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中对指物定义的批判
2020-07-12
(昆明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昆明 659500)
一、指物定义的来源
指物定义,又称指物解释,是一种指称论的意义理论,曾一度在西方语言哲学占主导地位,它是语言哲学的核心理论之一。在西方语言哲学中,指物定义有着悠久的历史,它是关于一个词的意义的问题,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作为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在他的著作《形而上学》中,他说:“每一个字必须指示可以理解的某物,每一字只能指示一事物,决不能指示许多事物,假如一字混指着若干事物,这就该先说明它所征引的究竟属于其中哪一事物。”[1]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一个词应该指向一个事物,也就是说,语词与所指的具体对象必须一一对应,我们对于语词的定义必须按照具体事物来进行。
在中世纪,指物定义也有其支持者。奥古斯丁在其《忏悔录》第一卷第八节中有过相关论述,维特根斯坦后来在《哲学研究》第一部分直接进行了引用,他说:“当成人称呼某个对象并且转向这个对象时,我注意到这个情况,并且明白这个对象是用他们发出的声音来标示的,因为他们想要把它给指出来。”[2]奥古斯丁在这里把实指定义的具体场景描绘出来,也就是说,成年人一边发出某种声音一边转向这个对象,并且用手指向这个对象。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可以学会某个符号或语词的意义,进而去正确使用它们。
在近代,英国哲学家密尔(J.S.Mill)是指物定义的一个主要的倡导者。他认为每个名称都代表着某种事物,一个名称所代表的事物就是这个名称的意义,也就是这个词的意义。这种关于对后面的语言哲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罗素便是其重要的继承者。罗素也认为,一个词的意义并非来源于语词本身,而是来源于其外在的某些东西。他说:“所有的词都具有意义,这就是说,它们是一些代表它们之外的某些东西的符号。”[3]后来,早期的维特根斯坦也继承了这种指称论的理论,但在后期,他放弃了指称论,因为他发现所谓的“简单对象”并不存在,由此便开始了对早期指称论进行批判的道路,从而发展出了自己后期的思想。
二、后期维特根斯坦对指物定义的批判
1.指物定义并不能涵盖所有语词
按照传统的指物定义,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一个对象,而这个对象便是这个词的意义。但是维特根斯坦发现,并非所有的词都可以代表着某一具体的对象,并且这些词很多,例如“这”“那”以及“红”“蓝”以及等词,它们并非名称,也并不代表着具体的对象。数字也是如此,“2”“5”这样的数字不代表任何对象,也不为特定的对象命名。也许有人认为可以通过说出“这个数叫作2”来为“2”下一个指物定义。但维特根斯坦指出,“这个数叫作2”说明说话人已经明白了关于数的概念,也就是说,在“这个数叫作2”这个指物定义之前,我们需要对关于数的理解进行一番解释,然而这个解释势必又会让我们继续追问下去,最终也很难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实际上,代表着对象的只有部分名称,像逻辑专名“这”“那”以及颜色词和数词都并不能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与其相对应的具体事物。
2.指物定义本身便存在着误解
维特根斯坦在其《哲学研究》第一节中便提出一种设想——“我让某人去购物。我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五个红苹果’。他将这个纸条递给卖家,后者打开上面写着‘苹果’的抽屉,然后在一张图表上寻找‘红’这个词并找到与之对应的色样,然后他按照顺序念出基数词。”[4]在这里,维特根斯坦设想了一种日常生活的场景,“五个红苹果”按照指物定义的观点,便出现了问题。我怎么知道“五”在哪里?“红”又在哪里?在我们学习“红苹果”时,家长通过指向苹果,然后告诉我们:“这就是苹果。”可是他们又如何确定,他们所指向的是“苹果”而不是“红”呢?在这里,什么是“五个”“红”以及“苹果”的意义呢?我们很有可能把这个指示的动作理解为指的是“五个”或者指的是“红色”,这种关于指物定义的不确定的因素一直存在。另外,我们也发现,指物定义在这里只能解释“苹果”这个语词所代表的意义,而数词“五个”以及颜色词“红”并不能通过指物定义得到应有的解释,并且还存在着各种误解的可能性。
3.指物定义在实际中存在着需要解释的预设
《哲学研究》第二节,维特根斯坦提出另一种场景例子来指出指物定义的不足。他设想一个建筑工人与一个助手之间的交流。当工人说出“板石”这个词并指向某处时,助手便走到工人所指向的地方然后拿起一块板石并递给工人。这个场景下,“板石”这个语词的意义似乎就是它所指称的实际中的板石这个对象。但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维特根斯坦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当工人指向某处并说出“板石”,然后助手拿起板石并递给工人这里存在着场景预设。助手是如何得知“板石”一词是某种东西的名称?也就是说,助手脑子中最起码已经有了“名称”这个概念,比如,他已经学会了问别人:“这叫什么?”或者已经学会了为某一事物取一个名字等等。而所有这些所预设的东西,指物定义都过分粗糙地将其归于一个对象即“板石”这个语词的意义之中。维特根斯坦指出,只有已经知道用名称来做点什么的人才能有意义地询问名称。在这里,指称论的意义理论将其掩盖,维特根斯坦通过具体实例也指出了这种理论预设的不足。
4.指物定义只表明了语词使用的准备阶段
维特根斯坦指出,当我们通过指向某物然后通过命名来解释一个词的意义时,我们并不确定他人是否已经明白了这一定义。比如,我们指向一棵树,并对别人说:这是树。这时,其实我们并不确定,听话人是否明白了“树”的定义,很有可能他以为我们实指定义的是绿色。那么如何确定我们是否已经明白了某一语词的意义呢?或者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说一个人真正理解了某一语词的意义呢?
