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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漩涡里(短篇小说)

2020-07-14王棘

湘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陈丽母亲

王棘

还不到五点,吴阳就醒来了。窗外又在下雨,噼里啪啦的雨声吵得他无法再入睡。他靠在床头抽烟,裸露在外的身体感到些许寒意。寒露过后,连着下了三四场雨,气温骤然下降,前天晚上吴阳半夜里被冻醒,他不得不起来把夏凉被换成了冬天盖的厚被子。换好被子,他重新上床躺下,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坐起来,在一片黑暗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床靠里的那一边空空荡荡,整个家里也显得空空荡荡,他的心里更是如此。

床头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他们的婚纱照——回到家后,吴阳发现陈丽已经把她自己的东西差不多全都收拾走了,她的那些衣服、鞋子、化妆品等。他想象着她在房子里四处搜寻属于她的东西,找到一件就把它们放进一个收纳的大箱子里——那个男人可能也跟她一起过来了(等她收拾好后,她需要有个男人帮她把箱子搬下楼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说不定他还坐在客厅里的那张长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三天前,陈丽打电话告知吴阳,说她马上就要离开石家庄了,她没说要去哪里,只是说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协议离婚,那他们就先这样拖着吧,她说反正不管他是否同意,她都不可能再同他一起生活了,她告诉他孩子在她父母家里。“你也可以把她接回去,不接也行,都随你。”她说完这句后就挂断了,电话外有列车播报员播报列车到站情况的声音,他估计她应该是在火车站打給他的。

他最后一次见到陈丽是一个月前的一个阴天的下午,在那之前她已经约了他不下五次,说是要当面和他谈离婚的事。他们是在他家楼下的一家饮品店见的面,她进来时身边跟着一个男人,吴阳下意识地打量了男人几眼,心里不觉得自己哪里比不上他。那是一个寡言的男人,从进门到离开一共说了不到三句话,他看吴阳的眼神里似乎还蕴含着一丝歉意。一定是陈丽主动的,吴阳不止一次这样想。

可能是看出吴阳不是那种冲动、有暴力倾向的人,刚坐下没多大一会儿,那个男人就出去抽烟去了。男人刚一出去,吴阳便探身一把抓住陈丽的手,他压低声音说他不想离婚,他说什么也不会和她离婚。陈丽用力挣着,她说若是他再不松手她就要叫出声了,到时候大家都难堪。他知道她说到做到,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想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因何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决绝。

“你怎么这么自私?”他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有为孩子想过吗?她的成长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你想想将来她读幼儿园,读小学,看到别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在一起……”

“你不要说了,”陈丽打断他的话,她坦言承认她所做的是对不起楠楠,但她更想为自己活着,“你说这是自私也好,什么也罢。”

“我想她长大后会理解我的决定的。”停顿了一会儿后她又接着说道,“我们回不到以前了,勉强生活在一起只会加深彼此之间的仇恨。”

这次谈话还是在从前的问题上僵持着,他们谁都不肯让步。陈丽和那个男人离开后,吴阳去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在小区门口一家他经常光顾的餐馆打包了一份老醋花生米、一份凉拌木耳,回到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掉了一整瓶酒,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地板上,头顶的灯还亮着,他扶着茶几沿坐起来,感到头疼得厉害。他看了下时间,此刻是凌晨五点。

下午他又回到了工地上。他尽量不去想陈丽以及他们的婚姻。在工地的宿舍,他的床底下堆满了空的啤酒瓶,每晚睡觉前他最少要喝两瓶,一开始是借助酒精麻痹自己,帮助入睡,到后来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隔上一个星期左右,他会出去花钱找个女人释放一下。偶尔,他也给丈母娘家打个电话——楠楠在那里——为的是听听女儿的声音。在电话里,岳父岳母委婉地问他和他们的女儿之间的关系是否有所缓和,他们对这门婚姻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破镜重圆。他们对吴阳说话的口气已不同于以往,小心翼翼说出口的话语里带着愧疚的意味,仿佛是他们亏欠了他一般。

他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定定地看着最后一缕残烟向上飘向天花板,最后消散不见。他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然后他开始穿衣服,下床将窗户大敞开,清冽的晨风扑了进来,他趴在窗边,感到心里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手机响了起来,是他母亲打过来的,吴阳接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她刚上火车,再过五分钟就要出发了,下午两点二十到石家庄。吴阳说到时他去车站接她。挂断电话后,吴阳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昨天做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让母亲来这里帮他照顾楠楠可能还不如让孩子继续生活在外公外婆那里。可现在母亲已经从老家出发,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父亲去世后,姐姐将母亲接到县城她那里,后来姐姐打电话告诉他,有人给母亲介绍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见过几次面后,母亲觉得那男人还可以,便搬去那个男人家里去了。吴阳在电话里说那样也好,姐姐也表示认同,不过她有些担心以母亲的性格可能和那男人处不了多久。事实证明了他姐姐的担忧不无道理,仅过了半年时间,母亲就离开了那个男人。姐姐告诉他,说母亲也不愿再搬回她家里去住,她在县城一家宾馆里找了份工作,自己租了一间房子,一个人过。

