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革下的“流浪者”
——析《马蒂斯》主人公科罗廖夫的形象
2020-07-13尹红英河南大学外语学院开封475000
⊙尹红英[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开封 475000]
一、引言
自人类诞生之日起,流浪便作为最重要的生存方式之一,其形式存在于人类生活的进程之中,并随着人类生存方式的改变而改变。在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中,流浪印记不可避免地烙刻在文本中,经久不衰,绵延不绝。19世纪之后的西方文学,随着社会发展、观念的转型以及文学多元化的转变,人类生活也随之失去了很多原有的东西。在此大背景下,乡愁和怀旧成为当下文学书写中一个难以绕过的主题,对过去的回望催生了流浪文学的复兴。
流浪主题作为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始于流浪汉小说,其显著特点是描述主人公的漂泊历程。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在思想内容上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其共同特征是,表现人公漂泊流浪历程中的勇敢倔强及其积极进取的性格特质。不同民族的文学都刻画出带有各自民族特色的流浪者形象。不过因流浪者所属的国度、历史背景的不同,我们需要对众多流浪者形象进行分析。为此,对流浪汉小说主人公探索历程的剖析往往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随着时间、地点的转换,主人公总是处在一种漂泊状态,他们或为追求理想,或为寻找归宿,呈现出现实生活中的流浪;另一方面,在精神世界中,主人公以情感为方向,因内心的迷茫而困惑。对现有生存意义的否定使得人物呈现出精神上的流浪。生存流浪主要出现在人类的早期活动中,而精神流浪则更趋近于现在与未来。20 世纪之前的流浪小说,其主人公主要是出身贫寒的孤儿、落难者等,他们经历了少年生活的困苦与不幸却能够仍然保持其真善美等优秀的性格特质。然而,当他们脱离家庭走向社会时,就无法适应瞬息万变的形势。为了生存,于是不得不违其本意,转而阿谀奉承、诈骗欺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逐渐被社会所同化,最终堕落为无耻之徒。如果说20 世纪以前文学中所表现的流浪为生存流浪,那么,20 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所表现出的流浪则大多为精神流浪。当今时代人类已无需为满足生存需求花费大量精力,但精神的迷茫、漂泊及流浪成为当今时代不可忽略的一种现象。信仰危机、道德沦丧,史无前例的“欧洲大屠杀”宣告“理性”社会的结束。战争的阴影一直盘旋在地球的上空,给劫后余生的人们带来沉重的心灵和精神压力,他们失去了精神支柱,对未来的道路感到迷茫,成为“失根”的流浪者。为摆脱精神和心灵的困境与迷茫,开始对生存价值产生更深刻的思考。新时代的一些作家,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唤醒迷失的人们,使人类可以在失衡的社会中进行自我拯救,引导人们在困惑不安中重整思想和社会秩序,重新寻觅人类栖息的精神家园。《马蒂斯》所呈的正是主人公科罗廖夫的现实生活与内心精神世界互为交织的复杂生存状态。
二、科罗廖夫:身体和心灵的流浪者
《马蒂斯》是2007 年“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小说作者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也因此获得两万美金的奖金。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1970 年出生于阿塞拜疆的苏姆盖特,他从小对自然科学颇感兴趣,曾就读于著名的莫斯科大学附属中学——科尔莫戈罗夫中学,随后考入莫斯科物理技术学院。1991 年毕业后在以色列和美国从事科研工作。童年时期伊利切夫斯基便开始文学创作。1998 年他定居莫斯科,之后短短两年,他写了两部小说 《石油》和《梅舌尔的房子》,三部诗集《偶然》《无视》《如蜜似镜的伏尔加》。
《马蒂斯》是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 对出生于20 世纪70 年代人的命运的思索,具有相当浓厚的自传色彩。小说创作过程也是作者考问自我、探寻答案的过程。主人公列昂尼德·科罗廖夫三十五岁,自小就对自然界有着浓厚兴趣,上学后偏爱数学和物理,之后顺利进入全国最好的寄宿高中就读。但大学时,他对学习和生活的热情渐渐丧失。大四那年,正值国家时局动荡。动荡的政局对正值热血时期的大学生们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大学毕业后,有人混日子,有人投身商海,只有少数人继续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但前提是需要移居海外,科罗廖夫所在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也大都奔赴海外。科罗廖夫本人也顺势提出申请出国留学,他去了丹麦哥本哈根的一所大学。两年之后,科罗廖夫回国并继续撰写自己的学位论文。但是在丹麦的两年学习之后科罗廖夫并没有重获学习热情,反而使他被其他研究生们当作失败的例子加以嘲笑;更有甚者原本就很少关心他的导师也彻底离开,再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论文答辩之事。三年后研究所新上任的教研主任将他驱之门外,科罗廖夫的学术生涯就这样中途夭折。之后,他穿梭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做过各种工作:电脑走私、电脑编程、保安、推销员等。七年后,科罗廖夫终于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成为吉季斯在莫斯科办事处的代理人。此后,科罗廖夫的地质学家朋友给他发来消息:美国正在招募钻井工人,待遇优厚。但此时莫名的幽闭恐惧症却缠绕着他,并日趋严重,“它的反应不是来自大脑,而是纯粹的生理本能:呼吸困难,直冒冷汗,绞痛穿透整个胸膛,一直刺到脚底,人只想一头栽倒在地……”拥有更加自由的空间成了饱受煎熬的科罗廖夫此时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最为强烈的渴求。在科罗廖夫的潜意识里,随时随地逃脱成了从煎熬中拯救自己的稻草。只有离开自己固定生活的场所,在城市里到处漂泊,才能更加接近“城市”,才能找到蕴藏在表象下的真实的城市,才能构造属于自己的“城市”。
