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失败恐惧研究述评与展望

郝喜玲, 陈 雪, 杜晶晶, 涂玉琦, 刘依冉

（1. 安徽财经大学 工商管理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2. 天津大学 教育学院，天津 300071）

一、引 言

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曾说：“10年来我天天思考的都是失败，对成功视而不见，也没有什么荣誉感、自豪感，只有危机感。”①资料来源：吴晓波. 激荡四十年：中国企业1978—2018（全三册）[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全球创业观察（GEM）2018/2019报告显示，我国创业者失败恐惧率从2002年的25%上升至2019年的41.7%，在全球49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13②资料来源：Bosma N，Kelley D. Global Entrepreneurship Monitor 2018/2019 Global Report[J]. Babson Park：Global Entrepreneurship Research Association，2019. 失败恐惧率是指18—64岁的年龄群体中，识别到好机会但因惧怕失败而不敢创业的人群比例。。实践和学术研究都在强调创业失败恐惧（entrepreneurial fear of failure）不容忽视（Mitchell和Shepherd，2011）。失败恐惧既可能使创业者受限，因害怕失败不去尝试，错失良机，退出创业生涯；也可能激励创业者，化失败恐惧为前进动力，时刻保持危机意识，促进企业长远发展。在学术研究中，一方面，有学者认为创业失败恐惧成为创业进入的障碍（Arenius和Minniti，2005），降低机会价值评估（Grichnik等，2010），减少机会利用（Wood和Pearson，2009），甚至拖延创业行动进程（Cacciotti等，2016）。另一方面，最新研究成果也开始论证其能够成为创业者继续前行的动力（Mitchell和Shepherd，2011），增加创业参与度（Cacciotti和Hayton，2014），促进创业者积极寻找解决方案并投入更多的努力（Cacciotti等，2016）。创业失败恐惧既揭示创业情境中个体复杂行为背后的心理活动，也为理解创业决策和创业行为提供新的视角，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这一有趣话题（Cacciotti和Hayton，2015；Cacciotti等，2016）。

恐惧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进化遗产，它促使个体及时处理所面临的危险，以便存活下来（D.M.巴斯，2007）。失败恐惧作为恐惧的重要形式，源于心理学对成就动机的研究（Atkinson，1957）。最初研究主要关注在比赛和考试等成就情境中失败恐惧对运动员和考生行为的影响（Solomon和Rothblum，1984；Haghbin等，2012），随后逐渐成为社会学、心理学和教育学等领域学者们广泛关注的话题（孙晓冬和汪玲，2007）。将失败恐惧引入创业研究领域，学者们从不同理论视角分析创业失败恐惧产生的过程、影响因素及其对创业行为的作用机制，为理解创业者在成就情境中如何定义和体验失败及随后的情绪、思维和行为反应建立理论框架（Stroe等，2019）。尽管理论和实践对创业失败恐惧关注和考察历时已久，但仍缺乏对该领域研究成果的系统梳理、归纳和整合。本文将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和测量作为研究入口，以创业者与环境互动作为思考失败恐惧影响因素的起点，建立创业情境、创业认知、失败恐惧与创业心理、创业行为之间的逻辑关系，相对完整地揭示创业失败恐惧形成过程、影响因素及其后果的逻辑链条，并在此基础上挖掘现有研究的不足，为后续研究指明方向，推动失败恐惧研究进程。

本文的研究贡献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系统地梳理了创业失败恐惧的内涵并厘清其背后理论渊源和形成机理，为全面认识创业失败恐惧的性质奠定基础；第二，通过探究创业失败恐惧的心理和行为结果，理解创业失败恐惧的双面效应，丰富了创业领域相关研究成果；第三，提炼和总结失败恐惧的新兴研究主题，回应理论指导实践的需求，通过最新研究成果指导创业者辩证看待失败恐惧，补充、强化了创业教育的理论基础，为创业政策制定和环境建设提供科学依据。

二、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与测量

（一）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内涵

创业者经常要处理高度不确定（McGrath和MacMillan，2000）、动态（Ensley等，2006）以及复杂（Hoang和Gimeno，2010）的任务，既有可能跃跃欲试解决各种障碍和困难，也有可能在成就情境中引发一种基本的心理规避动机——创业失败恐惧。已有研究主要将创业失败恐惧概括为个体稳定特质（stable disposition）（Wagner和Stenberg，2004；Hessels等，2011）或暂时情绪状态（temporary emotional state）（Li，2011；Ekore和Okekeocha，2012），其中前者以成就动机为理论基础，而后者则基于情绪认知评价理论（Cacciotti等，2016；Cacciotti和Hayton，2015）。

