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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孝行诗研究

2020-07-13王占阳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名作欣赏 2020年17期
关键词:归宁孝子小雅

⊙王占阳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 450001]

在《论语·为政》中,孔子回答孟懿子关于“孝”的问题,认为“孝”就是“无违”,即“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认为只要在生前,身后无违于礼便是孝。在《孝经·纪效行》中,孔子更是指出:“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我们便从这两方面入手来解读《诗经》中的孝行诗。

一、生,事之以礼

“树欲止而风不静,子欲养而亲不待。”孔子论孝,多论父母生时行孝。《诗经》便为我们刻画了很多孝子的形象,这里主要分为以下三类:

(一)孝子行役,思念父母

“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是这类诗歌的情感基调,孝子行役,颇多无奈。《汝坟》中女子劝夫之语说出了行役之人的纠结痛苦:“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征战不休,劳役繁重,君主与父母如何抉择,何况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包括《周南·汝坟》《魏风·陟岵》《唐风·鸨羽》《小雅·四牡》《小雅·杕杜》《小雅·祁父》《小雅·北山》。以《魏风·陟岵》为例: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毛序》认为:“《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破而数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 。”毛序言简意赅,点明主旨。方玉润则从人情方面对此诗进行了细致的解读:

人子行役,登高念亲,人情之常。若从正面直写己之所以念亲,纵千言万语,岂能道得意尽?诗妙从对面设想,思亲所念己之心,与临行勖己之言,则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千载下读之,犹足令羁旅人望白云而其思亲之念,况当日远离父母者乎?

(二)孝女归宁不得,思念父母

包括《周南·葛覃》《邶风·泉水》《鄘风·竹竿》,除《葛覃》描述了归宁前的喜悦之外,其余各首都表现了归宁不得,思念父母的心情,“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是普遍呼声。而归宁正体现了女子的孝。正如郑玄对《葛覃》所作注释:“可以归安父母,言嫁而得意,犹不忘孝 。”朱熹进一步发挥此说:“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 。”由此也可以揣测其他诗篇中的女子无法归宁的急切心情。《泉水》中的女子“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回想出嫁时的路径“出宿于泲,饮饯于祢”,便想象归宁之旅“出宿于干,饮饯于言”,但却心怀忧惧,“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最后也只能“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三)遭忧患而呼父母

包括《邶风·日月》《王风·葛藟》《小雅·沔水》《小雅·黄鸟》《小雅·正月》《小雅·小宛》《小雅·巧言》《大雅·云汉》《小雅·小弁》。这些诗歌似乎与“孝”并无关系,只是人子在外遭遇了忧患,呼喊父母而已,甚至有些诗歌对父母颇为埋怨,如《邶风·日月》:“父兮母兮,畜我不足。”但这却正表现了父子母女之间那深沉而不可分割的血缘亲情。正如朱熹所言:“盖忧患疾痛之极,必呼父母,人之至情也 。”从这些疾痛的呼唤乃至抱怨中我们可以看到子女对父母的信任与依恋。

二、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孔子认为孝子丧亲,首先表现在情感之上:“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但是这种哀伤必要有节制,“无以死伤生”。然后是送亲下葬之礼:“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簠簋而哀戚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措之。”最后便是祭祀之礼:“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如此,则“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

《诗经》中的祭祖诗便是对“祭之以礼”的最好体现。这些诗歌主要集中在大雅以及颂诗中。祭祖的形式表现了孝子们“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祭祖诗在内容上则体现了孔子对于孝的要求。孔子认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在孔子看来,实现自身人生价值,事君立身,扬名后世是对孝最高的理解,《诗经》中的祭祖诗便是“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一则彰显子孙的功绩,并希望能够继承祖先遗志,二则也是希望祖先能够保佑孝子贤孙永享福报。如: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

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周颂·昊天有成命》)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

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周颂·维天之命》)

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周颂·清庙》)

