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里
——谈《幸福事件》对旅美华人“海归”问题的书写
2020-07-13李一扬浙江大学杭州310058
⊙李一扬 [浙江大学,杭州 310058]
“本书呈献给所有追求幸福的人们”,《幸福事件》的“题献”如是写到。——“幸福”,是这部小说属意的核心价值。小说以叙述者“我”的一项关于“中国的高速发展与出国潮/海归之间关系”的社会学课题为框架,选择三位华人男性新移民(李杰、陆大伟、江天浩及其家庭)作为“海归/海不归”问题的研究样本,按照“提出问题——解答问题”的社会科学研究步骤架设情节,层层剖问造成主人公们人生不幸的缘由,并最终叩寻到获得“幸福”的智慧法门,完成了对旅美华人“海归”问题的一次探索式书写。
一、“梦里不知身是客”:“美国梦”负重下新移民的身份尴尬
新移民主人公们是一群被剥削着“幸福感”的人。他们的“不幸”首先表现在对“美国梦”价值信条的从信守到幻灭,以及相伴而生的重重身份认同的尴尬。对“美国梦”的自我强化与期许迫使游离于主流圈边缘的中产阶级华人新移民在高负荷的工作生活运转中进退维谷,艰难维持着岌岌可危的新公民身份认同,暗流涌动中诱发着男性们的“海归”之念。
(一)“美国梦” 的“降格”:从理想丰盈到“一地鸡毛”
在初到美国的三年时光中,李杰的“美国梦”经营得单纯而质朴:“那时他们手中的钱不多……是穷学生、穷研究人员。但是他们的钱够买二手车,可以租住宽大的公寓。他们很快拥有计算机、彩电。比起中国的家人,比起留在国内的老同学,他们的生活是优裕的,幸福的,也是快乐的。”“只要坚韧不拔地奋斗”,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财富与幸福。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女儿降生,李杰放弃学术研究换到公司工作,高强度的工作与通勤使他失去了工作的幸福感。原先的“美国梦”沦为每日的“一地鸡毛”,使他患上了“美国梦”的不良副产物——“失眠症”。同辈之间的攀比、不同族裔新移民之间的工作竞争与美国社会“金钱至上”的成功标尺,使主人公们疲惫不堪。“成功没有给我们带来持久的喜悦,物质没有让我们领受到满足,金钱没有赐给我们真正的幸福。在一个日益繁荣和富裕的社会里,我们的精神变得日益贫穷,生活品质没有变得更美好,心在经受更多的磨难和煎熬”。
(二)“美国梦” 的“隐形天花板”:不甘的文化“边缘人”
江天浩感慨,“美国梦”是有“隐形天花板”之限制的,“成功逻辑”也有排外性,因而,逐渐升入中产阶层的他们反倒落入一个难再进取的“发展怪圈”中:“在中国贫穷的时候,他们这些人跑出国门到美国寻梦。十几年里,靠拼命读书,勤奋工作,逐步使职位、工资和事业得到发展和完善,从而进入了海外相对稳定的中上阶层,跻身于美国主流社会的圈子。但由于语言、文化背景、人脉关系、种族差异等因素,他们这些人又身不由己,心被动地处在主流圈子的外围,成了一群身心分离,地地道道的边缘人。今后无论是干行政管理还是在技术领域工作,基本上不再有进一步扩展的空间。”要想寻求事业突破,便要回国从头做起,而回国的最佳时机,他们已经错过了,如此只能在内心挣扎不甘,困守“边缘”。(三)失业打击下的“美国梦”:一触即溃的新公民身份认同
在美国经济危机期间,李杰遭直属上司构陷,被后者以集体名义借“不能按要求完成工作”为由解雇。失业使他的精神大厦随之崩塌,“工作失误”这一记录又直接影响了他的信誉评估结果,导致他无法向政府申领失业救济金,且再难找到工作。——他“这才明白西方民主社会空前稳定的道理。政府早已把所有环节设置到与人的生存息息关联,在美国生活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在这里,“人不能犯错”。美国社会的强势使李杰恐惧与绝望,亦激起了他的反社会报复情绪。