成就动机理论认为失败恐惧是个体避免失败的动机倾向，源于亲子关系和社会化过程，并将影响个体如何定义（define）、面对（orient to）、感受（experience）成就情境中的“失败”（Teevan和McGhee，1972；Heckhausen，1991）。父母对失败的负向归因使“失败和羞耻”之间建立联系，随着时间推移与反复联想，“失败与羞耻”的联系不断加强，最终个体警惕地面对失败，并在成就情境中寻求避免失败（McGregor和Elliot，2005）。因此失败恐惧会成为个体一种相对稳定的特征，影响其行为和心理。创业研究延续成就动机理论的逻辑，将创业失败恐惧作为一种激励和引导个体远离创业失败负面影响的动机倾向，以分析为什么个体面对相似情境会有不同的决策和行为（Cacciotti和Hayton，2014）。高失败恐惧的创业者将潜在失败与自我价值贬低和关系质量降低等负面影响关联，极力避免失败。避免失败的倾向又与创业所涉及的风险感知相关（Cacciotti和Hayton，2015），因此早期研究中创业失败恐惧多被视为个体对待创业风险的态度或衡量风险厌恶程度的指标（Wagner和Sternberg，2004；Langowitz和Minniti，2007）。例如，Ray和Dennis（1994）就认为创业失败恐惧反映创业者“丢面子”“伤自尊”的风险。然而，事实上创业失败恐惧与风险规避之间存在复杂的非线性关系（Cacciotti和Hayton，2015），孤立的将其视为创业者对待风险的态度并不能帮助剖析其本质内涵。

与成就动机理论相比，情绪认知评价理论更加强调创业失败恐惧状态的暂时性，并试图描述为什么个体在不同环境会有不同反应与表现（Cacciotti和Hayton，2014）。根据情绪认知评价理论，情绪是个体对外部环境中特定事件的适应性反应，相应地，创业失败恐惧指创业者感知失败带来的潜在或实际威胁产生的负面情绪状态（Li，2011；Welpe等，2011）。具体而言，实际或预期的环境变化会对创业者完成目标的能力构成威胁，并使创业者对失败威胁可能产生的厌恶性后果进行认知评估，如与失败相关的羞耻和尴尬、贬低自我价值、前途未卜、失去社会影响力以及令重要他人感到失望（Conroy，2001），进而产生与失败恐惧相关的消极情绪。总体而言，将创业失败恐惧作为暂时的消极情绪状态，将帮助理解创业者害怕失败的过程与行为结果，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孤立静态地看待创业失败恐惧。但除Ekore和Okekeocha（2012）的研究外，相关研究并未将创业失败恐惧与其他负面情绪（如愤怒、失望、悲伤）区分（Li，2011；Welpe等，2011），忽略了每种特定情绪的独特特征，未来仍需进一步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本质特征。

综上，已有研究基于上述两种理论探讨创业失败恐惧的形成过程，为理解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内涵奠定基础，但对创业情境的独特性与失败恐惧结合仍需要继续深入探索。与体育、教育等领域不同的是，创业需要在高度不确定的情况下采取行动，而这些行动可能对新创企业的生存产生严重后果。理解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应同时考虑环境威胁、情感、认知以及动机倾向（Cacciotti和Hayton，2014）。相关研究开始在原有成熟理论基础上结合新的理论视角，深化对创业失败恐惧内涵的理解，同时为阐释创业者面对与失败相关环境威胁时的判断和行为提供更普适的理论和方法（Cacciotti等，2016；Kollmann等，2017）。如Cacciotti等（2016）提出创业失败恐惧是外部情境威胁与内部认知评价交互形成的动态心理体验。Kollmann等（2017）将创业失败恐惧视为创业障碍所激活的反应性回避动机。但总体而言这些研究仍处于初步探索阶段，未来仍需在已有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以界定清晰其内涵和构成要素。

（二）创业失败恐惧测量方法的梳理与比较

创业失败恐惧的内涵多样性也导致存在不同的测量方法。已有研究主要采用二手数据法、问卷测量法以及综合实验法等三种测量方法（如表1所示）。

1. 二手数据法。全球创业观察（GEM）通过询问被访者“失败恐惧是否会阻碍你创业?”这种二分法来衡量创业失败恐惧（Wagner和Sternberg，2004）。GEM数据库样本量大，且可以对不同国别、区域以及性别、职业等对比分析，产生一系列成果（Arenius和Minniti，2005；Boudreaux等，2019）。但其测量本身的潜在前提就是“失败恐惧与创业决策选择之间是负向关系”，而现实证据显示具有失败恐惧的创业者仍可能从事创业活动，这一矛盾也使其无法深入探究创业失败恐惧的丰富内涵和构成要素（Cacciotti和Hayton，2014）。

