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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悲恸
——浅论《喧哗与骚动》中的“影”

2020-07-13湖南师范大学410000

大众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凯蒂影子

(湖南师范大学 410000)

影子,是现实中颇为常见之物,据《现代汉语词典》,它是“人或物体挡住光线后所成的四周有光、中间无光的暗色形象”。它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是紧随所属物体,且随着光线照射的角度变化而具有一定的流动性。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影是一个十分常见的意象,虽然大多不是专门写影,但含“影”的诗句历来有不少被传诵千古。最著名的当属宋代词人“张三影”张先。他有三句著名的写影的词句:“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归朝欢·声转辘轳闻露井》)、“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三句词借“影”巧妙地刻画了景物的姿态。除此之外,“影”这一意象常被赋予深刻的意义。李白《月下独酌》中几句含有“影”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反衬出自己的孤独处境和旷达心境。其意义正是由本身的特性决定的,正所谓“如影随形”。

而在西方小说中,“影”同样可以作为意义和功能丰富的单位。

《喧哗与骚动》作为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小说之一,讲述了康普生一家的悲剧。在本书的前两章(班吉篇和昆丁篇)中,“影”作为一个特殊的描写对象频繁出现。班吉篇中,“影子”一词出现了14次,在昆丁篇则出现了44次。而在英文原版中,“shadow”一词分别出现了12次和59次。可见,“影子”一词在前两章中的高频性显然不是毫无意义。

罗兰·巴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将叙事作品分为功能层、行动层和叙述层,并将叙述单位分为功能和迹象两类。功能推动叙事情节,包括核心与催化;而迹象则表现气氛、心情、性格等等。一个叙述单位往往可以同属不同的类别。曹雪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五十四回描写了“吃饭”活动,共计106处。作为一个叙述单位,“吃饭”活动既可以作为叙事方法,起到组织情节、结构等作用;又可以作为叙事内容来体现思想内涵,塑造人物形象等等。在笔者看来,《喧哗与骚动》的前两章,影子作为一个频繁出现的叙述单位既是功能,又是迹象,同时也是悲剧的象征。

一、班吉篇的影

首先看班吉篇。班吉是康普生家中第三子,是一个先天白痴。福克纳在这一章所运用的“意识流”手法给读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阅读困难,不仅在时空上十分跳跃,在逻辑上也往往不知所云。但正如译者李文俊所说,福克纳“首先提供给读者混饨迷乱的内心世界的没有规律、逻辑的活动,然后逐步带引读者穿过层层迷雾,最终走到阳光底下明朗、清晰的客观世界里来”。1他在叙事过程中安插了许多伏笔和细节来帮助读者理解,彰显其独具的匠心。有时是一种味道,有时是一个物体,有时又是一种声音,而影子恰恰是其中之一。从班吉的叙述话语来看,他仍然具有基本的感知能力和情感体验,视觉、嗅觉、听觉器官所感知到的外界刺激在他的叙述中都有所反映,尤其是他对于气味的敏感。他不仅能够根据气味感应姐姐凯蒂的存在,还能通过她身上的香水味在若有若无中察觉到凯蒂的成长以及可能对他生活带来的影响,从而失声大哭。有时,他在球场上听见与姐姐凯蒂“Caddy”相同发音的“caddie”(球童)一词时,还会哼叫起来。可见他在听觉上也有一定的灵敏度。

同样地,在视觉上,他也有选择地观察物体,其中一个就是影子。“影子”在班吉的视角中一共出现了14次,其中有4处具有较为明显的功能意义。这四处影子旨在暗示班吉身份的特殊性,和前后文中其他家庭成员的对话相互照应,逐步揭示人物形象。

第一处“影子”的出现发生在小说最开头,当时拉斯特和班吉在看别人打球。“我们顺着栅栏,走到花园的栅栏旁,我们的影子落在栅栏上,在栅栏上;我的影子比勒斯特的高。我们来到缺口那儿,从那里钻了过去。”2作为一个白痴,班吉不能直接说出“我比拉斯特高”这样的判断性话语,却能判断影子的高低,这一点也为我们间接说明他的年岁正如前文“三十三根蜡烛”所反映的那样——成人身材幼儿智商。故事一开始读者尚不能从短短的几段中就得出这是一个白痴的叙述视角,因此“影子”在这里是作者暗中帮助读者理解文意的工具,为读者提供情报。