昨天在电话里,母亲听他说完他现在的状况,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似乎听到她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便挂断了电话。他又想起他结婚的时候,婚礼仪式上,他的身边只站着她一个人,等到让她讲话时,她紧握话筒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另一只手抹着眼角的泪水,她憋了好一会,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她说:“我希望你们过得幸福。”她只说了那么一句,对着台下的众多亲朋尴尬地笑了笑,把话筒重又交还给司仪。那天吴阳不止一次想到了父亲,他不知道母亲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他更愿意相信,她也如他一般想起了他那沉默的父亲。

上午吴阳把房子简单打扫了一下,扫地、拖地、擦桌子,把床单被罩扒下来和他的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里。他走进厨房,隐隐闻到一股馊味,是垃圾桶里散发出来的,那里面的东西已经生出了白毛,他把垃圾袋袋口系住和其他垃圾一起提下楼扔掉。等他觉得打扫得差不多了时,他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半了,他快速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下楼去吃饭。他估计若是开车的话,应该能在两点前到达火车站。母亲只在楠楠出生时来过石家庄一次,楠楠满月后她就回去了,说起来他们都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了。去年过年时,姐姐曾提出让他带陈丽和孩子回老家她那里一起过,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否定了这一建议。

吴阳到达车站,停好车时刚刚两点零五分,他给母亲打电话,问她出站没有,电话那边声音嘈杂,她说正在往外走。过了一会,出站口开始涌出人群,吴阳站在正对出口的广场空地上,努力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搜寻母亲的身影。后来是母亲先看到了他,她走到他身边拽了拽他的衣服袖子,吴阳注意到她剪掉了之前烫卷的长发,颜色也从棕色染回了黑色。吴阳接过她背上的背包——她只背了这么一个牛仔布背包,估计是她换洗的衣服——带她去停车的地方,她说他比之前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看。

在车上母亲问他陈丽多久没回家了,吴阳如实相告说至少有三个多月了。她又问,孩子一直在她外公外婆那里吗?吴阳嗯了一声。她嫌他不早告诉家里这事。吴阳没接话。真是看不出来啊,她说。吴阳知道她是在说陈丽,实际上她跟陈丽在一起接触、生活的时间并不多,在这之前她对这个儿媳妇的印象似乎还不错。他们让她失望了,他心想。她一定不会想到当初在婚礼上对他们的祝福这么快就落了空吧。

一进家门,拖鞋还没换,母亲就连说了两次屋子里的烟味重。她在沙发上坐好,眼光四下打量着。吴阳去厨房洗了杯子,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身前的茶几上,他自己在另一边一张单独的沙发上坐下来。吴阳问母亲在火车上有没有吃饭,她说吃了一桶泡面,吴阳在手机上给她点了一份外卖,她说她想吃的话自己做就行了,数落他浪费钱。外卖送到后,她打開吃了几口,又抱怨说味道还不如自己做的,量也不多。吴阳点了根烟,懒得接她的话。吃完后,她站起来一一推开卧室门、卫生间门、厨房门,将房子各处都看了一遍,然后她找了一个塑料盆接了多半盆水,洗了一块抹布,开始着手收拾打扫,先从客厅开始。吴阳告诉她,说他上午刚收拾过,她哼了一声,说你们男人干这事还不都是糊弄人的。吴阳只好随她去做,他挪到长沙发上躺下,闭上眼又睁开眼,心想他必须努力去适应重新和她生活在一起。

“多会儿去接楠楠?”母亲蹲在地上那盆已经变浑变黑的水边问道。

“明天吧。”吴阳说。

“到时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他其实是担心她可能会和他岳父岳母发生不愉快。

“还是我跟你一块去吧,孩子还小,不安分,你开车顾不上哄她。”她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用拳捶着腰。

“行吧。”吴阳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同意了。“你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差不多就行了。”

吴阳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醒来时,看到母亲正在看电视,见他坐起来了,她将音量调大了些。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她说。吴阳说厨房还有半袋大米,母亲回说已经生虫,她提下楼扔掉了。吴阳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又点了根烟,等水凉下来。快五点时,他们一起出了门,吴阳带她去了附近的菜市场和超市,买了米、面、肉类、鸡蛋、蔬菜以及一些家里没有的调味品。晚上母亲做了土豆炖鸡块,还是吴阳从小就熟悉的味道,他吃了不少。

饭后他们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头,母亲在看电视,吴阳则在看手机。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回工地去,吴阳说他请了半个月的假。他又没忍住点进了陈丽的微信朋友圈,什么都没有,她设置了只能查看最近三天的内容。他猜测她一定是将他屏蔽了。

“是不是因为你经常在工地她才会跟别人好上?”母亲说,视线仍停留在电视机那边。

“不知道。”吴阳有些不耐烦。虽然他自己也经常会忍不住想这些,但他并不想跟谁就此进行交谈。尤其是不想跟她谈这个。

晚上吴阳怎么也睡不着,一包烟已经抽完,躺在床上,一点困意都没有。脑子里思绪纷乱,都是些过往岁月的模糊光影。他试着去理清它们,却发现记忆有它自己的逻辑,有些经历轻而易举就能在脑海里重现,而另一些被它所摒弃的部分则消失得无影无形,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