2. 问卷测量法。部分学者鉴于创业失败恐惧的复杂性，从多维度视角解构其概念内涵，并将Conroy（2001）开发的失败表现评估量表（PFAI）应用于创业研究，根据创业情境特征将创业失败恐惧概括为5个维度，包括担心羞耻和尴尬、自我价值贬低、前途未卜、失去社会影响力和令重要他人失望（Wood和Pearson，2009）。在此基础上Mitchell和Shepherd（2011）对其进行删减，保留了担心自我价值贬低、前途未卜、令重要他人失望3个维度。总体而言，运用此方法有助于捕捉创业失败恐惧的情绪和认知属性，为探究其本质和边界奠定基础，但该方法无法很好地体现反应性和情境性。

表1 创业失败恐惧测量方法

3. 综合实验法。鉴于二手数据法和问卷测量法均无法准确反映创业失败恐惧的反应性和情境依赖性特征，有学者将实验法和问卷测量法结合来测量。例如，Grichnik等（2010）通过实验诱导参与者产生恐惧情绪，并采用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量表（PANAS）评价参与者的创业失败恐惧程度。Kollmann等（2017）则通过实验诱导参与者感受失败相关的焦虑情绪，并使用成就动机量表（AMS）测量其创业失败恐惧程度。总体而言，尽管通过综合实验法可以体现创业失败恐惧的情境依赖性特征，但是由于诱发失败恐惧的材料都是预先设定，并不是创业者真实亲身经历的事件，通过这种方式来让创业者报告失败恐惧程度，缺乏外部效度。

综上，已有测量大部分借鉴心理学研究成果，可能存在情境适应性问题。此外，创业失败恐惧作为一个敏感话题和内容，对其采用自我报告方式进行测量，个体可能存在回避和掩饰的倾向，无法准确把握和捕捉重要信息。另外，创业失败恐惧的测量多来源于西方，不同文化情境下创业失败恐惧的表现可能存在差异，这也需要研究者开发中国情境下的测量工具。

三、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因素

虽然失败恐惧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话题，但大多集中于失败恐惧对后续创业活动的影响，失败恐惧的驱动要素研究比较匮乏。少量的失败恐惧影响因素研究也多从差异性角度来分析，归纳起来可以从内部个体和外部环境两方面来总结，这也回应了学者们从个体与环境互动来界定失败恐惧的内涵。

（一）个体层面

创业失败恐惧形成和强弱程度与个体差异有关，已有研究主要从人口学特征、个人能力、人格特质三个方面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因素。

1. 人口学特征

学者们采用GEM数据，分析不同人口特征变量下失败恐惧的差异，包括性别、职业、教育水平、区域和种族等。在性别方面，Wagner（2007）用创业失败恐惧来解释男女创业活动数量差异问题，实证结果表明相对男性创业者，女性创业者表现出更高失败恐惧，从而降低对机会前景的评估，减少创业活动数量。类似地，Koellinger等（2013）利用17个国家的数据进一步证实女性创业失败恐惧程度更高。虽然创业失败恐惧的性别差异得到部分数据的验证，但女性是否比男性更容易对失败产生恐惧仍存在争议（Langowitz和Minniti，2007）。一方面，大部分实证研究基于GEM数据，采用单一“是否”题目来测量创业失败恐惧，而且将其视为衡量风险的指标，忽略了创业失败恐惧的多维特征。另一方面，将创业失败恐惧作为个体特质检验性别差异并没有考虑其动态变化，未来需要综合时间变化与其多维特性，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性别差异。

在职业方面，学者们主要比较创业者和非创业者对失败恐惧的差异性感受。有学者使用GEM数据发现在创业过程中的任何一个阶段，创业者的失败恐惧程度都比非创业者的要低许多（Arenius和Minniti，2005；Brixy等，2012）。Patzelt和Shepherd（2011）则关注创业失败恐惧中的情绪成分，认为相对非创业者，创业者拥有较高决策自主权和工作控制度，能够相对合理安排任务进程以减少工作不确定性，因此创业者将体验更少失败恐惧。但是也有学者提出采用GEM数据得出创业者失败恐惧更低的原因可能是：相对于非创业者，创业者更不易表达失败恐惧阻止其开始创业活动（Koellinger等，2007）。未来研究需在明晰创业失败恐惧内涵和构成维度的基础上，对创业者和非创业者的失败恐惧程度进行比较。