丧失经济来源的李杰付不出房贷,眼看房产被收缴而束手无策,最终在“墨菲效应”的触发链条上愈滑愈远:向女上司复仇的计划未遂,两度自杀未遂,酗酒导致家庭暴力,入狱,直至被保释后“海归”。失业击垮了李杰作为一个丈夫与父亲的全部尊严,他的“美国梦”亦就此幻灭。一次“失业”,可以毁灭一个美国华人中产家庭的全部幸福、希望与梦想。在对飞来横祸的应对上,李杰夫妇一路磕磕绊绊、捉襟见肘,暴露了华人新移民实质上对美国现实社会生活秩序的疏离——他们并未透彻了解过自己的生存环境,亦对当地法律制度所知甚少。他们的“美国梦”搁在破绽百出的新公民身份认同的松动基座上,不堪一击。
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海归”心事稠
在《幸福事件》中,大洋彼岸的祖国,作为重要时空意象,时时穿插浮现在叙事“镜头”的前景中,由此促生李杰等主要人物“海归/海不归”的宿命抉择,成为其“不幸”的另一关键“病灶”。在冀望“海归”作为事业名利跳板的冲动背后,是华人新移民面对飞速发展的“彼岸”的深刻焦虑与自我“贬值”感——中国是希望之地,亦是创伤之地,是令海外游子爱恨交织却走不出的欲望“迷障”。
(一)“海归”执迷:社会高速发展与自我价值“急贬”的正比例关系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展开大规模城市化建设,社会迅速发展,“中国速度”创造了一个个“中国奇迹”:“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楼、最快的高速列车都在中国迅速成了现实。长沙市几十天就能完成建筑一幢十几层的高楼。”在美国实验室要花上五六年时间做成的新药基础研究,国内只需一年多 。中国正以高速增长的腾飞之势努力弥合与欧美国家间的历史落差。——连初还乡的李杰也直把长沙比作幻想中的洛杉矶,“在夜幕来临的时候,一身盛装,灯红酒绿”,渴望“与这块土地一起沸腾,一起燃烧”。看起来,故国是希望的乐园,实际上,在将“海归”付诸行动之前,故国却是李杰与陆大伟、江天浩共同的欲望“迷障”、焦虑心结:故国的“发展神话”乃是对他们海外生涯的挑战与贬抑——区别仅在于,对“行动派”陆、江来说,中国社会发展正处在一日千里的势头上,虽然已错失“海归”的最佳时机,但总要给自己一次“海归”的机会,跳上末班车“拼”一把,在故土上大展拳脚一番;而对于“股民心态”患得患失的李杰,在“海归”的决定上始终举棋不定,一再坐失良机。对中国社会财富增长的“隔海”执迷与印象叠加,拖垮他向来维护着的出国留学移民的“优越感”,使他担心自己不能与时俱进,愈发为身价“急贬”而失落、忧郁、煎熬。“他的心理障碍只会随着中国的越快进步变得越加严重”。
(二)不堪“回望”处:高速增长下的“浮躁风”弊端
在《幸福事件》中,陆大伟、李杰亦皆是中国社会飞速发展下“浮躁”之风的受害者。陆大伟“海归”后,曾代理销售科尔曼公司生产的血清素,不料被匿名举报行贿,一度被限制出境、停职接受调查。然而此遭成为陆大伟的心病,使他“有国不便回”。李杰一家的遭遇则都与较早“海归”的谭国芷教授有关。李杰的父亲死于谭国芷之子对心肌梗塞的施诊误判;其女因谭国芷主持开发的抗病毒药物对幼儿的毒副作用而患上糖尿病。两个悲剧的根源都是国内急功近利的浮躁之风:医疗体系急于推出新人,才会有缺乏经验的青年医生出现在重症急诊第一线;新药开发求效率,因而欠缺对药物毒副作用的把控分析。“中国速度”一度令海外游子艳羡,却又给其留下生命体验层面的永久性创伤——“海归”路多艰,爱恨于焉。小说中有一段社会学家范时宕的发言:“我们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这是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我们必然要走过的一段路。西方世界用了几百年才走完这一段路,我们国家仅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所以我们才会遭受到更大的阵痛。”似在有意照应解释陆、李二人之不幸遭遇。