高中毕业后,吴阳跟一个同学一起去了重庆,刚开始找不下其他工作,身上带的钱也越来越少,不得已只好进了工厂,他和他同学分在不同车间,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吴阳所在车间主要是组装打印机的某个部件——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那个部件的具体名字——他负责往一块电路板上焊接一个小锡管,即使戴了胶手套,拇指和食指还是经常被烫到,虽不至于烫伤,但却得一次次忍受那种像是被针扎般尖锐的痛感。他每天至少要工作八个小时,加班是家常便饭,住八人集体宿舍,一到休息日,吴阳和他那个同学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工厂附近的网吧里打网络游戏,晚上从网吧出来,常常买一打啤酒,坐在工厂东门前那条散发着金属味道的河边喝到半夜。或许因为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来工作,直到如今他还对那几个月的生活印象深刻,甚至有时还会怀念那段时光,回忆过往,那时困扰他的那些苦闷如今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后来他又相继去了东莞、武汉、成都等地,先后做过房产销售、仓库管理、保安、动物园饲养员等。他比较喜欢动物园饲养员那份营生,一个是清闲,还有就是比较自由,那份工作他只做了不到四个月,是因为私自喂长颈鹿吃腐烂的苹果被开除掉的。

在外漂了四五年后,吴阳来石家庄投奔他的一个表兄,表兄是工程学院毕业的大专生,已经工作了四五年时间,当时是他们那个工地的测量主管,他跟着表兄学习测量技术。在北方,冬天工地无法施工,地一上冻,他们也就要放假了,要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化冻后工地才重新开工。放假期间每个月有八百块钱的补助。冬天放假后,吴阳没回老家,他在市郊的城中村租了间房子住下,批发一些围巾、手套等东西,在大学附近摆地摊,一个月算下来竟也不比在工地赚的钱少。他就是那时认识的陈丽。他们交往了不到三个月,她便搬去了他租住的房子和他同居。

爱情中最初的那些甜蜜的瞬间总是令人难以忘怀。他还记得她陪他去夜市摆摊的那些夜晚,她本就不耐冷,却依然非要陪他一起出去,她穿着厚羽绒服,戴棉手套,围两条围巾,没顾客时她便抱着他的胳膊紧紧依偎着他。有一次他们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吵过后两人背对着,谁也不跟谁说话,到了出去摆摊的时间,吴阳收拾好后准备出发,没想到她仍像往常那般坐上了他摩托的后座,她挺直身子,双手握紧后面的护栏——平时她一坐好便会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胸和脸贴在他的背上;那一整晚她都没有理他,吴阳跟她道歉说对不起时,她板着脸无动于衷。但她始终坐在那里,陪着他,等着和他一起回去。那晚他们回到家,关灯躺下没多久,他听到她那边的低泣声,他从后面贴着抱住她,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握住,这次她总算没再反抗。后来她的哭泣声小了下去,她渐渐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吴阳醒来时,她还沉在睡梦中,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

他梦到一个孩子在路边的花园哭泣。

起来上厕所时,吴阳看到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愣,他出来后,母亲跟他说早饭已经做好。他嗯了一声,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用手搓着脸,他莫名地感到烦躁,他知道这是烟瘾又上来了。母亲去厨房盛饭,他穿着拖鞋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包烟,上楼时连抽了两根,回到家母亲皱了皱眉头,放下碗没好气地说她就猜到他一定是去买烟去了。吴阳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母亲递给他一块烙饼,他咬了一口感觉有些硬,放在一边不吃了。把碗里的粥喝完后,他离开餐桌,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咱们几点出发?不急吧?”母亲吃完后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问道。

吴阳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九点,他对母亲说九点半出发,估计十一点前能到。母亲说时间有点紧,她说那她等回来了再收拾,他们先去超市给他岳父岳母买些东西。吴阳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一层。

“你和陈丽如何是你们之间的事,两个老人这些时一直帮你们照顾着楠楠,咱若是空着手去就是不懂事了。”母亲说着脱下围裙换上外衣。她打量了吴阳两眼,告诉他他还没洗脸刷牙,胡子也该刮了。

在路上,母亲问吴阳他有多久没来看过楠楠了。吴阳一时回答不上来,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了?他记得他上次去的时候,岳父家院里的葡萄藤上的葡萄还是拇指大小的绿色颗粒。

“大人们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缓过来,但却苦了孩子,这事对孩子心理方面的影响远比你们所想象的要大得多。”母亲感慨道。

吴阳想说他不是不知道,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他想说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是被动承受的一方。这些话到了嘴边,他生生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车窗摇下去一掌宽,点了根烟。他眼睛望着前面的道路,以及路边逐渐矮下去的楼房、顾客寥寥的店铺、一闪而过的陌生人的身影,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以后他可能再也没机会开车行驶在这条去往她父母家的路上了。他记起当年他们结婚时,他坐着婚车去她家接亲,走的也是这条路,吴阳还记得那个上午,他的心里既感到幸福、甜蜜,同时却又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焦躁,他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像是穷尽一生的时间也到达不了一般。

母亲问他快到了吧,她说她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晕车了。她趴在窗口,嘴张着,在做深呼吸。吴阳问用不用停下来让她下车透透气。“不远了,再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他说。母亲让他继续开吧,她说她实在难受得不行了再告诉他。“就是你不要再抽烟,我一闻到烟味更觉得恶心了。”她补充说。

车停下后,母亲打开车门下车,走到路边,弯着腰干呕。吴阳锁好车,站在一边等她。她脸色煞白,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吴阳从没晕过车,对于母亲此刻正在经历的痛苦,他无法感同身受。她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来,吴阳折身回车里,拿了瓶矿泉水给她,她漱了漱口,喝了两小口。