当然还有一些诗歌并非是祭祖诗,但是它们也用于祭祀,并在诗中以“孝”为修饰,如“孝思”“孝享”等,这些诗歌传达了古人对孝子的祝福,也表达了对孝子贤孙的渴望: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小雅·天保》)

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永言孝思,孝思维则。

媚兹一人,应侯顺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大雅·下武》)

三、孝的异化以及对《诗经》孝行诗的歪解

从前文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先秦时代对孝的理解很真诚。但后世对孝的要求逐渐复杂化,精细化乃至于异化,这个问题值得注意。以舜之孝行为例,《尚书》是这么记述的:

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帝曰:“钦哉!”

《尚书》的记述很简单,舜家人的道德水平低下:“父顽,母嚚,象傲。”但舜能够以孝道使家庭和谐,而不使家人走上邪路,这便是舜的光辉所在,帝尧为了试探舜的能力,便将二女下嫁于舜,舜能是二女行妇道,所以帝尧让位于舜。而在《二十四孝·孝感动天》中的描述就变成了这样:

虞舜,瞽瞍之子。性至孝。父顽,母嚣,弟象傲。舜耕于 历山,有象为之耕,鸟为之耘。其孝感如此。帝尧闻之,事以九男,妻以二女,遂以天下让焉。

在这里舜的孝行就不那么简单了,它能感动天地,“有象为之耕,鸟为之耘”,帝尧也被他感动,“事以九男,妻以二女”,并“以天下让焉”。孝的异化始于它与皇权政治的结合。在家天下的政治格局中,君主是天下人的父母,于是君父并行,臣子合称。其实以父母比君主也并非汉代首创,《诗经》便有以父母比君主的先例: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台》)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

《南山有台》是人民因君主圣善而成其为“民之父母”,《泂酌》则是告诫君主是“民之父母”,所以要为民着想,这符合儒家义理。在孔孟思想中,君臣、父子、夫妻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并且首先对上位者提出了要求,认为上位者必须身先士卒,以身作则,然后才能使下位者各归其位: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董仲舒改造过的儒家义理治国,但这时的儒家已非孔孟之道。董仲舒以阴阳论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强调了三纲理论,其君臣、父子、夫妻关系是一种不平等的等级关系,所以处于下位的臣、子、妻必须依附于上位的君、父、夫,处下位者必主动博上位之欢心。

阴者阳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无合,而合各相阴阳。……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是故臣兼功于君,子兼功于父,妻兼功于夫,阴兼功于阳,地兼功于天。

汉代举孝廉以治国,孝成了跻身仕途的工具,而孝的标准掌握在统治者手里,于是孝成为统治者巩固统治的工具。在这双向互动中,为了跻身仕途,人们无所不用其极地展现自己的“孝心”,以至于行为上越来越怪诞,而统治者也不断提高孝的标准。孝开始了自己的异化。这时的孝已经失去了它原本模样,“孝顺”便成了“顺”,做一个“顺民”“顺子”。

这种异化自然影响到了《诗经》的解读。如《小雅·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就诗歌本身而言,是孝子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恩与自己无法报答父母的愧疚,但《毛序》为了将其与社会政治联系,达到王权教化的目的,认为这首诗为讽刺幽王而作,因幽王之故,民生劳苦,孝子不得终养父母。但细玩诗意,并无刺意,而且毛序并未挖掘出诗歌的情感深度。朱熹继承《毛序》“人民劳苦,孝子不得终养”的意义,而抛弃了“刺幽王”一说,并且引晋王裒事来点明诗的情感内涵:

晋王裒以父死非罪,每读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未尝不三复流涕,授业者为废此篇。诗之感人如此。

这种观点向后世延续,方玉润更是指出“此诗特为千古孝思绝作,尽人能识”,并且对《毛序》和朱熹所谓“人民劳苦”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唯《序》必牵及“人民劳苦”,以“刺幽王”,不惟意涉牵强,即情亦不真。盖父母深恩与天无极,孰不当报?唯欲报之,而或不能终其身以奉养,则不觉抱恨终天,凄怆之情不能自已耳。若谓人民劳苦,不得终养,始思父母,则遇劳苦乃念所生,不遇劳苦即将不念所生乎?