在教育水平方面，Alessa（2019）指出个体对创业失败的恐惧程度受到教育水平的影响。教育将提供企业启动、运营和发展方面相关的必要信息和技能，进而减少个体对创业的模糊感并帮助他们克服随之而来的失败恐惧（Sepúlveda和Bonilla，2011）。Arnaut和Ergun（2015）则发现教育水平对年轻创业者失败恐惧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未来需要深入探究不同类型、不同创业阶段创业者的教育水平创业失败恐惧的差异。

在区域和种族方面，已有研究认为不同地区和种族创业者的失败恐惧水平存在差异（Bosma和Schutjens，2011；Tubadji等，2019）。例如，Bosma和Schutjens（2011）以GEM数据为基础，分析17个欧洲国家创业失败恐惧的差异，结果指出英国、比利时、荷兰和北欧地区失败恐惧程度相对较低，而欧洲南部（意大利部分地区除外）失败恐惧程度则较高。Tubadji等（2019）则发现两大宗教派别（新教和天主教）争论不休的德国，相较于高度种族和宗教同质化（东正教基督徒占人口90%以上）的希腊更易产生谨慎和悲观态度，对失败恐惧程度也更高。但总体而言，既有研究仅停留在数据验证失败恐惧差异阶段，未来仍需进一步对创业失败恐惧地区和种族差异原因进行深入分析。

2. 个人能力

影响创业失败恐惧的个人能力变量包括自我控制能力、自我同情（self-compassion）能力以及创业韧性等。自我控制能力强的创业者往往通过认知的重新评估，改变对所处情况的思考方式（Van Gelderen等，2015）。而认知重新评估作为一种降低负面情绪的常见策略，通常发生在情绪反应倾向未完全激活之前（Gross，2002）。因此自我控制能力强的创业者会在恐惧情绪出现前利用认知策略抑制创业失败恐惧的形成。

自我同情指一种对自己的痛苦持有开放、宽容、理解态度的能力（Neff，2003）。心理学研究认为自我同情将减轻对失败的恐惧，具体而言诱发恐惧的线索很可能会根据个体的自我同情程度重新解释，即自我同情能够抵御压力事件相关的负面影响（Leary等，2007；杨琳和孙炳海，2014）。因此，高自我同情的创业者遇到诱发恐惧的障碍时，将不会那么严厉地批评自己，进而保持情绪平衡，也承认失败是创业过程的一部分（Engel等，2019）。

创业韧性是创业者面对创业逆境、压力和不确定状况时有效运作的能力（宋国学，2019）。当创业者面对外部环境威胁时，韧性强的创业者能够理性的收集和认识失败相关信息，同时韧性也为创业者提供心理保护机制，使其尽快从不利环境中反弹以缓解自身负面情绪，进而降低创业失败恐惧（郝喜玲等，2020）。然而，创业韧性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仍处于理论分析阶段，未来仍需要采用案例研究和调查数据来验证。

3. 人格特质

不同人格特质的创业者在失败恐惧上存在差异（Hayton等，2013），已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创业者具有什么样的特质可以增加或抑制失败恐惧强度。首先，低自尊的个体往往对自己面对威胁挑战的能力持有消极信念（Al-Darmaki，2012），进而增加失败恐惧程度（Wolf等，2015）。创业情境中，对自尊的威胁也被证实是创业失败恐惧的重要来源（Hayton等，2013）。其次，个体的乐观水平和前瞻性人格被视为创业失败恐惧的重要抑制因素。乐观的创业者对创业环境中的威胁与障碍持有积极认知，从而抑制创业失败恐惧的产生（丁桂凤等，2018）。前瞻性人格则作为一种积极主动改变外部环境的行为倾向（Bateman和Crant，1993），将促使个体正确认识失败的后果，降低创业失败恐惧（岩瑞婷等，2019）。总体而言，人格特质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分析仍处于探索阶段，未来需要结合心理学成熟研究成果进一步扩展个体特质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

除此之外，也有研究从个体认知、情绪、动机三者互动层面上探讨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Tsai等，2016；Alessa，2019）。如分析创业激情、自我效能感等变量对失败恐惧的影响。创业激情与失败恐惧都是影响创业选择的重要因素，二者的关系也引起学者关注（Vallerand等，2003；Bélanger等，2013）。Bélanger等（2013）通过四个试验发现和谐激情对失败恐惧产生抑制作用，主要是因为和谐激情会使创业者认可并自愿参与活动，因此减少对失败相关负面后果的关注，进而抑制失败恐惧的形成。Tsai等（2016）发现对创业所需能力有信心的创业者（高自我效能感），其执行创业任务的需求和个人能力水平相互匹配，进而降低创业失败恐惧。