他们推门进去,他岳母和楠楠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岳母站起来招呼他们,吴阳在上路之前给岳母打过电话,他估计陈丽一定也跟她说过什么。岳母拿杯子给他们倒水,有些窘迫地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到了。吴阳喊女儿的小名,走过去将女儿抱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小女孩很安静,过了一会她轻轻在他耳边叫了声爸爸,然后又连着叫了两声。吴阳在沙发上坐下来,仍旧把女儿抱在膝头上,母亲从包里拿出给楠楠买的玩偶,问楠楠还记得奶奶不,小女孩摇着头,手伸着去要玩偶。

母亲把买给亲家的东西也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们都不懂事,给亲家添麻烦了。岳母也说了些客套的话和表示遗憾的话,她看出吴阳母亲身体似乎不舒服,跟她说要不她去隔壁卧室躺一会儿缓缓。母亲回说不用了,她说她靠在沙發上稍坐一会就没事了。岳母问了母亲一些老家的事,吴阳说他带女儿到外面去玩一会。小女孩要拿着新玩偶出去,她看了看外婆,得到外婆的同意后兴高采烈地拉着吴阳的手往外走去。

出门往左拐五十米左右,有一个小公园,吴阳在一张长木椅上坐下,楠楠站在他腿边玩她的新玩偶,她的嘴里轻声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不知是对自己说话还是在对玩偶说话。吴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不由得又想起她刚刚出生时的模样。他在心里感叹时间的流逝,仿佛只是一瞬间,当初那个在襁褓里闭着眼乱蹬小腿的婴儿就长成了洋娃娃般漂亮的小女孩,他意识到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他一定错过了许多值得记住的瞬间,作为一个父亲,他本应该见证她成长的过程的。他的内心被一层愧疚的雾霭笼罩住,甚至不敢直视女儿纯真的眼睛。同时,他也害怕女儿问起关于她妈妈的事情。

中午快十二点时,岳父才从外面回来。他看到吴阳,似乎还挺高兴的,张罗着要和吴阳一起喝一杯,但吴阳因为还要开车,不得不拒绝了岳父的盛情,岳父说喝醉了就在这里住下,明天再回,反正都不是外人。吴阳笑着摇头,盖住酒杯的手没有放开。他知道岳父岳母都还拿他当他们的女婿待,但他们越是如此,他的心里越加觉得不自在。

岳父似乎也看出了吴阳的拘束,他不再争着给吴阳倒酒,给自己的酒杯倒满后,他一句话都没说,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大口。过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递给吴阳一根,吴阳凑近给他点火,岳父侧身躲开,自己拿起打火机将烟点燃。吴阳感到两人之间一下子变得生分起来。岳母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她大声劝吴阳母亲多吃菜,又问她还难受不难受,问她从老家来这里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

饭桌上陷入沉默之中,岳父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吴阳心里明白,岳父表面上看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他的心里一定也郁积了不少的愁闷,从他喝酒时仍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就能看出一二,他的两个孩子的婚姻都破裂了(陈丽哥哥两年前就离了婚,打官司孩子判给了女方)。儿女的不幸,在父母的身上会加倍放大,他们总是想得更多。吴阳无法去安慰他,他忽然想到或许他真应该陪他好好喝一顿酒——就像以前一样,不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以后可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但他刚刚拒绝了这个伤心之人,此刻岳父一个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已不再需要他。

他们离开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岳母将他们送出来,她嘱咐吴阳经常带楠楠回来看看。岳父没出来,他们吃饭时他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后就到另一间卧室休息去了。吴阳对岳母说了再见,发动车子,驶向与陈丽父母家相反的方向,车子开出去一百多米,吴阳从后视镜里看到岳母仍旧站在门前,目光落在他们正在离开的这条路上。以前他和陈丽回来,到离开时也是这样的情景。楠楠睡着了,母亲抱着她坐在车后座。

天阴沉沉的,母亲说看样子可能要下雨。“但愿等我们到家后再下。”她喃喃说道。吴阳开得速度不快,尤其是转弯的时候,他怕母亲再晕车。出门时岳母专门给母亲从邻居家找了两颗晕车药,让她在上车前喝下,另外还特意给她备了些鲜姜片,说如果晕车药没效果的话,就把鲜姜片贴在肚脐上,她说这是她以前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秘方。现在他们已经驶出了陈丽父母家所在的镇子,母亲不时回头望一眼,她对吴阳说他岳父岳母人都不错,是实在人。

他与母亲之间的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单方面的,母亲说了十多分钟后,似乎看出他的不耐烦,她不再试图和他聊天,头偏向左边的车窗,望着外面。道路两边是成片的玉米田,玉米秆已经发黄、变干,风一吹便发出哗哗的响声,他们队列整齐,似乎在等待什么,是挥舞的镰刀?还是冬天的第一场雪?