这一批判对《凯风》的分析照样适用: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从诗歌本身分析,这首诗体现了子女因为不能宽慰母亲,分担母亲劳苦的自责之情,但是从《毛序》开始,对这首诗的解释一直陷于错误的泥潭无法自拔。《毛序》认为此诗赞美了孝子能劝其母守志不改嫁。

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

后世论及此诗,多以此解为正解,从东汉郑玄,到唐代孔颖达,再到宋朝朱熹,均对此说无有异议。清代的方玉润虽然否定了《毛序》所谓“淫风流行”,认为其母应是受迫改嫁,得孝子劝诫而守志。但是清代的王先谦和魏源便对这种说法提出了质疑。

魏源在《诗古微》中认为这是儿子感激继母劳苦而反省自己以自责的诗并提出了如下理由:

1.魏源认为母亲改嫁是有违人伦之大过,“如序所说,宜为千古母仪所羞道”。也就是古人所说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便与孟子所云:“凯风,亲之过小者也”相矛盾,以此证明毛序所言谬矣。

2.魏源还指出 《汉明帝赐东平王书》《衡方碑》《梁相孔耽神祠碑》《古乐府·长歌行》中所用《凯风》之意皆为“颂母仪,比劬劳,毫无忌讳”。这也就证明毛序所谓“母不安其室”并不合诗诣。

3.魏源引《汉书·姜肱传》:“肱性笃孝,事继母恪勤,感《凯风》之义,兄弟同披而寝,不入房室,以慰母心。”证明《凯风》是儿子感激继母的诗。

王先谦并无创见,不过引《易林·咸之家人》中齐说所谓“凯风无母,何恃何怙?幼孤弱子,为人所苦”,来证明魏源观点的正确。

魏源所论前两点很是正确,但是他引《汉书·姜肱传》来证明《凯风》是感激继母未免牵强,姜肱不过因事而吟咏此诗,并非此诗之本义,若按此说,于此诗有感者,其母皆为继母乎?

对于这首诗我们不妨就诗论诗,此诗并不复杂,所传达感情也只两个:感激与自责。程俊英先生说得好:“此诗佳处,不在婉曲,正在平直……非朴无以见其真,非直无以见其诚 。”

《蓼莪》《凯风》所抒发得不过是最简单的儿子感激母亲的感情,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孝出于赤子之心,简单而纯粹。后世将其不断复杂化,自有其现实考量,但这已经脱离了诗歌的本义了。

四、总结

《诗经》中的孝行诗体现了最纯真的亲子关系,在后世的解读中,为体现王权教化,为封建皇权服务,对诗歌往往有所曲解,这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在对孝行诗的研究中更应该注意诗歌本身的情感导向。

①⑫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6月版,第13页,第126页。

②《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孝经》,中华书局1999年12月版,第38页。

③⑤⑯⑲《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367页,第30页,第776页,第133页。

④18 〔清〕方玉润撰,李先耕点校:《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2月版,第246页,第418页。

⑥⑦⑰〔宋〕朱熹集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1月版,第4页,第24页,第193页。

⑧⑨《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孝经》,中华书局1999年12月版,第57—61页,第3—4页。

⑩ 〔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2月版,第58页。

⑪ 所据为元代郭居敬的本子。

⑬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1月版,第186页。

⑭ 王梦鸥注释,王云五主编:《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01页。

⑮ 〔汉〕董仲舒撰〔清〕凌曙注:《春秋繁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32—433页。

⑳ 皆引 〔清〕王先谦撰,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2月版,第155—156页。

21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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