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瘦哥哥左侧统
2020-07-14了一容
了一容
当人们拿一个个死人蹭热度或沽名钓誉的时候,我却坚持选择了沉默,当一个人离开我们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时,我则想把他诉诸笔端,来深切地追述和怀念。
在写这篇文字之前,还需要交代一点,即《黄河文学》的一位老师也希望我能写写我们所共同熟识的这位故人。说心里话,我不是不写,也一直想写,可我担心写不好,怕一提笔会使之沦为一篇借故人抬举自己的俗文。这种写不好和不敢写的担心一直困扰着我。就在前天,我却做了个梦,梦中有人对我说,“你放开手脚写吧,不要有任何负担!”
我问:“以什么题材写?写成散文还是小说?”
答:“随意地写,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写!”
我觉得这种写实的文章比小说还难写,小说虚构的成分多一些无甚大碍,但写实是无法用虚构来掩饰的。好在有了老师的鼓励,莫名者的托梦,已然是势在必行。对于这个梦,我惊醒之后,有些害怕,同时也感到匪夷所思,觉得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刚有老师提及,就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说出来真会让人认为是我为文造情,故我几次犹豫是否要讲出来。然追怀要以实为实,那就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了。即是有了这两方面的嘱托,那么,就让我尽自己所知,来给朋友们介绍一下这个我曾看到的,我所听到的,我接触过的故知吧!
他是西海固所属的海原李俊人,那个村子叫三百户的湾湾子,和我生长过的西吉沙沟满寺是隔河连畔的邻居。如果我站在满寺村子的山上,他站在他家崖背头顶的那个嘴嘴子上,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就能够隔河相望了。他就在那个湾湾子里!
原本都是干山枯岭包裹下的苦焦之地,但是一到他们家那儿,却自顾自在眼前耸立起一座丹霞地貌的景观:须弥山。山上松树茂密,野桃连片成行,景色迷人,北魏时期的洞窟更是鳞次栉比,蔚为壮观。山跟前有一座水库,在此,水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小时候流传着那个水库里有蛟,还有口耳相传的关于寺口子(四口子)的民间故事。传说原本寺口子左右面的两座山脉往一起走,欲要合到一起,因为被路过的四口子人一声哭喝“哎呀呀,我的四口子!”搅破了机密,即将合围的两座大山突然停下来,留出了一道天险般的豁落口子。这个地方,人文故事可谓厚重丰富。我就想,这里能出一个文化人也是情理中的。
我要说的这个文化人的本名叫马占云,笔名先叫左侧统,后又用尹乔这个名字写诗。他写过一部旷世奇书,叫《宇宙解剖学》,书中还有绘图。我没有看懂,也许是因为觉得枯燥,就浮躁起来,没有仔细深究,但大致的意思是宇宙就像一颗心脏,也和人的心一样,在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地呼吸跳动,只是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包裹成一个椭圆的桃子的形状,而这个大心脏又合乎天道逻辑。他说的这个道理,拿我现在一个成人的思维判断,觉得好像是不无道理,甚至认为宇宙就应该是这样呼吸着的。当然我认为还应该有另外一种更大的能量在主宰这个排列得很有规律和秩序井然的心体。不知道左侧统的文章里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我已经忘记了。
我从八十年代的时候,就离开了沙沟。虽然说我和左侧统两个人老家的距离并不遥远,但除了一些年长的老人知道我们相邻的几个村落里都住着一些姓甚名谁的人,或是打过一些交道,像我那个年龄段的娃娃却只是听闻,不曾與那些村子的人谋面交集。据说,在湾湾子叫马占啥的那一辈人,用家乡话说都很砝码(有分量),在外面工作的人特别多,而且人缘好,擅于交往,待人接物用我们家乡话讲:情义得很。大部分海原人都有与人交好、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的能力,在这方面西海固别的县明显不如。在湾湾子左侧统家的这一门人,在我们那里来说,都是人头里活人的人,属于人梢子里头的人,人品也都特别好。方大围圆(当地话指方圆和较大范围)的人对他们家的评价都比较高。就拿我听到的一件事情举例吧,据说有个司机驾车经过他们家门口,把他们家门里一个顽童娃娃给撞坏了。一个人没有了,这要是别人,肯定是没完没了的官司,再就是趁机狠狠要一笔钱。再说,他们那个家族也是在人前面能说上话,不是谁想欺负就能欺负得了的。你们想,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娃,仙童一样,谁不喜欢,谁不心疼?那是疼到命上的,这下子就像把人的心活生生地剜了。但是,就是他们家的人,一点都没有为难司机,把司机给放了,也没有要一分钱,说这是一种造化,不是人家有意为之。
我听了这件事情,就在心里颇为震荡。长成一个人真的是不容易啊!