母亲将楠楠从身上抱下来,让孩子枕着她的腿平躺在后座上,她一只手护着孩子的头部,另一只手搭在孩子身体外侧,防止她翻身滚落下去。吴阳打开音响,将音量调到刚刚能听到而不影响孩子睡觉的高度;音乐随机播放着,大都是些怀旧金曲,这些歌曲陪伴他度过过数不清的漫长旅途,他从没想过换一批新的歌曲,它们像是一个个旧相识般让他的内心感到舒服、熨帖。

车窗外的天越发暗了下来,远处天边的云团中偶有闪电出没。母亲闭着眼靠在座位上,头向后仰着,看不出有没有睡着。岳母给她找来的晕车药看上去似乎起了作用,返程的这一路上没听她说感到难受。可能是天色昏暗的缘故,吴阳感到一种以往长途开夜车才有的寂寥感,他很想抽烟,但他怕母亲受不了烟味,再说车里还有楠楠。他只得忍着,尽管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一种感受往往能在人头脑里引发对曾经历过的类似感受的回忆,就如此刻吴阳忽然想起当初他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连夜驾车回老家的那个夜晚。

开的也是这辆车。当时他的心里充溢着难以遏制的悲伤情绪以及对自己回去后将要面对的事情的无措感。陈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上车后他们几乎没说一句话。她不时扭过头来望望他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左侧脸颊一鼓一鼓的,那时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她不再抽烟,靠嚼口香糖来缓解烟瘾。她摇了摇手中的瓶子,问吴阳要不要,吴阳点点头,她揭开瓶盖倒出两粒,示意他张嘴,将口香糖喂进他嘴里。半个月前陈丽才告诉吴阳她怀孕的消息,她说她有想过自己偷偷去医院将孩子打掉,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该告诉他,由他来做这个选择。对吴阳来说,这个选择来得有些太突然了。他显然还没准备好,这些天他感觉仿佛突然被一架无形的枷锁枷住一般。他知道,如果他选择不要这个孩子,那么这段感情一定也会跟着完蛋,如果相反的话,那就意味着接下来马上就要准备结婚的事,准备在石家庄买房子——可他家没那么多钱,恐怕连首付的钱都凑不够。有时,他试着想要忘掉她已怀孕的事实,但每次一看到她那双略带棕色的眼睛,吴阳脑海中立马就会联想到他们之间这段感情的结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他觉得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

在挂断母亲打来的告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的那通电话后,他站在原地愣了有一分钟左右。陈丽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感觉像是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中,他眼眶发热,泪水已经在里面打转。他摸出烟盒,抽了一根烟,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点着烟猛抽了好几口,直到那根烟抽完,他才终于对她说出了他听到的那个消息。他走过去,將头埋在她的怀中,不再强忍眼泪。她没说什么安慰他的话,他们默然拥抱着彼此的身体,她一手揽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摩挲着。这对他来说或许已是最好的抚慰。

他们在一个没听说过的服务区停下来休息。吴阳下车抽了根烟,回到车上后,陈丽提议他到后座上去躺着休息一会,她来开车,到下个服务区他再替她,这样轮换着开,两个人都不至于太累,也安全。她提醒他说回去后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办呢,而且她已经坐在了驾驶座,吴阳只好依了她说的,不过他没去后座躺着,他坐到她刚刚坐的副驾驶的位置,他说他并不太累。车重新驶上高速路,没多大工夫,他便靠在座椅背上睡着了。他醒来时车还在路上,他身上感觉冷,撸起衣袖,看到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起出发时太过匆忙,他们都忘记带替换的衣服了。

她扭过头来对他笑了笑,伸过手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她说他才睡着还不到半个小时。吴阳低头看了一眼导航仪,车子离他家所在的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他父亲在厂里干活时整个身体全被卷进了机器中。他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如今他只要一想到父亲的形象,心就会像是突然被一只手攥住一般憋闷难耐。

他们到家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守灵的姐姐、姐夫和二叔三个人将他俩迎进灵堂,磕过头上过香后,姐姐问他们吃过东西没有,张罗着要给他们热饭。吴阳和陈丽都说不用,吴阳让姐姐带陈丽去休息,他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守灵。姐姐姐夫都劝他也去休息,吴阳坚持说他没事,他说自己能撑住。姐姐带着陈丽出去后,他问二叔棺材有没有钉上,他还能看父亲的遗体一眼吗。二叔摇着头说棺木已经钉死了。

二叔拉他在棺木左侧的垫子上坐下,痛心疾首地说:“整个人已经不成个形状了,谁看了也只会心里更不好受。”二叔还解释说,把棺材提早钉死这个决定是他和吴阳母亲以及同宗其他几个长辈一起商量后共同决定的,吴阳姐姐姐夫也都没看过他们父亲最后的样子。棺木前一张漆面斑驳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放大过的父亲的黑白半身照,这张照片吴阳还有些印象,应该是从七八年前姐姐结婚时他和父亲的一张合影里截下来的。相框左右各点着一支白蜡烛,随着烛光的跳跃,吴阳恍惚中仿佛感觉到了父亲眼神的注视。他在看着我,他心想,他一定有不少话想对我说。二叔一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吴阳没怎么注意听,他开始感到困倦,自从在石家庄的出租屋里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他内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直到此刻看到父亲的棺木并亲身守在它旁边时,这根弦才放松下来。他的心也不再感到忐忑不安。总是要面对的。