三、“此心安处是吾乡”:“幸福”的实现方案
正如《幸福事件》的“题献”所许诺的,小说最终娓娓呈上了一个开放性的“幸福”实现方案——无论“海归”与否,个人都应当学会与自我和解,与自身所处的各种环境和解,主动创造和谐,乐观直面未来。
(一)“守望”故土的陆大伟:“幸福”要用爱与智慧主动经营
陆大伟最终决定定居美国,与妻儿相守,平静生活。对于“有国不便回”的祖国,他毫无怨言:“中国如同我的父母,美国则好像是我的妻子。对配偶,我们可以选择,我们在相处中磨合,相互了解,相互适应,我们相依为伴,荣辱与共,甘苦同在。对父母,我们没有选择,无论她是贫穷还是富贵,我们都需要承受。也许我们被打过或者被骂过,也许我们曾经对他们怨过,但在我们远离他们的时候,心里只会有牵挂和爱。中国是我的家,我们希望自家和睦,父母兄妹都过得好。”与彼岸的故国和解并予以祝福,用心经营在此岸生活的方方面面,是陆大伟践行“幸福”的智慧法门。在他的幸福信条中,“幸福并不取决于财富、权力和容貌,而是取决于你和周围人的相处”。因此,他主动给自己营造快乐的工作环境,爱上自己的新工作;主动陪伴儿子上培训强化班,与妻子敞开心扉交流,营造融洽的家庭氛围。——与李杰“海归”前的职场、婚姻不幸恰形成参差对照与补充回应。
(二)“海归”的李杰:幸福源于“自洽”的自我选择
李杰向来是个“环境不适应者”,“永远把自己半吊在空中,心悬着七上八下”,“不断地跳槽,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是,总不能如他所愿”。“海归”起初,他就因不满一线城市生活成本过高而放弃上海的职位,又转到长沙药研所做“血安达”的毒理学研究。当“血安达”被检测出具有生殖基因毒性后,李杰本打算终止研究,再次离开中国,回美国寻求平静,却在与范时宕的交谈中,被其以“三个理由”挽留:范时宕一是鼓励李杰留在中国继续“血安达”研究,开发新药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二是建议李杰通过研究打磨新药,打磨自己的急躁心境,积累工作经验,发现研究兴趣,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三是邀请李杰留下来一同建设祖国,见证中国崛起的伟大巨变。最终,李杰在这次“留守”中抓住了自己的发展机遇与人生幸福——一年后,“血安达”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李杰也从这段经历中悟出自己的“幸福信条”:“人生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幸福不源于自己生活的地方,而是源于自己的生活态度和选择哪一种生存方式。”
此外,江天浩获得了国内千人计划的资助,再无后顾之忧,决定举家“海归”。劫波渡尽,三个新移民家庭各自乐观启程,踏上经营幸福之路。
四、“海归”:在留学生/新移民文学谱系中的《幸福事件》
小说《幸福事件》的主要情节大抵取材于作者本人的旅美经验,从主人公们留美初期的求学经历到逐步融入美国社会后的职场进取打拼生涯,乃至诸般因中美文化差异隔阂而生的遭际,展现出文本与当代留学生/新移民文学创作之间的直系亲缘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同样具有“留学生”这一重身份,相较于更早期留学生文学中的国族身份的迷失者,或是改革开放初期挣扎于谋学累、打工苦,致力个人海外事业成功的“美国梦”的先驱奋斗者,《幸福事件》的主人公们回归到“祖国”这一先天纽带,考虑并尝试将个人幸福之路与家国故土的发展愿景相缔结,把人生重心转向“海归/海不归”问题的抉择上,成为“留”而复“去”的“候鸟”——他们站上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空节点——21 世纪以来,中国本土经济起飞,美国反陷于经济衰退的“前途未卜”之境。