要说我和左侧统认识,知道世上有他这么个大哥,是在《宁夏日报》推出一整版海原作家小辑,以及《六盘山》《朔方》等刊物上频频出现他文章的时候。具体的文章题目我没有记住,有一篇《最后的兔子》好像是《民族文学》发的,印象也深。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三百户湾湾子的人。马占云的文章出来时,一般好像也都有石舒清、梦也、冯雄几位,他们几个人经常就同时出现在报刊上,可说是高地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我觉得左侧统的文风很有骨力,和许多人的还不一样,精神层面是在鲁迅先生的那个气息上的,就愈加生出几分喜欢和敬佩。后来,我听老家的人说,左侧统是湾湾子马占元的亲兄弟,这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那么的近!还有,就是许多西海固文学界的老师们说,西海固文学这个概念就是左侧统、马吉福、钟正平几个人首先提出来的。最早的核还是来自于这个思想深邃的左侧统。这里还要交代一下,关于左侧统,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么个名字,认为倒是容易记住,但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极端,好像前面不行,右面不行,后面也不成,就是要从左边出其不意,用文章的标枪对那些坏人坏事突然出击和包抄,满盘扳正那萎靡的媚俗的文风。另外,我是跟人在西藏专门学习了两年姓名学的,对这一传统文化,虽然不敢说颇有造诣,但也是有一定的认识和想法的。我对他的这个名字缺乏一种柔和与回旋余地的犀利隐隐地有些担忧。当然,都是思想成熟的人,不便给人家说,况且又不认识。再说,这也仅仅是我个人的认知,无法进行科学验证,需慢慢探讨,所以不说会比说显得成熟。
之前《飞天》杂志冉丹老师给我在头题发了一篇《沙沟行》的时候,石舒清、陈继明两位老师都给我写了评论,然后在《上海文学》头题我又发表了一篇《历途命感》,石舒清老师又写了评论,后来《六盘山》的闻玉霞先生和郭文斌老师给我也发了一些作品,也许正是基于这些原因,才引起了左侧统这位老大哥对我的关注。他不知从哪里找到我所在单位的电话,主动联系了我,这让我在高兴有了一位文学上的良师益友的同时,暗暗有些浅薄的自豪。
要说左侧统这个人,特别随性,我们通了两次电话,他就说要过来和我有许多大事商量。他说到“大事”时郑重其事,非常的严肃认真,我也被他的这种情绪感染和影响,觉得他可能有什么不得了的震撼人心的机密要来跟我分享,仿佛他的到来能把我的写作水平提高到一个神秘莫测的高度。
我怀着好奇和兴奋期待着他与我晤面。
于是,他就真的坐着班车在一个下午接近黄昏的日子里来到了西吉县。那时我在这个县里工作,但让我诧异和震惊的是,这个人竟然背着一个大铺盖卷儿,这个细节撞击了我的眼球,也不知道重不重,一副要长期居住在我家里和我昼夜探讨文学的架势,似乎要给我单独辅导搞写作研习班来着;要不就是从我这里开始算第一站,然后作出一副要云游四方,走哪儿住哪儿,不转个一年半载绝不回家的样子。说实话,我见过一些出门在外打工的人背铺盖,还从来没有见过在国家的文化馆工作的职工干部,又是一个作家的人,在九十年代去邻县看朋友背着铺盖卷儿的。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多多少少听到一点左侧统的故事,似乎他是一个西海固的阿凡提,虽然没有骑着毛驴,但也是看破俗世,四处游方,是一位生活简单清贫的智者。某种宿命论和苏菲的气息,弥漫在他走过的空气里。
有一次,我和我的农民哥哥说起左侧统背着铺盖卷儿这件事情,我哥笑着说,这个嘛,你就不懂了,这就像是那些玩快手的主播一样,是一种炒作方式。我这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哥哥倒把我给逗笑了,他的这个话明显会把我的思维和想象往行为艺术家的那个方向引导。这是非常要命的!原本让我们都觉得非常尊敬的一位“大先生”样的人,竟让他搞得生出许多幽默和啼笑皆非的东西来。但据我对左侧统的感觉,他完全是一个不屑于演戏和作秀的文人。