他们还在路上,雨便下了起来,开始时只有零星几颗硕大的雨滴落在前挡风玻璃上,紧接着刮了一阵风,雨点渐渐密了起来,雨越下越急,渐成滂沱之势。雨刷器快速而机械地左右来回刷着,路上的能见度急剧下降。尽管吴阳很想早点回到家中,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不得不把车速降了下来。雨滴落在车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响声,楠楠也被雨声惊醒了,她尖声哭喊着找她外婆,母亲的哄劝不起丝毫作用。吴阳在前面大声叫着楠楠的名字,说要开车带她去买玩偶,去游乐园,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在后视镜中看到女儿在母亲的怀中挣扎着打挺,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这孩子性子真犟,怎么哄也听不进去。”母亲说。她手里拿着张纸巾帮楠楠擦眼泪,空着的手指向窗外,用惊奇的语气说外面有一只大怪兽,试图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然而根本就不起任何作用,小女孩发出的哭声在声量上虽有所减弱,看气势却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母亲已经放弃哄楠楠不哭了,她双手并用,将楠楠控制在她腿上,不让她挣脱下去;母亲头扭向左边,无言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她心里的烦躁显而易见地呈现在她的脸上。

雨声和后座上孩子的哭声已完全将音乐盖了下去,吴阳将音响关掉,透过左右摆动的雨刷器望着前方的道路,不知为何,路面上四散奔涌的流水竟使他感到些许的眩晕。他的脑子里没来由地生出一种错觉,他不是坐在汽车里,而是在一条被卷入漩涡四下打转的小船上。某种熟悉的无力感再一次降临在他的身上。

父亲的去世,以及这几年所经历的种种使他慢慢领悟到,在命运以及生活的洪流面前,他个人的意志与力量实在太过渺小;面对生活的重击,你除了接受和忍耐,别无他法,最好不要不自量力地试着去改变什么,对抗什么,挽留什么,到头来你会发现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有些东西(尤其是情感这玩意儿)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唯有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人生哲学。

母亲问他:“你们还没有领离婚证吧?”

吴阳说:“没,之前她要去,我没同意。”

母亲说:“你做得对。只要没离婚,从名义上来说你们就还是一家人,万一她哪天想通了……”她的话音越来越小,后面的吴阳没有听清。

首先,她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其次,如果她真的回来了,他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吗?说到底,正如她说过的,他们的感情已经变质,他们再回不去了。一刀两断或许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对谁都好。

“你当初有没有想过跟我爸离婚?或是离开他?”过了一会,吴阳反问母亲。这个问题在他年少时就埋藏在他心中了,今天他总算问出了口。

“没有。”母亲说。

“从来没有想过吗?”

“说完全没想过是假的,我想过很多次,但我没法那样做,放不下,那时你们都还小……”母亲说。

“你是说是我耽误了你?”

“不,你不要这样说,阴阳怪气的,我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做。我经常后悔自己做的那些事儿。”她说。吴阳扫了一眼后视镜,只看到她的右侧脸。

突然间他不想再对她的过去穷追不舍。现在质问她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发现自己年少时对她的那股恨意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泯。

他们都不再说话。楠楠的哭声此时也低了下去,变成无声的抽噎。吴阳在心里想道,好在他们离家越来越近了。

父亲下葬后,吴阳又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帮忙处理后续的一些事情。他们离开时,母亲和姐姐姐夫在街门口送他们,姐夫嘱咐他回去后别着急去上班,再好好休息两天,也不用太操心家里,还有他和他姐姐。母亲说工厂的赔偿款下来会第一时间通知他的,“我到时全部打到你的卡上,你们不是说想在石家庄买房子么,等房子装修好后你们就可以结婚了。你爸生前一直希望你早点结婚。”母亲说。

“那我们就走了。”吴阳说。母亲和姐姐让他路上小心,吴阳回说没事,陈丽也说放心,她会提醒他注意的。吴阳发动车子,母亲他们跟着车子朝村口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陈丽身子探出车窗朝他们挥着手。车子开始加速,他们就要驶出村庄,陈丽朝后看了一眼,说他母亲他们几个人还在街门口站着。

“你和你母亲关系好像不怎么好。”沉默了一阵后,陈丽小心翼翼地说道。她眼睛没看着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只是讲出自己心里的看法,没想望他会作出回应。

吴阳嗯了一声。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笔直的柏油路。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舒了口气,将车窗摇上,接着又把音响打开。“她和我爸的关系很差。”吴阳说,他停了一下,说到父亲,他感到一阵心痛,他刚刚去世的父亲,沉默的父亲。

“她给他戴了绿帽子。”他说,仿佛是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事。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我记得我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家里,发现我家的窗户玻璃全都被砸碎了,屋子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父亲苦着脸坐在炕沿边抽烟。我预感到他们一定是吵架了,我不敢问父亲发生了什么,弯腰拾捡地上没碎的东西。父亲让我不用管,他的声音粗哑而空洞,好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不得不听从他的话,将手里的不锈钢盆放在桌子上,上炕坐在另一边,与他隔着三四米的距离。那天晚上她没回家,我和父亲都没有吃饭。灯泡也碎了,黑暗中我闭着眼睛,我听到父亲出了院子,他将牲口拴进圈里,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过了好一会才回到屋子里,他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后来他打起了呼噜。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父亲已经将地上的东西全都收拾了,我看到他坐在灶前烧火,他给我俩做了一大盆面条,没做臊子,只是在出锅时加了些盐和酱油。我们都只吃了一小碗,盆里还剩多半盆,父亲问我不吃了吗,我点点头说不吃了,他拿着盆出去将剩下的面条全都倒给了狗。”

