也更符合人们对传奇文体的认知。

总之，民国时期出现的这九种唐传奇选集对于传奇小说文体观念塑造的影响是巨大的。事实上，一种文体观念必须以相关作品为依托才能获得广泛认知，从郑振铎、鲁迅到汪辟疆再到卢前、张友鹤等人，唐传奇文体的内涵在不断得到认同的同时，其所含作品范围亦不断得到廓清。

以上梳理了传奇小说选集出现的背景及其过程，也对传奇小说编纂的小说史意义予以了总结。现代意义上的传奇小说文体是由盐谷温、鲁迅等人逐步建立起来的，其背后无疑是西方的小说观念在起主导作用，持西方的“叙事之虚构散文”的概念去衡量古代小说，传奇体无疑是“美文”，20世纪初叶以来的小说研究者对传奇小说几乎都赞不绝口，显而易见的是，这种称赞的出发点与古人是截然不同的。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清晰地勾勒出唐传奇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时，他的观点产生了强烈的认同，随之他与郑振铎分别出版了两部作品选集，汪辟疆、卢前等人所选作品范围大小有异，但是他们对于某些经典作品的评价是一致的，故通通将其选入。事实上，民国的传奇小说选集在强化传奇小说观念的认同上起着巨大的作用，这九种传奇选集有的出版数种，它们不断强化了人们对传奇小说艺术特点的认识，在与宋代传奇的对比中，唐传奇的地位更加显著。时至今日，当我们再回头去寻找传奇小说观念20世纪以来不断得到认同的原因时，我们会发现传奇小说选集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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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汪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神州国光社，1930.

[11]胡朴安，胡寄尘.唐人传奇选[M].上海：广益书局，1933.

[12]胡伦清.传奇小说选[M].南京：正中书局，1936.

[13]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14]卢前，编.唐宋传奇选[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Abstract：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re were nine antholo gies of Chuanqi. Apart from the well-known Chuanqi of Tang and Song and Fictions of Tang People，there were other anthologies which had their own char acteristics in the selection and compilation but received much less attention. All these anthologies are of great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fictions. They can not only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style of Chuanqi，but also broaden our reading of classical Chuanqi works. Additionally，anthologies of Chuanqi plays an impor tant rol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tyle of Chuanqi in the history of fictions.

Key words： Anthology of Chuanqi;compilation;LU Xun

（責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