第一次见左侧统着实让我有些诧异,隐约记得他好像穿着一双已经破了的黑皮鞋,头发一侧多,一侧少,应该是三七分的那种,脸呈现出吃树皮野菜的那种蜡黄和菜青色,菜青色大家应该知道,就是有些墨绿墨黑的那种,据说这样的人肝脏都不好,他的眼睛有点像孩子般毛茸茸的,口阔并口角微微下垂。反而是人家下车在路边等的我,等就等,但他一直把个铺盖卷背柴捆子那样,硬生生用一根学生跳绳似的绳索背在肩背里,仿佛不知道累的。这就是那个散文写得和鲁迅一样有风骨的人吗?我心里欢了,好像自然地由原来想象中的要见文学指导大哥的紧张,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
我们两个尽管是初次见面,但似乎不需要彼此做什么记号,一看到就径直走向对方。
左侧统看到我之后,就把铺盖卷撇了,赶紧地走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好像还上下颠簸了两下。握手这些礼节,他这个人都是能够热心为之,但别的表示亲昵的动作,他是完全不能够接受的。有一次在外面开文学会,我们有几个人在一起走,有个轻浮浪荡的文学后生,觉得左侧统好像亲和力十足,人也绵善,竟然去搂他的肩膀过马路,他却把那个年轻人的手臂迅速拨了下来,十分严肃地对他说:“你的这个行为就是个死狗二流子!”我对那个娃娃的肆无忌惮也有些感觉不好,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心说让他也受点教育长点记性。大庭广众勾肩搭背的,会让人联想到狼狈为奸的感觉。而且,被搂的又是一个拒绝浮浪的人。
左侧统接下来还给我们说:“人的头和肩膀上都是会落天仙的,是神圣有尊严的,这样子搂着是很不雅观的!”
这一次让我看到他发火的一面。
那次,他来我们家,还背着一包书,一套好多卷的《尤利西斯》,是送给我的礼物。你想,读书的人哪有不爱书的道理,梦里梦见的都是钻在图书馆的书堆里不愿离开。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叫马占云的大哥,人情还重得很!
我们两个那次说了一晚上话,当然,主要是他说,我听,我喜欢听。在宁夏,我喜欢听两个人闲聊文学,一个是左侧统,一个是梦也。左侧统一开讲,我就只有听的份儿,当时感觉他说的话都特别重要,都是很重大的文化和文学命题,让人觉得听不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的人文典故,西海固的苦难历史,还有西海固文学。另外,他开说之后,好像不知道困乏的,这让我对他的不知疲倦昼夜不息地聚而论道有些深深地担心。
第二天,我们在葫芦河一去一返走了有二十里路,他给我一直聊的都是西海固文学的大计,在他那里,我就是个忠实的听众,他还给我聊石舒清。聊石舒清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石舒清的文字我特别喜欢,另外石舒清还有一个妹妹,他给我说人特别干净清靓,特别懂事。我好像还在哪里的文字看过似乎是这个女孩子和父亲一起帮哥哥石舒清誊稿子的事,这让我有些心向往之,觉得有那样一个妹妹是种莫大的福气。因为都是西海固的一些过往的事情,现在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另外,我和左侧统还聊得比较多的就是张承志的一些作品,因为这个大作家对西海固而言,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对西海固文学的影响和带动,是不言而喻的。左侧统说,有一次他去沙沟马志文家拜访张承志,因为张承志和马志文有交往,常以兄弟相称,八十年代在他写人生的重要之作时,在马志文家住过。后来,每次从北京来沙沟,张承志都是住在马志文家的。左侧统说他去了沙沟,在另外一户人家让人传话看能否见见张承志。结果人家不愿见他。张承志有时候是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论是故作深沉也好,不善交际也罢,总之他的文字的经典性、张力、水平都会加重他对世俗中一部分人的冷漠,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左侧统则很坦然,不埋怨,也不生气,就对传话的人说:
“你给张老师说,如果缘分到了我们就见,如果缘分没到,也不要勉强,以后再看定然吧!”定然是一种前定,有宿命的意思在里头,这是西海固一部分人的口头禅。没有想到,张承志却打发人二返长安来领左侧统去见面了。