“我是后来从村里人们的闲言蜚语中慢慢知道那天所发生的事情的。那时父亲在县城的一个工地上做瓦工,他请假回来探望家人,却没想到撞上了自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苟且的一幕。他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对母亲动手,反正母亲回了姥姥家,在那里呆了一个多礼拜,她再回来时父亲已经回工地去了。父亲走的时候嘱咐姐姐照顧好我,那时我和姐姐都觉得我们这个家可能要散了,母亲不会再回来。父亲走的第三天她走进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回来后的最初几天,我和姐姐都不跟她说话,她一定是看出了我们对她的不满。有一次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在家里,她竟抹起了眼泪,她什么都不说,眼睛望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安慰她句什么,可我立马又想起那天晚上父亲脸上的愤怒,于是我使劲摔上门出街去了,将她独自留在家里。”

“她出轨的次数不止一次两次。后来就连我和姐姐都知道了——我相信姐姐一定知道,毕竟她大我好几岁,而且女孩大都比男孩更早熟、敏感——我们像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一般从不谈及这方面的话题。我有时心里也觉得父亲太过懦弱,我想她一定比我更早看清了这一点。”

“他的付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我经常为父亲觉得不值,也为他感到可悲。我有时也经常会想到自己,我不想活成父亲的样子。高中毕业后我从家乡逃离,去了南方,有一次过年回去,家中那种冷冰冰的氛围让我感到几乎要窒息了,一过初三,我就迫不及待地坐汽车回到城市里。你不得不承认,家已经没有家的感觉了,从那以后我回去的次数越加少了。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偶尔我会打父亲的手机,但也仅仅只是简单的问候。说到底,尽管我不愿意承认,我还是继承了他的某些性格,我和他一样不善表达,一样拖泥带水。当然,还有软弱。”

“你不要说自己,你才不是这样的。”陈丽说,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很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将这些说出来,我感觉心里的憋闷减缓了不少。”吴阳说。

“你应该早点跟我说这些的,要不是这次我非要跟你回来,可能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你的这些经历。”她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吴阳苦笑着说。她的样子很严肃,吴阳捏了下她的耳垂,问她是不是不开心了。?她回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她侧身调整了一番座椅,身体朝后靠在椅背上,跟着音乐轻声哼唱起来。从车窗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闭上眼睛,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

吴阳不时回过头看她一眼,她已经睡着了,昨夜她是在另一间屋子和他母亲、姐姐一起睡的,夜里他听到她们那边传来的低声说话声一直持续到很晚。他不知道她和姐姐在说什么,而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他要做的选择。从石家庄回到家,父亲的葬礼前后这几天,他没少听二叔以及母亲说和父亲工作的工厂谈赔偿的事,他们出发时母亲还提到让他拿这笔还没到手的钱买房,这意味着他现在可以选择让陈丽生下这个孩子了,他们可以选择结婚(当初她父亲提的唯一的条件就是在石家庄买房)。他又看了一眼他旁边的陈丽,想到这几天她给他的安慰,心底对于婚姻的那一丝恐惧似乎已经完全消散。他笃信他们不会重蹈他父母的覆辙,他们会获得幸福。

他曾经对生活的美好幻想,已如泡沫般破碎了。他不止一次回顾他们的婚姻以及婚后生活,他想要弄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与那个男人交往,他被蒙在鼓里有多久。他曾经直接问过她,而她坚称他们是在她提出分开后才认识的。他当然不信。往事纷纷在脑海中浮现,一些他当时感到甜蜜温馨的画面如今越想越觉得可疑,一切都像是假的,所有的浓情蜜意都像是装出来的。

他想起有一天夜里,他起来要去上厕所时,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他推开门,看到她披头散发地站在洗脸池前,她面对着镜子,一动不动,眼神空洞而呆滞。吴阳不知她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被她的举动吓着了,那时楠楠刚过完一岁生日没多久,他心想她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他从后面抱住她的身体,低下头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双手搓着胳膊,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对于他的问题,她像是没听到般没做任何回应。她转身走出卫生间,还随手把门带上,留他独自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

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很差,动不动就哭,冲吴阳发脾气,找由头和他争吵。有一次吴阳回家时无意中看到她竟对着床上哭泣的婴儿大吼大叫,她吼完后自己也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她一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问题,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吴阳请了几天假,跟她商量后,将孩子送到她爸妈家,带她去了一趟秦皇岛。在外度假的那几天,吴阳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感觉仿佛回到了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在海边,她光着脚丫踩浪花,雀跃得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高兴时便毫不顾忌地放声大笑,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看他们的目光。吴阳以为她的心结已经打开,在心里长舒了口气。

回去的前一天,中午吃过饭后,外面下起了雨。他们在餐馆等了一会,雨越下越大,最后两人冒着雨跑回宾馆。衣服和头发都湿了,他们一起洗了热水澡,还在浴室里做了一次。完事后他帮她吹干头发,用浴巾裹着她的身体将她抱回床上,他上床后她钻进她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一只手臂紧紧抱住他。

吴阳醒来时,屋子里一片昏暗,不见陈丽的身影。他一边坐起来一边叫她的名字,没有人答应,她显然不在这房子里。他打她的手机,号码拨出去没过几秒钟,铃声在枕头下响起来——她出去时没带手机。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转念想到她这几天的表现,觉得她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朝外面望出去,雨似乎小了些了,但看样子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陈丽用房卡开门进来,她问他醒了啊,说那正好吃东西。她将手里的一个大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收了雨伞。她一边换鞋一边说她不仅买了饭菜,还有卤鸡爪和啤酒,她说这样的阴雨天气真是烦人,而排减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

