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20-07-13张正隆
张正隆
第21章坎坷四军
好马救主
离休前为宣化炮兵学院技术教研室主任的曹曙焰老人,1919年生于奉天省凤城县曹家堡子,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身材敦实,快人快语。
老人说,他十岁那年,一家人前往穆棱县莲花泡子投奔舅姥爷。因为在那儿租地种不合算,后来又去了密山县柳毛河子五道沟。那地方真叫荒无人烟,走出几十里也难见一户人家,但地是真肥,“抓把土都冒油”。
起大早爬半夜地开荒种地,两年间刨出十来垧地。第三年,来了个姓张的地主,说明年你们得交租子。一听这话,曹家的人心凉了半截——原以为这是没主的地,刨了就是自己的,谁知道早就叫人跑马占荒了。
老人说,没等交租子就发生九一八事变了,遍地起胡子。老百姓也不懂啥“义勇军”,就叫胡子。大帮胡子没什么,呼呼啦啦就过去了,最可恶的是“棒子手”——你一家人在南北大炕上睡着,他拿着棒子什么的进了屋,想拿啥拿啥。一听到点儿风声,人们就都上山躲灾了。他有个三大爷,说大冬天的上了山也得冻死,就没走,结果让“棒子手”给活活打死了。
到了1935年,常来常往的就是抗联了。有個姓关的团长,特别喜欢曹曙焰,见面就说:“‘小嘎豆子,跟俺走吧,打日本子去。”还给他讲抗日救国的道理。“亡国奴”一听就明白,可“殖民地”怎么讲也听不大懂。
16岁的曹曙焰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反正这日子也熬不下去了,当抗联就算死了,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中国人,值!于是,进了队伍。
曹曙焰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这年秋天打林口。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队伍去哪里,就是跟着大队人马连走带跑。冲进镇子,听到马叫,见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拴着匹日本大洋马。他跑到近前绊了一跤,俯身一看,原来是个死了的鬼子,手里还有支王八盒子。
战后归来,谁也没有曹曙焰神气——骑着大洋马,腰间别着王八盒子。他后悔忘了摘枪套,不然斜挎着就更神气了。
班长告诉他,缴获的东西要归公,然后由上级统一分配。曹曙焰说:“不行,这是俺得的,要用它打日本子。俺又没骑回家去种地、‘打围。”
排长也严肃地对他说:“这是抗联的规矩、纪律。”他理直气壮地还是那套嗑儿,心里话说:“眼馋了吧?想诓去自己用啊?”
后来看到别人把缴获的马匹、枪弹都交到连部,曹曙焰傻眼了。
老人笑着说:“当时抗联没有‘立功一说。不然,我第一仗少说也能立个三等功。”
1936年3月下旬,李延禄奉调去莫斯科汇报工作,组织上准备再派他回国到关内做统战工作,由他的弟弟李延平代理四军军长。
4月1日,李延平率军部卫队连护送李延禄到密山县委,哥儿俩依依话别。之后,李延平率队去方正、通河,找二团和留守部队,途经勃利时发生一场战斗,部队损失惨重,同行的一团政委李守中和原三团政委邓化南都牺牲了。
两人牺牲的准确时间不详,具体地点也不确定——有人说是大四站一带,有人说是青山里西北楞。此战仅存的亲历者曹曙焰认为,应该是后者。
从军长到士兵,一行38人都是骑兵。之前在小五站休息一天,然后就连夜赶路,黎明时分到达那里。
那是一片荒草甸子,前面有一条进山的爬犁道。4月初的勃利,山野间仍是一片洁白,积雪没膝。前面的尖兵报告说,爬犁道旁的山坡上有堆像木柈子垛似的东西,黄糊糊的看不清。军部陈副官见那些黄糊糊的东西在动,断定是鬼子,估计一个小队的样子。
李延平问:“能不能打?”
陈副官说:“要是就这些日本子,能打。”
曹曙焰老人说,其实这一仗是不该打的,理由很多,关键是敌情不明。一个小队的日军轻易不会进山,肯定附近还有后续部队,最差也是伪军,而实际上全是小鬼子。
老人说,抗联骑兵的目标大,而且因为踏雪“咔咔”响,耳朵就不管用了。敌人在山坡上,又是清汤林子,首先发现了他们,而且看准了他们就三四十人。他们看到这些日军时,距离还有二里多远,如果立即掉转马头,绕道也照样能去方正、通河,日军的步兵怎么追?