兩个文人之间的随性自由,是那么感性和有意思。
左侧统说,他和张老师两个人谈得非常融洽投机,到底融洽到什么程度,只有张承志和马志文可以作证。左侧统说他们两个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自然也谈到写作,他还帮石舒清代问了一个问题,就是问有没有看过石舒清托人转给张一些自己的作品,让评论一下。因为在当时西海固别的作家张老师不一定看。张承志说看了,评价自然有褒有贬,但也仅仅是一家之言。毕竟连他这样的大文豪在人间也是毁誉参半。然放眼世界上的大师,越是毁誉参半,越是光耀千古,越是小里小气,躲躲藏藏,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完人,越是过眼云烟。顶级的大人物或多或少都是有一定争议性的。对于张承志的评论,左侧统则认为是一语中的。当然,文学是有立场的学问,只能代表一部分人,不能包含所有人的意愿,任何大师也都是如此,何况才开始有点眉目的西海固文学。
但左侧统说西海固这片土地神奇非凡,是有可能搞出文学核弹的地方,说这个地方不可小觑,这和宁夏的马知遥先生说的有点像。左侧统还说南方的文人就画一画、写一写字还可以,但在文学上难以接近他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明白,问:为什么?
左侧统说,南方条件太好,适合发展经济,文人就写点小情小调,卿卿我我,无病呻吟的东西,本质上缺失深重的苦难和令人疼痛的厚重的东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他的这个话,是否要写出来,我也是辗转反侧,但为了让人了解左这个人的真实状态,我不得不诉诸笔端。他还说,中国的文学可能要在西海固这里出现一批又一批的人才,他非常坚信和坚定。事实上,一代又一代的西海固文学人一直在为某个有可能创造奇迹的人和那个时刻的出现继续积淀着,努力着。
第三天,我们爬了西吉的北山,后来我还写过一篇《北山随想》,也是我们交往的见证。我们在西吉北山上,说到他写的《保卫生命》,但我似乎一直没见他发表,据他曾经在泾源教书的一个同事后来说,写的是一篇不怎么成熟的爱情小说。左侧统还给我谈到尼采和黑格尔,正是因为他的影响,我就把这些人的书籍系统地又读了一遍。他说一个作家没有思想,就不是个好作家。所以,他的话无形中逼迫我又大量地阅读了一批哲学书籍。但是,作为文学,不能空谈思想,还得有形象与趣味横生的细微处的东西,才能让人读下去,才能对人潜移默化。有人说小说要废话连篇,要多多啰嗦;可又有许多大文人说小说要高度凝练,要用准确简洁的电报式的短句。怎样在精简与啰嗦之间找一条恰如其分的经典的路子,那是要有天分的。
左侧统是一个思想家,写小说可能不适合他传情达意,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我觉得他的散文随笔尤其好,没想到后来又发表了部分的诗歌,令我惊喜于他诗歌的魅力。
在北山上,我们谈到当时在《六盘山》的王漫西、郭文斌的写作,他们都是编辑老师,尤其是郭文斌,与我见面交流多一点,我至今喜欢他的《一篇荞地》《永远的堡子》,那么真诚和隽永,深情似海,可以当小说,也可以当散文去读。我有时在写到一些人名字的时候,也会纠结,如果一一罗列,怕顾此失彼,不写,又担心遗漏了我跟左侧统交谈的一些不知道该不该书写的内容。因为左侧统很清楚在我走过的文学之路上给予我支持、帮助、鼓励的那些人,还有我们两个共同交集接触过的那些人。
左侧统还谈得比较多的是石舒清、陈继明,陈是因为他们在泾源一起工作过,陈的老家甘谷应同属西海固的那个黄土高原的大版图,也算半个西海固人,用左侧统当时的话说:“这两个人,是两块材料,至于是多大的两块材料,还得时间去打磨!”我喜欢陈继明的随笔,喜欢石舒清的小说,特别真实。我这里说的真实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复杂的造诣和修行,在此就不详细探讨了。
在西吉北山上我们一直呆到暮色苍茫的黄昏,那时夕阳余晖无限美好,他还比较多地谈到一个人,就是闻玉霞老师。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式的女人,特别敬业,左侧统说:
“闻玉霞可能会成为中国最优秀最有悲悯心的编辑!”