（二）环境层面

环境层面因素聚焦创业情境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主要基于微观和宏观环境两个视角。前者主要刻画对企业生产经营产生直接影响的要素，如创业过程遇到什么样的障碍，后者则从环境构成要素出发主要讨论政府政策和文化氛围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

1. 微观环境

从微观层面上来说，在创业过程中创业者需要不断评估当前营商环境中的机会与威胁。当创业者遇到威胁与障碍时，创业失败恐惧被激活（Haynie等，2009）。但是创业过程中障碍多种多样（Cardon等，2011），哪些障碍才能激活失败恐惧，学者们从不同视角做出解答。Kollmann等（2017）基于竞争优势来源，重点关注资金、竞争对手、客户、供应商的威胁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首先财务资源是企业运作所必需的有形资源之一，因此失去财务资源是创业的关键威胁与障碍。其次从市场视角，竞争优势来源于满足客户的需求和超越竞争对手（Zhou等，2007），因此市场需求下降或竞争对手进入是企业成功的严重威胁。最后根据社会资本理论，当失去供应商等合作伙伴时，创业者将无法通过个人网络接收外界信息和建议（Davidsson和Honig，2003），创业活动严重受阻。与Kollmann等（2017）重点关注3类与外部损失相关的创业障碍不同，Cacciotti等（2016）则将外部环境障碍更聚焦为财务资源，他们通过案例深度访谈发现当创业者遇到财务危机时会激活失败恐惧。

2. 宏观环境

宏观层面上，已有研究主要从政府政策和文化两方面分析其对失败恐惧的影响（Wagner，2007；Chua和Bedford，2016）。从与“失败宽容”相关的政策研究来看，如美国法律规定企业申请破产重组后暂停支付债务本金，只支付利息，而在芬兰，破产企业无法进行破产重组，而应立即清偿债务，因此友好的破产法有助于减少创业失败者的退出和新进入障碍，并可能降低创业失败恐惧程度，促进失败创业者相对较快的再创业（Vaillant和Lafuente，2007；郑馨等，2019）。在文化层面，Chua和Bedford（2016）指出个体创业失败恐惧程度会因文化背景而异。“面子”在集体主义文化中得到强调，中国人由于害怕“丢面子”，因此相较西方社会对创业失败恐惧程度也较高（Begley和Tan，2001）。对“创业友好”的文化氛围方面重点讨论创业榜样的示范性和合法性效用影响。一方面，创业榜样通过传递创业的积极信息，帮助对创业感兴趣的个人更好地理解经营新企业所需的任务和技能，以降低非创业者的信息成本并减少对失败的认知污名，从而抑制创业失败恐惧的产生（Lafuente和Vaillant，2013）。另一方面，随着创立企业数量的增加，社会对创业的接受程度逐渐提高，创业榜样为个体创业提供合法性，减少失败恐惧（Ferreto等，2018）。

综上所述，尽管现有研究已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因素从个体和环境层面进行了初步探讨，但个体层面的影响因素大多基于如何抑制失败恐惧的角度分析，忽略了失败恐惧的诱发因素研究。宏观环境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只强调政府政策和文化环境层面，忽略了经济、基础设施等因素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

四、创业失败恐惧的作用机制

既有研究主要从心理反应和行为应对两个角度探索创业失败恐惧对后续创业活动的影响，前者包括创业者的认知反应以及情感反应，后者包含机会利用、创业行为两方面，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创业失败恐惧的主要作用机制

（一）心理反应

1. 认知反应。失败恐惧使创业者预见并持续关注与失败相关的负面结果（Conroy，2003），特别是可能的财务损失以及不确定的未来（Shepherd等，2009；Morgan和Sisak，2016）。与此同时，创业者评估复杂情况时，往往使用当前情绪下关注到的信息（Forgas和Ciarrochi，2001；Kuvaas和Kaufmann，2004），因此进一步增强对失败相关厌恶性后果的认知关注，并增加对创业机会的负面评估（Grichnik等，2010；Kollmann等，2017）。此外，创业失败恐惧越高的个体，创业意愿和再创业意愿越低（Arenius和Minniti，2005；Hessels等，2011）。创业失败恐惧程度较高的个体将消极地设想创业过程并对创业环境持有悲观的心理认知，创业成功的信心减少，创业意愿和再创业意愿降低（Hessels等，2011；Ng和Jenkins，2018）。