开始时气氛很不错。他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回味这次旅行,甚至满怀憧憬地开始计划下一次的出行,陈丽说她想去再远一些的地方,最好是南方,广州、四川、云南或是重庆——那些他曾经漂过的城市。她手里举着鸡爪,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先去哪里。后来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下来问吴阳他们明天回去是几点的车,吴阳告诉了她,他注意到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沮丧,她猛喝了一大口啤酒。房间里变得寂静,在他们喝酒的这段时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蛙叫声。吴阳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快九点了,喝酒时时间总是过得比喝酒的人所以為的要快。

“真不想回去。”陈丽开口说。

“是啊,我也不想。”吴阳低声应和着她。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真不知是哪根筋抽到了要让你作那个决定。”她说。吴阳一时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我就是自己作的,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现在就只好在这个坑里烂掉了。”她越说越激动。

“你在说什么啊?”吴阳感觉头有些晕。

“你说我说的是什么!”她突然生起气来,将手里的空啤酒罐扔在地上,“我说什么你心里没有数吗?我他妈后悔和你结婚了,后悔生了孩子,你以为带我出来玩两天就什么事都没了是吧?你从来不知道我每天一个人在家里是怎么过的。”

吴阳说他知道她很辛苦,他说他能理解她,他安慰她说再忍两年,孩子大一点了就好了。

“我一直在忍,但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多久。”她说着双手环抱小腿,头伏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吴阳心里明白,她此刻的大哭是压抑许久的爆发,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这时候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雨下得小了一些,由于阴雨天的缘故,还不到六点天就黑下来了。母亲问他快到了吗,吴阳说他们已经进了市区,最多再有半个小时就能到家。母亲哦了一声,不再作声,视线望向窗外。吴阳从后视镜里瞥见她那已苍老的侧脸,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他突然没来由地想到,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似乎很少想起母亲,他像是忘了她的存在,他一次也没给她打电话问候过她过得如何。而她好像也并不在乎这些。在吴阳的潜意识里,他一直都觉得,她是可恨的,因为她自私,她从不在乎除她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感受,无论何时她都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但现在他发觉事实上不是他以前所想的那样,实际上,她同他们一样——父亲、他自己以及陈丽——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大多数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他们所作的选择也是无意识中作出的,他们都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都一样是生活中的随波逐流者。

他又想起了父亲。他经常梦到父亲,在其中一个梦中,父亲沉着脸站在一座巨大的说不上名字的钢铁机器前面,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皱成两个隆起的肉疙瘩,后来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一点点碾碎。父亲一步一顿地走向机器,在离机器仅有不到一步的距离时,他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咧开嘴笑了笑,然后他僵硬地转身,手脚并用爬上机器,在上面又抽了一根烟,父亲身体向前倾,如一片枯叶般落入运行着的机器的腹腔之中。机器继续不停地运行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不会有人知道父亲曾在那里踌躇,唯有地上的那只被踩扁的烟头静静地躺在那里。

转过一个弯道后,吴阳感到车身左右晃了一下,从车底盘传来“哒哒”的响声,车速自动降了下来,踩油门也不管用,他只好靠边行驶,车子继续向前滑行了二十来米,最终熄火。吴阳试着重新发动,发动机嘶哑着叫了几声又熄掉,反复试了不下五次,还是没能打着。母亲问他怎么回事,吴阳说车出了问题。他下车打开引擎盖查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回到车上试着发动了几次,还是不行。

“车抛锚了。”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说。

“那怎么办啊?咱们咋回去?”

“等一下你带楠楠先坐出租车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修车师傅。”吴阳说。

“那你得多久?”

“说不准,你们不用等我,我要是饿了在外面吃点就是了。”吴阳打开车门下了车,正好有辆朝他这个方向驶来的出租,还是空车,吴阳招了招手,示意师傅掉头。母亲下车后,吴阳走过去将楠楠从车里抱出来,孩子蹬了下腿,睁开眼,没有再哭,像是还在做梦,母亲在一边拿她的外套帮孩子遮雨。等母亲抱着孩子在后座坐好后,吴阳将家里钥匙交给母亲,他跟出租车师傅说了地址,问师傅大概得多少钱,师傅回说二十块左右,吴陽付了钱,将车门尽量轻地关上。出租车开走了,朝着他家所在街区的方向。

吴阳回到车上,给他常去的那家汽车维修店打了个电话,对方说正在吃晚饭,可能得等一会,吴阳回说不着急,慢慢吃,吃好了再过来。挂掉电话,他将车窗玻璃摇低,点了一根烟。雨已经停了,他感到车里有点冷,使劲抽了两口,将烟头从窗口扔掉,然后把车窗重新摇了上去。

他感到有些乏了,于是将靠背放低,闭上眼睛想要眯一会。可怎么也睡不着,他脑袋里浮现出他的另一个梦的片段,也是关于他父亲的。在梦里父亲正在撒尿,他好像还在笑,笑得肩膀不住地耸动,他的尿液像是没完没了,渐渐流成了一条浑黄的小河,河面上漂浮着草根、树皮等杂物,水面形成一个漩涡,吴阳漂浮在漩涡中心,他紧紧抓着一根狗尾巴草的绒毛,在漩涡中来回转着圈儿,他感到头昏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仰起头,看到父亲仍旧还在笑着,但他的面容却变得模糊不清。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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