这句话对我震动也非常大,左侧统的话就像是一种预言。所以,我对闻玉霞先生至今非常尊敬、感念和仰视。人一路过来的修行,是金子,时间打磨越久越可贵,越能看得清晰。左侧统还对泾河的诗歌赞赏有加,说,“那个娃娃灵气得很!”他说到了泾河的《十二复生》。而泾河现在还写不写作品,已经不知道了。
下山的时候,左侧统突然笑得像个孩子似地搓着手揶揄我道:“你竟然用了两篇文章打了个天下!”因为前面提到的我那两篇小说,其中一篇,几个地方都发了,选刊选载,几本文学精选都收录了。所以,他笑我作品不多,却让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我看他笑得那么真诚,也跟着他捧腹大笑。因为左侧统是一个对人没有恶意,让人不会设防的人,所以,在他跟前人完全是放松的,整个心扉都是彻底打开的,是尽情尽兴的,你也不会担心他对你的天然率真今后有一天会突然传成一个什么负面消息。
第三天,他去了偏城,说是到那里看看姐姐再回转来继续谈文学。他背着铺盖卷儿走了。
我想铺盖都背走了,可能短期是不会来了,然而过了两天,他又拖着飒沓飒沓的步伐来了。我对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厌烦的,因为这是一个可以给你随时开书单的人,是一个可以让你把孤独和缺点展现给他的人。你们想,敢于把毛病展现给一个人,该对那个人是多么的信任和放心啊!
回转来的左侧统,我带他在西吉拜访了几位年长的有阅历有故事的人,每次去,他都要买一些水果之类的,看上去情义得没法说。左侧统这个人,特别成熟稳重,大大方方的,即便是陌生人也能很快谈得交心,和他这样斡旋有余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初次见面的尴尬和不适的。我对他这一点也是非常佩服。还有,他每次谈着谈着,就会谈到一些深奥的学问,比如哲学,比如宗教,再比如修行方面的一些问题,让我觉得这个人瞬间变得神秘高大和琢磨不透起来。有时候,他的一些话会让你感到这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觉得他有很高的品级和品位,能够引领西海固文学和西海固精神,让你对他风里雨里相随。尤其是在灯光熄灭的黑暗中交谈,就更加重了我耽于对他复杂的几近于谵妄般魔幻和奇异的感情氛围里。有一阵,我听着他的话,竟有一种飞向茫茫宇宙中的快慰。后来,我想他之所以这样,是跟西海固這片马尔克斯的马昆多一样的文化环境、氛围、气息是分不开的。另外,还应该跟左侧统他们家族非常虔诚地遵行一些本民族的操守是分不开的。有一次,半夜我听他娓娓而谈,在我就有些恍恍惚惚,觉得他的文学仿佛是宗教,他的宗教又仿佛是文学。但每次读他的文字,又觉得是在写民间的疾苦和一切生灵所背负的苦难。在西海固那样物质匮乏的环境里,对文学怀有宗教般虔诚的追求和感情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接下来,我们一起去了固原。这次我没有让他背铺盖,让他寄放在我家里,他像个孩童一样,听着我的安排,我说啥他都乐意接受。因为我们要到固原去见一个叫马正虎的老师,再由他带着大家去拜访一个经卷藏家。我对左侧统说,固原的朋友如果看见你背着铺盖卷会笑话呢,好像偌大的固原竟没有一床被儿。左侧统大哥一愣,然后笑着说那就不拿了。
就在我们起身去西吉车站打车去固原的那天,碰到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年龄和我差不多,但读的古书极多,走路乏乏沓沓的,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病汉,和人谈论起来却常常引经据典,出口全是诗词歌赋,而且又能深入浅出,我有时惊讶他怎么能背诵那么多的古文。他研究易经也有十个年头了,还练书法,但他的书法在我觉得没有什么新意,但他在别的方面的确有些过人的智慧。他看上去真的非常瘦弱,似乎一股子风能把他吹到喜马拉雅山,但骨子里却是非常清高的。他的名字叫张志虎,笔名叫张南石,张志虎你还觉得普通,但一叫张南石就让人刮目相看起来了。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时不时就会让我肃然起敬仙风道骨的左侧统,今天又碰上了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张南石,西海固啊,真是片出奇人异士的土地呐!那天我们刚从张南石身边擦身而过,不料我却看见了他,就又折回去,和他打招呼。张南石问我,和我一起走的那个人是谁。我说是一个朋友。他说:“这个人,是一个得了道的人!”
