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空间下的生命共载
2020-07-14冯祉艾
冯祉艾
城市的出现一般被认为是人类走向文明的标志。作为群居的产物,城市从一开始就代表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资源的开发。然而发展到今天,城市文学已然脱离出传统的理想性书写,而被作为现实性革新,开辟了较为激进乃至先锋的审美表达。而互联网的介入更加强化了这种现实性的革新,对城市文学的书写也从一开始的对钢铁森林的城市景观写作,逐渐转化为了对虚拟异质空间困惑的书写。本文就将从梁豪的《世界》入手,试图谈论今天的城市文学在贴近当前城市化矛盾的同时,是如何构建异质化生存空间的,探讨在新时代下的符号困惑。
随着城市生活经验在人类社会生活经验中所占比重的增加,城市文学也逐渐进入了发展阶段。然而,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盛极一时的乡土文学相比,如今的城市文学却陷入了某种迟钝而延缓的推进状况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一样,都可以看作是某一代人的精神乡愁,只是城市文学缺乏了一部分归属感,这也导致城市文学在表象上时常陷入一种虚空而沉闷的文化光晕中。
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城市文学大多分为两种状况,一种是在与乡土文学的二元对立下所书写的返乡冲动;另一种是由狭窄的居住空间和较为闭塞的公共空间衍生拓宽的必须的想象边界,人们在现实生活的市井小巷中与旧有的文化积淀乃至亲属关系隔绝,由此产生了新的城市景观写作,来书写现代语境下新的文化内涵和审美表达。
这种景观写作在现代城市经验中变为了异质的理想化追求,当向内转型的历史坐标无法生成令城市共鸣的交互作用时,作家们选择向外走,转而利用一个虚空的坐标来重新规划文学的起始点。在这一坐标的重新确立之下,城市文学实现了崭新的源流观望和空间感上的主体寻找。
虚拟空间中的符号源流
城市文学在拓宽乡土文学空间感的基础上,往往也会加入情感上的改造和转型,这种落于世俗的情感寄托早在张爱玲的海派小说中就有所显现,正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与其说是因为爱情在一起,倒不如说是时代洪流裹挟之下的互相成全。梁豪的小说《世界》中展现的也同样是这种现实世俗范畴内的复杂情感。城市文学中对于人物心理的描述可谓是细腻入微,沈夏一面在吹捧中不可自拔,一面又与现实生活割裂的情绪被书写得淋漓尽致。
沈夏作为网络主播,可以说是虚拟空间的一个代表人物,她有丈夫,但同时也和直播间里的诸多男人保持着或近或远的关系,她的确一直恪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底线,但不能否认的是,她也不断地在精神范畴出卖情感。小说关于虚拟空间的描绘大多是通过沈夏来加以展现的:
“自从沈夏做起直播,余欢用以拓展局面的话题多与此有关。沈夏曾跟余欢说,看直播的男人,绝大部分是一帮搁浅在性器期的老男孩,幼稚、冲动、盲目。性器期,通常指三到五歲的男孩阶段,这是弗洛伊德发明的术语,抖音上有人给科普过。”
巧妙的是,这里也直观地打入了一个虚拟空间的要素——标签化。新的时代背景下人物的自我书写往往容易陷入标签化的桎梏,人们从不停止给别人下定义,同时也给自我贴上标签,这些标签或来自互联网将某些论著语义的压缩与固化,或来自自我扮演式的理想化构建。
“手机又有震动,从界面退出去,是‘大风起挤来一句:乖乖,我好伤心。紧接着,是三张雷同的韩国童星权律二索吻的表情,手机又颠簸了三下。‘大风起微信里的全律二自添加表情,哪些来自别人,哪些来自沈夏,沈夏心知肚明。别人是何人,她也心知肚明。男人,愚蠢的男人。”
梁豪擅长在小说中利用这种符号源流来构建隐晦的情绪张力,全律二的表情包来自“大风起”别的聊天女孩、而沈夏一边清楚地对此具有认知一边居高临下地自我沉溺。她理性地知晓着虚拟空间内感情的不可靠,但仍然在情感改造中沉入被吹捧和夸赞的漩涡。
膨胀的虚拟光波世界之下,沈夏在扮演的游戏中乐不可支,即便是当丈夫敲响警钟,对她的虚拟空间侵占提出拷问之时,沈夏也仍然在这种恍惚中去了巴黎——她虚拟世界中的第一站。也正是通过两重镜像的诸多对比,小说也提出了城市文学中特有的对空间感和世界性的困惑游移。
异质化公共空间的转型
中国当代的城市书写在精神乡愁的写作之外,也往往强调空间感的转型。在现实层面之下,贫富差距不断增大、互联网体系成为多数人获取信息甚至是生活的来源,在这些范畴指向下,当代城市空间被划分为了更复杂却也更直接的空间。
贫富的对立范畴构建了永恒的历史形势,多数城市文学也都以此作为背景;但与此同时,互联网所生产的表象世界又能够将人拉入私密主体所主导的小小世界之中,就空间意象来看,这完全可以看作是文学表现上的精神岛屿,这部分城市文学并不强调矛盾和对立,而是试图以呈现的方式来揭开遮蔽着公共空间的阴霾,因而城市文学能够从对工业化的转型疑问转而变为对公共空间私密性、异质性的深刻矛盾书写。作家选择将笔调诉诸于人物的心理,关注都市人群内心的情绪状态,从而展现出一个革新的、激进的情绪异变。