2. 情感反应。创业者预期失败后的情形还将引发情感危机（Jenkins等，2014）。例如，Stroe等（2019）认为创业失败恐惧将显著增强负面情感。对失败高度恐惧的创业者不仅能快速发现外部环境中的威胁刺激，而且注意力也将集中于失败带来的潜在负面后果并对自我产生消极认知，因此创业失败恐惧的激活将使创业者体验更多的负面情感。也有研究发现有一些因素可以降低这种负向作用机制，如创业激情中的和谐激情为创业者提供保护性心理资本，以抵御创业失败恐惧引发的负面情感（Stroe等，2019）。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常经历负面情感（如恐惧、焦虑）的创业者会进一步对创业幸福感产生负面影响（Cacciotti和Hayton，2015）。

总体而言，现有研究初步分析了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者认知和情感反应的影响。对于认知层面，既有研究尚缺乏探讨创业失败恐惧影响机会评估、创业意愿以及再创业意愿的边界条件与中介机制。而情感层面，相关研究仍处于探索阶段，且只考虑创业失败恐惧的负面影响。然而已有研究指出创业失败恐惧也会促进创业者产生积极情感，比如兴奋感、惊奇感以及满足感（Cacciotti等，2016），但这些分析结果缺乏实证研究的检验。

（二）行为应对

尽管对创业失败恐惧的界定存在差异，但相关实证研究大多得出一致结论，即创业失败恐惧对机会利用和创业行为（创业进入、再创业）产生抑制作用。具体而言，创业失败恐惧作为回避导向型情绪，将增加个体创业威胁和风险感知，进而抑制个体利用商业机会（Wood和Pearson，2009；Grichnik等，2010）。当个体认为结果很难获得，失败恐惧高时更可能产生退缩的想法，以扼杀未来可能采取的行动（Wood和Bandura，1989）。创业失败恐惧抑制创业行为，包括创业进入（指创业者将愿景付诸实践的过程，创业者运用自身的创造力和影响力所采取的改变现状、逐步将创业目标加以实践的活动）和再创业行为（指具有创业经验的创业者在未达成个人预期的情况下，继续将愿景付诸实践的过程）等（Caliendo等，2009）。失败既会引起令人不快的情绪（如悲伤、羞耻等），又将损害个体的自尊，因此高失败恐惧的创业者会积极避免从事高失败率的活动（如创业进入）（Shepherd，2003；Caliendo等，2009）。

为了降低抑制作用机制，有研究从个体和环境层面对创业失败恐惧抑制创业行为的边界条件进行分析。个体层面中，Morgan和Sisak（2016）认为当创业者抱负水平足够高时，创业失败恐惧将促进风险投资。环境层面中，Wennberg等（2013）认为随着社会文化结构中集体主义水平提高、不确定性规避程度降低，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的抑制作用将减弱。Boudreaux等（2019）则结合社会认知理论与新制度经济学说明当国家经济自由度提高，创业失败恐惧将促进机会型创业。

综上，既有研究主要聚焦创业失败恐惧的消极效应。然而相关研究表明，创业失败恐惧也将激发创业者更大的努力和奋斗（Mitchell和Shepherd，2010）。事实上，心理学中的成就动机理论认为当目标或标准受到威胁时，个体会为实现目标而进行保护性努力（Carver等，1989；Elliot和McGregor，2001）。而创业失败恐惧往往会增加个体创业威胁的感知，因此可能促进创业努力。创业努力是指创业者分配给创业过程中创造性和管理性任务的能力和资源强度，个体创业过程中对成功目标的奋斗程度（Uy等，2015）。

五、研究结论、贡献与未来展望

（一）研究结论

本文围绕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内涵、维度测量、影响因素与作用机制等多个方面进行归纳整理和分析，并构建了创业失败恐惧研究整合框架，如图1所示。

图1 创业失败恐惧的整合模型

1. 学者主要从成就动机和情绪认知评价理论视角将创业失败恐惧作为个体的稳定特质或暂时情绪状态，以区分失败恐惧关键特征，引发不同的研究问题，产生对创业行为的差异性解释。但上述两个视角均未结合创业情境刻画其复杂内涵，并导致创业失败恐惧的定义和构成具有多样性和模糊性（Cacciotti和Hayton，2015）。在维度测量方面，既有研究采用二手数据、问卷测量和综合实验三种方法来衡量，无法一致捕捉到创业失败恐惧同样的结构特征，这可能会限制对失败恐惧构念认知的有效性（Cacciotti等，2016）。