那一刻,我有一种惊喜,觉得自己这个凡人身边竟然都是一些高人,就更加重视并在心里嘱咐自己要好好珍惜他们。张南石的这句话当时让我十分震惊,我特别好奇,当即反反复复去根究,张南石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是一种对于我交往的人的变相赞美?还是他是另一种忽悠?他极其认真地对我说,当左侧统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的一种感觉,还有他的脚步。这使我努力回忆左侧统的脚和走过的脚印,他就穿了一双已经磨破了的皮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我一直特别纠结张南石说左侧统的这一句话,如果换成是别人说的,我是绝不会当一回事的,但是从张南石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就不得不来来回回思考。当时,我拉着他要去和左侧统见个面,却被张南石拒绝了,他说他自己是个平凡的人。我辩解说,平凡人一样可以修成正果修成高人。南石说,他今天不便和我的左侧统大哥相见。张南石是个贫困潦倒的读书人,而且当时比较年轻,没有职业,但读的古书绝不比现在经常在电视上做有关古汉语节目浪得浮名的那些名人少。张南石轻松流淌出的一句话,竟然折磨和让我想了几十年。这个张南石后来失踪了,据说他还在这个世界上,但没有办法联系到他来印证他当时对左侧统的说辞和我的耿耿于怀。张南石也是非常的清高,他已经清高到在西海固不肯现形的地步了。
那次,固原过去之后,马正虎引我们见了一个收藏了一房子经书的老人,我当时觉得看那个老人好像对我并没有多大的裨益。就像这两年,有朋友把我拉进一个什么群,他们在里面谈得热火朝天,对一些相关的只纸片瓦,断砖残卷,以及一些本民族的人文故事,讨论得不亦乐乎,特别狂喜陶醉。但我却觉得,这些所谓的学者,天天囿于一个小圈子津津乐道,浑然忘我,躺在别人的下面拾牙慧。
左侧统和马正虎两位,则觉得去见那个老人非常重要。马正虎这个人是我文学出发的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个朋友,他特别热心,对我和左侧统更是有一份特别的关照和感情。
然而,对于这个藏了一房子经卷的老人,现在想起来,他就像一盏形将熄灭的枯灯,坐在黑暗潮湿的小房子的角落里,守护神一样守着那一房子经典,外面的世界景色再美,都跟他无关。直至今天,此时此刻,我才悟到了这里头的滋味和分量。
在固原,好像不知是谁随意提到二中附近住着一户人家,家里有个病中的孤儿,左侧统立即说要去探望,就买了些礼品,带着我们去了。临出门他还给了那孩子几十块钱,我们都只是跟着看。左侧统,就自己那点工资,也没有多少钱,他们弟兄别的光阴(当地话中有日子、生活之意)据说都特别好,但也不可能给他时常发工资,整个家族,似乎就左侧统光阴弱一些,几个工资就这样到处转着散了乜帖(施舍)了,一圈转下来,他这个游方布道的人,却没有关(领)到一个别人给他的乜帖。
本来,马正虎还要领我们去见另外几个高人,但因外游不知归期,未能相见。
在分手的时候,马正虎和我们提到了三营的几个娃娃,说是创办了一份民刊。西海固这种示人的和不示人的民刊是很多的。据说,在西海固一批重要作家的影响下,差点把《六盘山》改成了《西海固文学》。这两个地域性的概念,在左侧统眼里,都觉得是世界性的,而左则更倾向于民间。对于三营这帮办民刊的年轻人,我和左侧统都特别有兴趣。左侧统说卡夫卡那么伟大的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从民刊上发表出来的,这又给了我一种全新的视野和认识问题的角度:往往越是被忽略的撒入泥土风沙中的,越是接近本质,接近真理。
回到西吉,左侧统就坐车直接回海原了,说是有些事情要回去办理。也许是形影不离,相互沟通了那么多那么久,他走的时候,我心里竟有些沉重,莫名地难过。我有时不明白这种难过來自于哪里,是对朋友未来的担忧,还是自己本身的孤独?