他们虽曾慕“美国梦”而来,渴望个人发展上进,却遭逢美国房产泡沫后经济大环境黯淡萧条,更兼受制于美国中产阶级职场的肤色“天花板”,后发无力,美梦幻灭。而与此同时,一度“阔别”而“失语”的彼岸——祖国,却以蓬勃发展的“中国奇迹”的高调姿态进驻他们的野心视线,成为他们爱恨交织的“机遇大陆”与期待中的“幸福桃源”。传统、熟悉而又新奇、陌生的祖国意象,由此摆脱以往被边缘化的淡漠处置,成为《幸福事件》中至关重要的叙事单元之一,展现出新移民文学书写的新格局与大气魄。
留学生/新移民立于东西方的交汇点,亲身经验着多重社会空间与制度文化。在移居国的土地上,他们是弱者亦是强者,是“徘徊于无地”的苦痛的“边缘人”,更是敢与时代博弈的“潮头浪子”——在中国的近现代化进程中,“海归”留学生功绩灿然,可比中国的“报春鸟”与“普罗米修斯”。如今,在全球经济一体化和国际人才竞争越发激烈的大背景下,我国已然迎来一个“海归时代”(1978 年至2013年底,中国留学归国学生累计达到144.48 万人,占同期出国留学学生总数的47.2%,意味着接近一半的出国留学人员学成后选择了回国发展)。“海归”者带回国际上先进的技术,带来国际化的创业理念与社会文化观念,多成为我国教科文卫领域的栋梁、高新技术与新经济的主流、中国企业走出去的重要推手。国家层面上对留学事业和海归人才的高度认可与重视——“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聚天下英才而用之”的号召,“使留学人员回到祖国有用武之地,留在国外有报国之门”的许诺,亦在推动着留学人员与祖国发展戮力同心。小说《幸福事件》正是对这一大时代命题之动向的迅敏回应,以李杰、江天浩与陆大伟作为“海归/海不归”之典型,对当代华人新移民的发展境遇做出一个阶段性的回应总结与预言。——小说的核心人物李杰最终经范时宕规劝而“留下”,在小说的结尾,圆满完成出国访学、资料搜集任务的叙述者“我”也决定“放下忧虑,直面生活”,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幸福的源头,在沸腾的中国找到属于我的未来”。——也许,对于正踌躇于大洋两岸的华人来说,幸福的“答案”就在脚下祖国热力蓬勃的大地上,“回归”,是一种具有社会担当意识的双赢“和解”,也是一个满溢着“爱”的美好祝福。
通过对“海归/海不归”人员与中国“大国崛起”之命运关联的关注与描摹,《幸福事件》为当代留学生/新移民文学书写谱系贡献了一个极具开拓性与问题意识的时代主题,并以多位性格各有千秋的专业技术精英形象充实了海外华文书写的人物长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⑲ 黄宗之:《幸福事件》,第8—9页,第70页,第110页,第44页,第32页,第91页,第33页,第57页,第50页,第106页,第82页,第77页,第129页,第130页,第131页。
15 陈岱荪、季羡林、张岱年、业治铮、陈荣悌、茅家琦:《留学生是中国近代化的报春鸟》,《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5年第2期,第24页。
⑯ 18 http://chinese.people.com.cn/n/2015/0228/c155405-26611503.html王辉耀:《“海归时代”到来 继续为中国发展勠力》,人民网,2015年02月28日09:38。
17 http://edu.sina.com.cn/a/2009-11-30/1117181836.shtml王辉耀:《CCG发布新时期中国海归的十大贡献》,新浪网,2009年11月30日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