2. 既有研究从个体和环境层面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因素。个体层面的研究主要探讨不同特征、不同能力创业者的创业失败恐惧差异，其中大多考察抑制创业失败恐惧形成要素，同时相关研究未达成一致结论，这可能是创业者之间的差异远比创业者和非创业者之间差异更大（Gartner，1988）。环境层面的研究则基于微观和宏观环境两个视角分析创业情境对失败恐惧的影响，其中前者聚焦创业过程中遇到的障碍，后者则主要刻画政府政策和文化氛围中对创业者友好程度和失败宽容程度对创业失败恐惧的影响。

3. 创业失败恐惧的作用机制主要体现为心理反应和行为应对。其中情感反应限于消极作用，但已有研究证明创业失败恐惧也将增加创业者的兴奋感、惊奇感和满足感（Cacciotti等，2016）。类似地，行为应对也限于抑制作用探讨。而对于抑制作用，学者开始从创业者个体和外界环境层面寻找降低负面效用的调节变量和边界条件。需要注意的是，创业失败恐惧也可能促进创业者寻找新的解决方案（McGrath，2001），激发创业者更加努力奋斗（Mitchell和Shepherd，2010），增加创业者的参与度（Cacciotti和Hayton，2014）。

（二）理论贡献和启示

本文对创业失败恐惧的系统性述评有助于深化对其概念内涵的认知和理解，同时能够以“管中窥豹”的方式洞观创业领域内研究，启发创业管理实践。

首先，从个体和创业情境互动角度出发，有助于全面认识创业失败恐惧的形成过程、表现形式和作用效果，延续并深化将创业失败恐惧作为情境体验的理论解释（Cacciotti和Hayton，2015）。以往创业研究更多将失败恐惧描述为单维构念，忽略了情境对个体认知、情感和行为的复杂影响，并限制对个体如何在创业过程中体验失败恐惧的理解（Cacciotti等，2016）。本研究基于系统梳理创业失败恐惧的概念内涵基础上，从个体和环境层面揭示创业失败恐惧的形成机理，摆脱了将创业失败恐惧作为稳定特质或暂时情绪的简单分类，强调创业失败恐惧的情境敏感性特征。

其次，创业失败恐惧研究为探究创业情境中个体的心理和行为机制提供了新的结构和框架，丰富了创业领域的相关研究成果。已有研究发现创业失败恐惧与创业意愿和创业行为的负相关关系，并开始探索其对积极情感和创业努力的关系，虽未得到实证数据检验，但也凸显了创业失败恐惧有趣的一面，它可以既是敌人也是朋友（Martin和Marsh，2003）。创业失败恐惧作为一种捕捉了创业者认知、情感和动机方面在成就情境中相互作用的心理结构被用来解释创业选择深层动因，为理解复杂多变的创业行为提供一个有力的工具和视角，拓展和深化了创业领域的相关成果。

最后，创业失败恐惧的研究对创业实践有所启示。创业失败恐惧产生的原因可以概括为内部个体和外部环境两方面，帮助全面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形成机理，并为个体有效应对和解决失败恐惧问题提供方向和思路。从创业者个体角度来看，可以通过积极有效的预防和干预措施（如心理健康教育、创业教育等）提高自我控制、自我同情能力，纠正个体对创业失败的负面认知；从外部环境角度来看，可以通过营造宽松的政策环境和良性的社会文化以缓解创业者的失败恐惧程度。除此之外，还可采取一定的针对性措施以扭转创业失败恐惧的消极效应，如搭建更多开放、自由的创业实践平台，激发个体的创业激情，推进创业企业可持续发展。

（三）未来展望

从既有研究来看，尽管失败恐惧普遍性以及对创业活动的作用已成为共识性判断，但是大多数研究以GEM数据为依托分析其对创业行为的阻碍作用，这种带有偏向性的负向影响前提假设，导致对创业失败恐惧的构成维度与关键要素认识不清，少数学者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并采用理论和实践双向驱动的研究思路，对创业失败恐惧概念进行解构进而挖掘其与创业行为之间的作用关系。另外，相关研究直接采用心理学的量表，忽视了创业情境与行为的独特性，没有注重区分创业失败恐惧的诱发因素与行为应对之间的逻辑关系，限制了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双重影响效用的分析。基于此，未来研究需要从以下5方面予以重点关注。