李延平下令,抢占南面的小山头。敌人则往北山上爬,双方相距也就300米左右。打了一阵子,从东边又上来一股敌人,少说有一个小队。李延平命令,重点对付这路敌人。待敌人进至百米左右时,机枪手大老于一阵猛扫,十几个鬼子当即倒在雪地里,有几个再没动弹。
就这样打了半个来小时,又一股敌人从西边上来了,也是一个小队的样子。李延平一看,这回不能打了,再打就围住了。于是,留下一个班掩护,其余下山直奔“马桩子”。
曹曙焰与何畏在山下的小树林里“打马桩子”——骑兵下马作战,要有人看护战马,把马拴在树上或是别的什么物件上。没有可拴的东西,就把这匹马的缰绳拴在那匹马的脖子上,通常是五匹一串,一人能看两串,比较耗费人力。
曹曙焰老人说,敌人的火力几乎都对准了他们这支马队,轻机枪“嘎嘎嘎”,重机枪“咕咕咕”,山沟里那雪地像开了锅似的,不断有人马倒下。机枪手大老于负伤落马后,一只脚还在马镫子里,胸前都是血,大睁着双眼。看到大老于已经不行了,他就伸手去抓那挺机枪——机枪是抗联的宝贝呀!那雪过膝深,春天的雪又实,马跑不起来。他勒下缰绳,把身子探到右边,抓两把都没抓住,这工夫就觉着胳膊好像挨了一棒子,险些落马。
这一仗就回去十几个人,只有何畏没受伤,曹曙焰的左腿和右胳膊两处中弹。那时就怕马伤着,只要马没事,人就能回来——马是骑兵的两只脚啊。
老人说,军长李延平在他前边,也就二十来步远。他不知道军长的腿上负伤了,只看到那匹铁青色的儿马脖子上中弹了,不断往外蹿血,跑起来却不减速。儿马是真皮实,只要有口气儿,就会按照主人的意志玩儿命——好马救主呀。
一度兴盛
吴平到吉东巡视后,四军的全盛时期就开始了。
密山游击队编为二团,“小白龙队”编为三团,之后又将饶河游击队编为四团。同时,李延禄派人到勃利、宝清、依兰等地联络山林队,许多首领都表示愿意接受改编。一年后的秋天,四军已发展到7个团和两个独立旅,兵力达1600余人,游击区扩大到穆棱、林口、勃利、宝清、依兰、方正、虎林、饶河等县。
1935年6月,林(口)密(山)线上的滴道车站进驻一个日本“宣抚班”。这是一帮政治特务。16日夜,一团团长杨太和率队从滴道陡峭的后山攀援而下,将车站包围后,突然发起攻击。不巧的是,“宣抚班”头一天就走了。此战击毙一名日军,俘虏全部伪军,并毁坏站内设施和部分铁路,使其运输中断数日。
年初,二团攻击勃利县方家沟的伪军骑兵队,接着又和三团一起攻打依兰县土城子伪警备团团部。4月27日途经阁凤楼镇时,军政治部主任何忠国给驻守的伪军连长写信,晓以大义,劝其反正,可这小子一口回绝。当晚,何忠国兵分三路发起攻击,将镇子拿下。
勃利县有个日资“清水木业组合”木场,附近还有个军马场,由一个中队的伪森林警察护卫。三团和独立营一举将其击垮,缴获军马数百匹,木场的房舍成了三团的营地。
6月,在当地“外白内红”的爱国人士协助下,四军在方正县大罗勒密建立了根据地。
四个月后,就发生了三军误杀“小白龙”苏衍仁的事件。
关于由“小白龙队”改编为三团的战斗力,同年10月15日,五军政治部主任、东部派遣队负责人胡仁在给吉东特委的报告信中这样评说:“长官无主张,下级不服从指挥,士兵表现张(慌)忙失措,序次紊乱,和山林队遇战无二也。”
可以肯定的是,苏衍仁的几个磕头弟兄在为他报仇这件事上是很有“战斗力”的。他们打死了在九龙沟密营养伤的伤员,其中包括团政治部主任张一武和军部卫队连连长金百万,然后率队投敌。
日寇如获至宝,把这些叛徒派到吉东各地充当密探。四军在大罗勒密镇建立的秘密系统全被破坏,人员被捕,重要干部被杀害。设在牡丹江的吉东特委也因四军代理政治部主任罗英去汇报工作时,被三团原机关枪连一个姓宣的连长认出来,招致破坏。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延平代理四军军长,指挥的第一仗又打成那个样子。
“四军软弱,无开展”
6月,李延平的腿伤好了,在勃利青山七团密营一起养伤的伤员也基本痊愈了。根据吉东特委指示,勃利县委让在当地活动的三军四师和五军东部派遣队就近帮助四军,并由三军四师政治部主任金策代理四军政治部主任,协助李延平指挥三军四师和四军军部、卫队连、七团,东征宝清。
6月20日出发,7月15日到达宝清县兰花顶子一带,开辟游击区,建立根据地。
兰花顶子属完达山脉,为三江平原南端,北与富锦相连。这里山高沟多,山边为丘陵地带,村落较多较大,各村都有大户、大院套,有的人家还有炮楼,养了炮手。因为这里过去没有抗日军,当地伪军也就没打过什么仗,老百姓也不了解抗联。