“科罗廖夫牢记圣人安东尼(基督教隐修院创始人)的教导:只有当身体的享受被削弱,精神的力量才会强大”。于是科罗廖夫开始为流浪做准备,他训练自己忍饥挨饿的能力。作为一个流浪者,他看到了繁华的莫斯科的另一面,注意到了和与自己相似却又形态各异的流浪者,就连以前从未注意的排水沟、垃圾场等都在向他展示着这个城市的真实面貌。科罗廖夫喜欢待在地下,静谧使他可以洞察自我。在震耳欲聋的城市喧嚣之后,他可以自由地解放大脑。内心似乎变得更加贴近自我。一个半月后,科罗廖夫重新回到地面上,却发现自己的房屋已经被吉季斯侵占,他变得居无定所、无家可归。此前一直在过道里过夜的瓦佳和娜佳帮助了他。瓦佳和娜佳是更“资深”的流浪者,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既矛盾又和谐的微妙关系。意外丢失证件成全了自幼无家可归的瓦佳,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漂泊。娜佳在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后流落街头,她对家充满了渴望,梦想早日穿上嫁衣,拥有一个温暖的栖身港湾。两个地位卑微、生计没有着落的流浪者彼此之间互相依靠,相互慰藉,显得那么温暖、善良。科罗廖夫说服他们一同南行,南行的日子轻松愉快,虽风餐露宿,却也能释放自我,自得其乐。南行没到终点,路上就只剩科罗廖夫一人孑然前行了。
书中详细描绘了科罗廖夫的流浪历程及其内心世界所发生的巨大转变。亲情、友情、爱情,无一可以成为科罗廖夫生根的土壤。“我的世界充满了暴力。我也罪责难逃”,这是他对现实社会及自己的认知,而这也为科罗廖夫成为流浪者做了铺垫。
选择流浪并非科罗廖夫一时兴起,而是他在经过思索,经历了从无意识到潜意识、再到有意识的计划之后所做出的笃定的选择;选择流浪,对他而言,即是向着自由迈进。他投身自由的怀抱,在大自然中回归自我。囿于单调无趣的生活,科罗廖夫无法感受城市的内涵,生存空间昏暗、拥堵、荒芜、冷酷,人与人之间信任全无,肉体和精神饱受折磨。离开喧嚣的街面潜入地下,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真实的城市;行走在自然中,感受阳光风雨变化莫测的万里河山,身体虽在风餐露宿,但科罗廖夫的内心却在愉快地哼唱着自由之歌。选择流浪前,科罗廖夫虽生活安稳,却孤寂而又封闭;上路后,虽然路途险恶,时有无助与无奈,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放空自己,让思想在大自然中自由徜徉和驰骋。在自我心境的解困过程中,科罗廖夫虽然也曾有幻想与迷茫,但他一直在自省,在梳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思想者和探索者的形象,理科专业的教育背景和浓厚的人文气质赋予他构建和修正现实的内在力量,让他能够承受对人的命运和前途的严峻考问。生存不是科罗廖夫唯一的欲求,对于他来讲,观照生存的困境才更为重要。他抛开现代文明的诱惑与束缚,并非一念之差,也不是为了寄情山水,而是真正期盼贴近城市与自然,在自我放逐中的得到精神的净化,寻觅生活的真谛。
自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苏联社会动荡不安,生于20 世纪70 年代的俄罗斯人经历十分特殊,“他们在苏联时代长大,而后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在动荡中崩溃”,故他们被称为“骑墙一代”。他们在苏联时期长大,又亲眼看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国家及人民生活的境况,所以他们对“苏联”有着一种无法名状的特殊情感,虽生在苏联,却活在其外。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正是出生于20世纪70 年代的“骑墙一代”作家,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描述着关于那一代人的记忆,同时也写出了当代人对当今俄罗斯所面临困境的反思。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科罗廖夫的经历并无特别之处,因为几乎所有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起码会有一次感到自己处在深渊的边缘,面临与社会脱节的危机。对于科罗廖夫来说,他要么退回原处,要么向前迈出一步。
三、结语
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曾说,其实并不是我选择了 《马蒂斯》的主题,而是这个主题选择了我。《马蒂斯》并没有架构出庞大的人物体系,作者从知识分子科罗廖夫的流浪行为着手,借其感受苏联解体这一巨大变革对当时俄罗斯人民生活的影响及隐蔽在困苦生活下的心理重压。科罗廖夫和以他为代表的流浪者们,正是当时苏联解体的产物,他们经历过强大的苏联时期,也目睹了俄罗斯的现实生存图景。不可否认的是,在俄罗斯社会历史发展历程中,苏联时期是其不可忽略的一个重要阶段。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以独特的艺术方法向世人勾勒出他对苏联及当代俄罗斯的认知,也呈现出对俄罗斯未来的思考。
①陈召荣:《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0页。
②③④⑥〔俄〕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 :《马蒂斯》,张俊翔、薛冉冉、刘彤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页,第176—177页,第147页,前言部分第1页。
⑤ 康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莫斯科什么也不相信》,《中华读书报 》2019年5月22日,第4版。
⑥陈爱香、高海 :《现实与虚构之间:“骑墙一代”的苏联记忆——评叶利扎罗夫的〈图书管理员〉》,《肇庆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