第二处出现在班吉回忆T.P.驾马车带他和母亲去给父亲上坟的情景。“我听见‘小王后’脚下的得得声,明亮的形体从我们两边平稳地滑过去,它们的影子在‘小王后’的背上掠过。它们象车轴糊明亮的顶端一样向后移动”。3班吉认为,身旁呼啸而过的景物只是一些“明亮的形体”,他的认知能力仅限于印象和感觉。正是由于这种局限性,他目光的焦点异于常人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班吉眼中的世界也因此保留了一份脱离世俗纷争的纯洁性,他眼中“明亮的形体”似乎是他单纯内心的外部观照。这样一来,小说便在对比中凸显出强烈的反讽意味:脑子清晰的人内心浑浊,天生痴傻的人内心却一片清明。无独有偶,第三、四处的影子对于塑造人物形象也具有类似作用。第三处“影子”是回忆中的另一幅场景:“‘你别哼哼了。’T.P.说。我们的影子在移动,可是丹儿的影子并不移动,不过它嘷叫时,那影子也跟着嘷叫”。4第四处“影子”发生在当前:“我们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影子比我们先碰到树。我的影子第一个到。然后我们两个人都到了,然后影子又离开了树。瓶子里有一支花。我把另外一支也插进去”。5这两处涉及光学原理,但痴傻的班吉只能用这样一种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也在一定程度上向读者阐释了他的形象特征。

以上几处“影子”的描写,都发生在班吉没有哭闹的时候——表明了他内心暂时的平静。同时,对于一头雾水的读者,这样的描写有利于他们寻根问底、拨云见日,一步步导向对文意的清晰理解;对于已明其身份的读者,其“白痴”形象能更为立体丰满地呈现。透过他的感官活动,康普生一家的家庭氛围、家族境况和人物形象逐步从幕布下展现,在碎片化的叙述中相继拼接成较为完整的背景故事,为后文的情节做好铺垫。

二、昆丁篇的影

在昆丁一章,“影”亦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同时也有深刻的象征意义。

昆丁是康普生家中长子,是凯蒂、班吉和杰森等人的大哥。他代表着“庄园主阶级的最后一代”,身上背负着作为一个没落家族门第的荣誉感,却病态地将妹妹凯蒂的“贞操”当作家族荣誉的象征。在得知妹妹“失贞”后,他不得不用自杀来逃避这一切(当然,他对凯蒂扭曲的爱也是有迹可循的)。这一章对影子的描写更为频繁和细碎,我们可以将其归为三类。

1.“影子”是时间的隐喻,它标志着时空及其转换

如萨特所说“过去的次序是心的次序”,昆丁篇的叙事时间更多是作为心理时间而存在。该篇的“当前”是昆丁自杀的前一天,他的意识就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徘徊辗转。作者通过意识流的手法,有意删去标点符号和时空转换的明确信号,并频繁运用混乱的句式,以凸显昆丁心理活动的跳跃性和复杂性,由此深掘出他心中埋藏的绝望心情。有时候一个句子中甚至来回切换着现实和过去两种声音,使读者云里雾里。

例如在什里夫和斯波特谈话的过程中,昆丁——也即“我”——的思绪不断跳跃,经常闪回与凯蒂相关的画面——一个心理扭曲、精神“失常”的落魄形象便跃然纸上。那些边听人说话边回忆的片段,紧密缀连在两者的对话之后,使其真实性得以充分体现。为了显示出主人公的非正常精神状态,时空转换是紊乱且无序的,叙述者的言说是接续而无间断的,故此处行文在个别段落上显示出决堤般的倾泻之势,营造出一种“流畅的混乱”。

所幸,该章节中还有“影子”能作为辅助读者理解的工具,它在文中是现实时空的标识和信号。虽然昆丁精神上有一定的混乱,但在他的自白中,他似乎还能够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当时是几点几分。因此,当“影子”一词出现的时候,我们一般就能得知此刻是“当前”而非回忆,恰如萨特所说,福克纳“把现在伪装在影子里进行”。