李延平、金策、郝贵林经过研究,决定首先宣传群众,包括召集十家长、百家长会议,说明抗联是什么样的队伍。部队所到之处都要唱歌,既是宣传自己,又能显示出与胡子的区别。关于今后的行动方针,要主动游击,向山外扩展。对于有钱大户,要争取他们合作抗日;如果出现抵抗,那就武力解决。
几天后,部队分头进入几个较大的屯子,有几家大户抵抗,很快都被制服。打进去后什么都不动,但要罚款,每户500元至1000元,并向群众公布。之后,周围大户、百家长和双柳河子伪自卫团团长纷纷前来求见,说山沟子人没见过世面,不开化,不知者不怪,现在都欢迎抗联。伪军、伪警察则龟缩在据点里不敢动弹。部队进出大院套征粮征款时,不少青年农民要求参军。
局面打开了,郝贵林和金策率领三军模范师继续东征虎林、饶河,李延平带领四军留在当地活动。
1937年是东北抗联的大发展之年,四大游击区各部频繁出击,发展壮大,11个军达3万余人。
但是,“四军软弱,无开展”。
一师一团长满景堂抽大烟,经常丢下队伍和女人鬼混,还与日本人暗中联系,要拉队伍投降,经审讯处死,保住了队伍。1935年冬,二团随三军活动,这年秋天才回四军。三团团长吴明月夏天牺牲后,再无团长,队伍随一团活动。
二师师长李天柱,9月攻打国强街基牺牲后,队伍没了核心,基本散了。
三師虽然没散,但师长宫显庭躲在密营里保存实力,不听指挥、调动。
四师九团团长丛海山,要杀军部派去的师政治部主任朴德山和青年科科长曹曙焰。师长刘振国说:“你们走吧,俺保证不了你们的安全。”
不久,丛海山宣布九团脱离四军,刘振国也离队了。只剩下个十团,团长唐青山又被“老来好队”给杀了,四师也就不存在了。
这个样子的四军,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李延平,1903年生于延吉县城郊,学过皮匠、开过车,之后又种过地。1932年参加救国军,相继任参谋、补充团副官、绥宁游击队支队长,1933年冬天被党组织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两年后返回东北战场,1936年3月任四军代理军长,1937年11月任军长。
曹曙焰老人说,李延平性情温和,是个好人,就是能力不大行。带兵打仗,你得当机立断,有主见,有威严。那时人们觉得他这人“不压茬”,没股子“煞楞劲儿”。他也是没经验。“你想想,团长没当过,一下子把军长的担子压到肩上,搁谁也是够呛。那时对苏联崇拜得很,听说他在苏联读过两年大学,就觉得这人可是了不得。后来觉得,他也就是个有文化的学生。第一仗就牺牲两个团政委,一多半人没回来,他不但非常痛苦,也更缺乏自信了。”
老人说,四军除了二团,几乎都是山林队改编的。这种队伍立场不稳——你强大时,他跟着你;看你软弱,就想自己的道眼儿了。“青山里打了败仗,我们这些残兵败将跑去七团宫显庭的密营,那个狼狈呀。宫显庭后来为啥不听调动?他看了能没想法吗?上级派我和朴德山去四师做政治工作,可有人要杀朴德山,把我们撵走了。四军要是兵强马壮,或是老军长李延禄还在,或是换成杨靖宇、赵尚志、周保中,他们敢那样对待我们吗?”
赵尚志恨不能统兵百万、杀去东京,李延平则认为自己当不了这个军长。
李延平说:“都怪俺无能,把队伍带成这个样子,很对不起党,希望领导上另派一位军长。”
他是真诚的,并向吉东省委表达了这种愿望。
周保中整顿四军
1937年9月29日,吉东省委在依兰县四道河子召开常委会议,决定成立东北抗联第二路军,所属部队为四军、五军、七军、八军、十军和王荫武的救世军、姚振山的义勇军,选举周保中为二路军总指挥。
按照省委决议,周保中会后即着手整顿各军,首先是四军。
11月下旬,周保中与勃利县委书记鲍林来到宝清县大叶子沟四军密营,与李延平等人商定,将四军整编为两个师。一师师长张相武,政治部主任由军政治部主任黄玉清兼任;二师师长宫显庭,一个月后变为王毓峰。每师编三个团,实际上一师只编了两个团。
有人是主张撤换李延平的,但周保中没这样做,而是给他带来一位副军长——原五军二师师长王光宇。实践证明,这是深谋远虑的一步棋,既以四军的发展、前途为重,又兼顾了各方面意见。在某种意义上,在当时的吉东党内,也只有周保中才能处理得如此圆满、稳妥。
东征宝清前,因黄玉清要带一团继续在勃利一带活动,李延平几次给勃利县委写信,要求金策到四军代理政治部主任。在宝清,无论哪个军的部队来了,李延平都真心高兴,增强信心和力量,与之共同作战。无论能力如何,他都是个识大体、顾大局,有抗日救国决心和献身精神的人。如今,有了个精明能干的副军长,师团领导也大都换了,上上下下都有股子向上的劲头,他的心劲儿自然也不一样了。
四军又活跃起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