1. 丰富创业失败恐惧的内涵和构成要素并开发适合的测量工具。现有文献虽然从不同视角剖析失败恐惧，但不论是逃避失败的稳定性格，还是暂时负向情感状态，都无法反映创业情境特征塑造失败恐惧的过程（Cacciotti等，2016）。未来研究需要超越将失败恐惧这一复杂现象的简单类别化（特质或状态），基于创业情境的独特性和创业过程的连续性，提出一种更加整合的概念来界定其内涵和外延，以便更好地理解这一复杂现象背后所反映的创业者动机、认知和情绪与创业环境的互动关系（Lazarus，1991）。同时，现有测量创业失败恐惧的大部分量表来自心理学，未来需要设计并开发适应创业情境的失败恐惧测量量表，同时可以结合深度访谈、实验等方法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变化过程。

2. 分析创业失败恐惧的动态演变规律。创业失败恐惧并不是一个静态、孤立的结构，它动态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Cacciotti等，2016），并贯穿于整个创业过程，影响新生、年轻和成熟创业者的创业行为（Cacciotti和Hayton，2015）。既有关于创业失败恐惧的研究多集中于创业初期，但随着创业进程的推动，创业者遭遇到创业事件和外部情境变化，失败恐惧呈现出动态性、多样性特征。已有研究还指出创业失败恐惧程度将随创业承诺的增加而增加，同时由于学习和经验累积而减少（Cacciotti等，2016）。因此，未来研究可以通过纵向研究追踪创业失败恐惧的变化，以实现对创业失败恐惧形成、表现和转化过程的系统理解。

3. 挖掘创业失败恐惧的形成规律。已有研究基于失败恐惧的负面效用重点关注抑制失败恐惧的因素，但是创业失败恐惧的普遍性和双面性意味着其诱发因素研究更加重要。未来可以在采用深度访谈和案例研究基础上，辅助实验研究方法，以环境刺激、情感、认知和成就动机的动态交互为主线解剖失败恐惧，分析诱发失败恐惧的关键要素，挖掘失败恐惧的形成规律。如可以考虑创业情境的独特性和创业过程的动态性，从外部环境（创业事件）和效果评估两个角度分析创业者失败恐惧的诱发因素，动态探究创业环境与个人互动对失败恐惧的影响，阐述外界环境威胁和变化等如何通过认知评估来产生特定的情绪反应。解读创业者“为什么”“如何”以及“怎么样”产生失败恐惧，考察失败恐惧的诱发机制，系统剖析失败恐惧形成过程的内在规律，有助于为理解创业者复杂多样的创业行为提供微观知识基础。

4. 辨析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的双重作用路径。鉴于大多数研究者都将创业失败恐惧视为阻碍创业行为的关键要素，而创业者的案例访谈和理论分析文章指出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也存在激励作用，但是并没有分析作用逻辑和理论解释。未来需要深入分析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的双重效应，更好地理解失败恐惧不同特征和逻辑如何作用于不同创业行为的内在机理。同时考虑分析不同情境下失败恐惧的双重效应及其启动机制，不仅有助于系统提炼和检验以企业实践为基础的理论框架适用性，而且有助于在理论层面为创业领域针对分析创业行为变化规律增加新的理论解释和展现新的研究空间。

同时，也要关注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的约束机制和边界条件。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的作用效果取决于外部环境和创业个体因素。未来研究在明确创业失败恐惧关键要素以及发挥作用逻辑的基础上，从创业者个体和外界环境层面寻找降低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负面效用的调节变量，了解创业失败恐惧对创业行为正面效用的边界条件。这不仅有助于提炼创业者因自身失败恐惧对行为控制的管理逻辑与方法，而且能为已有研究提供有益补充。

5. 关注中国情境下创业失败恐惧独特性问题。大多数创业失败恐惧研究都是采用国外的数据和样本，对比之下，国内学者对这一领域的关注度不足。创业研究的情境依赖性为我国学者的研究提供了重要机遇。我国独特的制度文化以及“双创”环境为进一步探究创业失败恐惧的内容以及产生过程提供了极好的研究平台。GEM最新数据显示，我国创业者失败恐惧率逐年升高，在全球中排名靠前。这也为我国学者研究创业失败恐惧提供了丰富的研究样本。更为重要的是，我国文化、社会和制度因素的独特性意味着我国创业者的失败恐惧构成要素、影响因素和作用机制有可能不同于西方创业者。例如，高权力距离和集体主义是我国社会文化的典型特征，强调维护个人的面子与声誉（Shinnar等，2012），因此外部人际关系可能对我国创业者失败恐惧产生更大影响。以情境特征作为研究设计的出发点，未来研究可以对比分析不同国家和地区创业者失败恐惧的差异，挖掘我国创业者失败恐惧的独特性基础上产生具有国际借鉴意义的理论贡献，总结出立足我国情境、丰富创业理论、指导创业实践的重要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