梁豪的小说《世界》中,小说所展现的就是钢铁森林之下,人与人的隔绝与陌生。与人际关系占据主导地位的农村不同,城市给予个体的往往是一种决然的孤独感和淡漠的情绪。每个人都在芸芸众生中堙灭,从而隐匿了自身存在的痕迹,但也正是在这种隐匿中,个体得以更加自由地完成孤独地前行。
这也是梁豪在小说中所希望表达的内容,梁豪的小说具有更现实,也可以说是更为尖锐而锋利的描述感,小说从一开始就用极为冷冽和深刻的笔调描述了沈夏和丈夫宋俊的同床异梦:
“关了灯的房间,归顺到阳光的背部。夜晚如此漫长如此漆黑,夜里的人,各自揽着零零散散的异梦,合眼而眠。眼罩底下,爱,欲望,过去的片段,心虚,鬼胎,未来的启示,一只猫,熟悉的风声,所有或抽象或具象的梦的碎片互相堆叠,彼此杂糅,甚至自相矛盾,让梦里的人忙于应付而无可自拔。”
紧接着,小说将这种孤独与沉重的情绪不断地放大和夸张:和丈夫做爱时的沈夏在虚空中感觉到某种“蟑螂般的恶心”;和网上的男人们聊天时,沈夏不断地隐藏着自己,同时又演绎着一个女主播的性感角色;而在和闺蜜余欢的相处中,她也不断地感觉到和曾经的好友的隔阂,一直到小说的最后,和那个网上认识的所谓法国网友“白兰度”的旅程也成为了虚幻的泡影。
小说几乎全篇都以沈夏的视角来进行书写,然而这种孤独的隔离感却呈现在小说的每个人物身上,无论是隔着虚无缥缈的网络与沈夏相识的“爱过”,还是沈夏的丈夫,在最后也陷入自己世界的宋俊,小说的题目《世界》并非指的是宏观视角下的大世界,而是城市体系中,每个孤独的人的空间效应。岛屿隔海相望,能够在虚渺的海市蜃楼中孜孜追求,共同心照不宣地彼此遮蔽。但靠近之后的私密空间紊乱,会直接带来负载的摩擦。
私密主体的自我割裂
除却符号源流以及空间转型,小说最根本的建立仍然是城市异变之下的情感改造,以及自我割裂。小说《世界》利用符号的暗示以及虚拟现实双重空间的来回对比,深切地描绘了个人在当前世界之下的割裂感和孤独感,沈夏的隔阂绝不仅仅在于空间上的隔离以及和朋友、丈夫的隔离,更有自我扮演之后的遮蔽过载。她擅长扮演,即便是在被骗的巴黎,她也仍然能够收拾好自己P两张美图,即便是面对丈夫的诘问,她也能够冷静地表达自我的诉求。
“沈夏在那一刻,第一次意识到了一种深切的孤獨。人生而孤独,这被多少人供奉的金句,从那刻起,坠入凡尘,成了沈夏自己的真理。”
沈夏对自己两个微信、双重身份的人生沾沾自喜,甚至于,她那些赋予自己的“高冷”乃至于“孤独”,都更像是直播间光波下的人设,而当这一重扮演的身份成为了她展示的主体,她本身究竟如何,也就不再重要了。
“声音如常,事业线如常,都足够饱满、鲜亮,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实大家的生活都如常进行着,所有的波澜都是一时半会儿的,甚至连当真都当不得真。人生如梦,一出落幕一出起,想要沉淀也枉然。”
沈夏清楚地了解着自己的心理状况,然而她已然在这喧嚣虚拟的光波中逐渐膨胀,也越走越远,无法回头。这种喧嚣状况下的精神异变与城市个体的孤岛性,共同赋予了小说较为都市化、现代化的书写格式,前面所提到的城市对人的向内改造,在《世界》中也有所呈现。当然,作为完全以都市肌理以及人物情绪状态为写作蓝本的小说而言,《世界》也呈现了一种更具美感的心理描写。
小说巧妙地将沈夏与宋俊设定为了借助互联网生活的职业,一个是依靠直播打赏的女主播,一个是在网游中沉迷的宋俊。互联网时代的特性就是人人都具备着多重属性。人们被大数据堆叠形成了泥泞而挣扎的光波,在伪装中失落了原本的选择。
“人们顶多知道一个大数据。数据是生活的踪迹的总集合,这是一条路。但路是两头都可以走的,搜集是顺行,制造是逆行,用数据去指导生活,科学得危机潜伏。怪只怪世人太迷信数据。不能怨宋俊,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宋俊,他们带着冰凉的情绪,热火朝天地制造着种种虚假的繁荣。”
在这一层面上,城市文学展现出了绝对的先锋性和改造性,都市人群在诸多数据集合下的内心情感状态得到了极为先锋乃至割裂的显现。
城市文学中的钢铁森林总容易将人拉进压抑的伪装中。一方面,在城市中人的主体性被完全压迫,周遭建筑飞快的变化使得人们需要不断重新寻找自己的坐标来挖掘陌生的文化空间;但另一方面,城市中迁移频繁的流动人口和心理状况下的精神漂流,都使得人拥有了绝对的自由度。由于空间上的公共性被打破,庞大的现实会勾连起更多关于人的存在拷问,极端的个体记忆再次被呈现到历史舞台。而重新被提起的当然还有城市个体的特殊性。这一代被城市经验裹挟着成长的人们,实际上与父辈的故乡是脱节的,他们对故乡的记忆就是城市记忆,然而家族历史却依靠集体时代来积累经验。这些冲突在狭窄空间内反而升华为了更宽广的想象空间,实现了语言叙述上的自我突破,同时也为人类存在的方向提出了更为恰当的拓展。
向外看,人的主体性被全面抹杀,喧嚣时代的灰色地带将绝大部分人都碾压成灰暗的个体,但向内看,个人对自我的精神世界能够得到高度认知,从而在被裹挟的社会经验中具有强烈的创造性和自我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