之后,我们就是书信往来。左侧统和石舒清,我们都有过书信往来,我每次把阅读他们的信,当作一场心情餍足的盛宴。读完他们的信,内心就会有一种释然,有一种解脱和释放,感到不那么孤独了,觉得内心强大而充实,有一种满足感。他们两个人的信的风格不同,一个是灵动妙巧、清雅古隽,一个是粗犷凌厉、一针见血,但都有着深邃迷人的魅力。我知道,他们都在深深地影响着我。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固定电话打得多,除此之外,写信是最好的交流方式,也是最能让人的友谊升华的工具。再一次见面时他继续来我家里,好像是秋天来的,就住了一晚。本来我们两个是要一起去三营与那几个办民间刊物的年轻人见面的,然而最后我没能去,他一个人独自去了。过了两天,他回来了,一面把他那一侧掉落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往上边捋捋,一边笑着说,他这次去,没防住把人家的劳动果实给摘了。原本是人家一帮年轻才俊们创办的民刊,他去了之后一番演说,结果那些人硬要选他当主编,他推辞不掉,竟堂而皇之地成了一份民刊的主编。办刊资金是几个个体户解决的。他说,那几个年轻人不简单,一直称赞不已,后来就看见他当主编后在那份民刊上的卷首语。实际上,在这里面起推动作用的可能还是马正虎老师。
这次回海原,他执意要带着我去海原走走。我对海原有一种文学上的好感。有时候,人的世界,感性比理性更重要。他说要让我去见一些重要的人。结果去他家住了两天,见的全是我想见的人,比如石舒清、梦也、马海宁。他们家那时候在一个大院子里,靠近门口这里有一排房子,院内种着一些草还有玉米,边上有一行向日葵,向日葵成熟了,头颅已经被人扳走了。石舒清经常骑着自行车就来了,马海宁也来了。左侧统家好像是大家见面聊文学艺术的一个据点。马海宁还给我写了一幅篆体字,因为石舒清在报纸上写过马海宁的书法,所以相见都特别亲近。我们还去了石舒清经常写作的一个小房子,好像是他问哪个单位借的。
要说是在海原,我根据老家村庄里的人对左侧统家族发展繁荣的传言,想着他们家应该是物质极其丰富的。但是,他家里让我看到的是另一种景象,是书生文人的萧条和简单,就是桌上柜子里面有一些书,那些书籍似乎还在挺立着一个文人的尊严和精神。后来,我才知道,左侧统在泾源的婚姻的變故。听说,他有时会半夜躺在雪地里,仰望星空。这些行为,都是不适宜居家过日子的表现。我有时琢磨不透他这个人,你说他不善于变通交际吧,但又显得见多识广,迎来送往,周旋有余。你说他精于社交,长于攀龙附凤吧,但又混得如此狼狈,不像我们村子里人说的那样。倒是石舒清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个小果园,屋里屋外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记得有一次,左侧统好像还给他一个在乡上工作的侄子规划设计未来的工作方向,然而他自己却又不是一个能在职场中游刃有余的人,我不知道他的那些主意和谋划能否对侄子起到帮忙的作用。
有一天,梦也也来左侧统家,他们说到左侧统为别人的事情去找一位领导,在楼道里碰到,左侧统把右手伸过去,结果那个领导把左手给他,让他一巴掌打开了。左侧统笑着说,他不该打那一巴掌,没想到他的那一巴掌很重,把人打疼了,也把那个人给彻底打倒霉了,一路就像踩在了背运的头上,没多久就丢了官。他笑的时候,似乎有些歉意和愧疚。
回西吉的时候,是他和石舒清两个送我到车站的,有些茫然若失的复杂情绪在我心头缠绕。那时候,我只知道左侧统是一个病人,但不知道他病得很严重,因为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个在肉体上忍受着病痛折磨的人。