除此之外,影子还可以视作是叙述者回忆与现实沟通的一道枢纽,是时空转换的标志。很多时候,当昆丁的思绪从回忆中“醒来”或者再次进入回忆之中,首先和最后注意到的都是影子。例如:“我靠在栏杆上,瞧着我的影子;我真是把我的影子骗过了”。此处昆丁短暂从对凯蒂的回忆中抽身。“待会儿我重新见到我的影子时如果不当心我又会踩到那被我哄骗到水里去的浸不坏的影子上去的”。6在描述完影子之后,他又陷入了回忆之中。萨特曾评价《喧哗与骚动》的主题是“时间上的哲学”,在这样一种打乱的叙事时间中,体现着福克纳对时间的独特看法与思考。

2.“影子”是人物心情的隐喻,它反映昆丁心如死灰的精神状态,可以视作人物心情的外化

从1909年凯蒂第一次失贞,到她不慎怀孕导致只能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昆丁在此过程中经历了无尽的痛苦与折磨,最终在她结婚的两个月后精神彻底崩溃,选择投河自尽。通过对影子的描写,我们得以对昆丁在自尽前一天的复杂心理略窥一二。例如,昆丁看见“桥的影子、一条条栏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那影子仿佛要沉入下去,又仿佛在呼吸着。在他眼中,水面上的影子就像是死亡的阴影,暗示昆丁早已有了必死不可的“决心”,也预示了他最后溺死的结局。昆丁死前,对死亡是“几乎病态的期待”。试看:“街灯沿着坡伸延到山下然后又上坡通往镇子我走在我影子的肚子上。我可以把手伸到影子之外去”。7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无法令人怀疑他有自杀的动机,但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在一般情况下又怎么会无聊得观察自己甚至是其他东西的影子呢?势必,只有当绝望转化成了一种无奈的妥协,当有所谓变成了无所谓,才使得他如此平静,甚至带有某种乐观主义精神。

3.“影子”象征着康普生家族以及美国南方传统价值观的没落

康普生一家在美国南方的杰弗生镇上曾是显赫一时的望族,家族中出过一位州长、一位将军,拥有过整整一平方公里的领地。但随着那块领地被祖上的常败将军陆续卖掉,最终只剩下了“宅子、菜园、东倒西歪的马厩与一所佣人住的木屋”,康普生家族也开始走下坡路,不复当年荣光。作为家中长子,昆丁试图承担起复兴家族荣耀的重任。然而,他极为软弱敏感,对凯蒂产生了乱伦之恋的同时本身却没有爱的能力。从小在父亲潜移默化之下形成的消极思想和气质让他对多重的压力束手无策,仅仅是凯蒂的不贞就彻底击溃了他:“只有一道螺旋形的扶梯通向阴影中,阴影里回荡着一代代郁郁不欢的人的脚步声,就象灰尘落在影子上一样、我的脚步象扬起尘土一样地搅醒了阴影,接着它们又轻轻地沉淀下来。”8失去的贞洁、衰败的境况、分崩离析且毫无人情味的家庭环境,这一切让康普生家族的荣光堕落进阴影之中,也给昆丁的精神世界蒙上了层层阴影。他的自杀,无疑是康普生家族的荣誉及其传统价值观没落的有力佐证,而凯蒂的不贞也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小结

综上可见,“影子”在本书前两章中是极为重要的叙述单位和意义单位。作为功能,它起到交代叙事时间、转换叙事时空等作用;作为迹象,它往往可以塑造人物形象、暗示故事情节、渲染人物心情等。同时,它还具有极为深刻的悲剧意味,是康普生家族悲剧的象征。纵观整部小说,康普生一家除了女仆迪尔西以外几乎无一正常:父亲酗酒,母亲沉溺于南方贵妇人的幻想之中,三子痴呆,长子自杀,长女沉沦,次子扭曲。这败落的局面似乎从他们祖上那位将军开始便已经覆水难收。然而这悲剧却是那么寂静,仿佛已经默认无法挽回,正如那影子一样不哭不闹,没有情感的宣泄,没有声嘶力竭的反抗,只沉淀着莫大的悲哀。

注释:

1-8本文中译文本皆选自福克納著.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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