回到西吉,时间不知不觉一天天过去,我们依旧通信。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民族团结》那时还叫《中国民族》的李小林来到西吉采访我,走后,过了一段时间,发出了石舒清、左侧统和我的同题散文《我和我的西海固》,这让我特别怀念,因为一本刊物,一篇文字,把我们的心、我们的友谊和感情拴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场命运的安排。
再就是有一次《民族文学》当时的主编艾克拜尔·米吉提来银川,开完会,我和石舒清陪着他去海原,又见到了左侧统。我记得我们几个陪艾主编去了石舒清家,然后石舒清带我们去附近转,好像是到一个唱花儿的老先生家,听了几句干花儿。出来时石舒清给我们说,这次给他的感觉没有以前那么好,不知道是那个人絮絮叨叨以为是搞救济工作人员来摸底调查来了,还是因为唱了花儿须给他一点费用,变得商业化了,总之让舒清老师感受不到那种纯粹了,继而发出了一些叹息。
后来,我们又去了一个有病的女人家,特别艰难,艾主编看着听着,眼里含着泪花,他带头给了那户人家一些钱,大家也都多多少少表示了一下心意。晚上,在宾馆里吃饭,左侧统就把他的《宇宙解剖学》给了艾主编一份。艾主编好像明确说,写这样的东西,吃力不讨好,发又没地方发,劝他好好写一些文学作品。左侧统也只是笑着,让艾主编带回去一份。
第二天,艾主编返回银川,左侧统和石舒清送我回了西吉。
在这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都只是在努力地生活、写作,通信,牵挂,互相思念,默默地关注,从精神上彼此给予真心的支撑。时间久了,不去给他打个电话,总感到内心深处缺少一些温暖人心的东西。渐渐办公室守电话的人都知道是谁给我打电话了。后来,隐隐约约听老家村子里有人说,我的那个叫左侧统的朋友开始遁入文学之外的一种修行境界,正在做着这方面的一些功干。我感到有些诧异,但又觉得这是很符合他的性格特点的。从他那里传出一些超越常规的事情是合情合理的。
再就一直到他在固原二医院住院,即使那时我也觉得这和他的那些传说一样,过一段时间,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了。我们都去看了,觉得还是那么个和善微笑的样子,只是更加瘦削和清矍了。
住了几天,就出院走了,再后来是否有去银川看,就不得而知了,后来见到马海宁,说他走的时候是在海原,自己也知道呢,非常坦然自若,没有一丝的害怕。
左侧统在西吉的一个同学曾怀着痛惜说:“我们那个同学,心太大了,总想着干一番大事,他,本来是一个凡人凡胎,却硬要干一些圣人圣行,要与命去争,结果就是一场悲剧!”
他的一个泾源一起教过书的同事对我说:“左侧统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执念太深的人,精神容易出现危机!”
我不禁感慨,一个欲要拯救我们精神危机的人,自己的精神怎么会出现问题呢!
左侧统走的时候,恰好是我跟着《民族文学》的艾主编在四川汶川等地采风的时候,那时汶川还没有地震,一派祥和。
等我回来时,就得知他离开人世的消息,突然,我觉得有一种痛失臂膀的感觉,因为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他对我的重要。有时看那潮水般的人流,却找不到一张天然率真的笑容。左侧统的猝然离世,这在我的未来行走的路上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失。我甚至埋怨自己没有福气,不能够长期拥有这样一个朋友。这正就像他曾经在给我信中所说的那样:
“我们还将要面对茫茫的黑夜,还将要经历更多的磨难和考验,肩上须承受更多的重负的东西!”是的,出生在物质亏欠的那样一个艰难环境里的人,我们的确已经承受了太多。
左侧统,我的瘦哥哥,那个从三百户湾湾子出发的人,在人间的版图上画了一个宇宙抑或心脏般的桃圆形,之后,又回归了故乡的湾湾子,长眠在了那座青青的黄土山下。是的,人生的道路,往往,起点,也就是落点。
而落点,又何尝不是起点!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