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提出“意义即使用”这一说法。这一观点认为,我们不能孤立地去询问什么是一个词的意义,而应该在词的具体使用中去把握该词的意义。那么,我们如何确定某人是否已经明白了“树”的意义呢?这可以在他后续对“树”这个词的使用当中得到检测。比如,下次当他看见树,他指了指树并告诉我们:这就是树。这样,我们可以说,他已经把握了关于“树”这个词的意义。相反,当他下次看见一块绿色的草地然后告诉我们,这是树时,我们说他并没有理解“树”的含义。
然而,指物定义并没有这种检测标准,也就是说,指物定义并不在乎语词在具体生活实践中的使用方式,而只是选择为事物进行命名。这种命名往往只是我们认识客观事物的第一步,只是语词使用的准备阶段,只是关于语词使用的一种特殊的用法。维特根斯坦明确说道,“人们认为,对语言的学习就在于为对象命名。可以将其称为词语使用的准备工作。”[5]命名似乎只是为了谈论事物,这只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游戏。“语言游戏”这一概念维特根斯坦强调是人的活动,即“那个由语言以及与语言交织在一起的那些行为构成的整体。”这一概念也从侧面反映了,我们不能孤立地去询问语词的意义,而应该在具体的使用场景和情境下去探寻语词的意义。
5.指物定义只应用于极少数的语言游戏当中
指物定义告诉我们,语言中的每个词都标示着某种东西。维特根斯坦虽然否认了这种指物定义的方式,但也并不是全盘否定。他说,“可以说,询问名称以及与它配套的指物解释是一个特殊的语言游戏。”也就是说,指物定义或指物解释并非被语言游戏排除在外,在某些具体的场景下指物定义确实有其独到之处,维特根斯坦举出了一个这样的场景——建筑工人在建造时所使用的工具上有某些符号,工人通过将这种符号给其助手看,然后助手将有这种符号的工具拿过来给工人。在这个语言游戏当中,助手事先并不清楚工人要使用哪种工具,而工人通过符号标示着某个具体的工具让其建造活动得以延续。在这里,我们发现指物定义是有益的,我们循着某个符号,将符号与工具上的符号进行对照,最后找到具体的建筑工具,让整个语言游戏变得完整。维特根斯坦将其延伸到哲学领域,他说,“在搞哲学的时候对自己说‘为某个东西命名就像为一个东西贴上标签’,这常常证明是有益的。”当然,通过维特根斯坦举出的这种特殊语言游戏的场景,我们也会发现,倘若单单只是命名而没有助手后续的活动,工人的建造活动也不会得到延续。所以,这里的有益指的是“贴标签”或者指物定义这种做法让我们知道命名只是使用的准备工作。
三、对指物定义批判的意义
维特根斯坦对指物定义的批判有其自己的目的。指物定义是一种传统的语言观——一个符号对应一个东西,这就类似于奥古斯丁对于语言的看法,也是维特根斯坦本人早期的想法。维特根斯坦指出,我们在搞哲学的时候,从古典哲学起就有一种“本质论”的思维方式,特别是在我们面对名词的时候,我们往往会问“什么是某某名词的意义?”这种提问方式会自然而然地诱使我们去找出某个对应物或者某个本质(就好像有本质这样的东西在某个隐蔽的角落等着我们一样)去回答这个问题。但实际上,维特根斯坦对于语词的看法,是特别反对这种指物定义的方式的,他将其称之为“哲学病”,所以他的哲学就是要消除这种“哲学病”,也因此,在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研究中,我们找不到任何一种所谓的本质定义。像上文提到的“语言游戏”,“意义在于使用”实际上维特根斯坦本人并没有对其下一个明确的本质定义。和维特根斯坦使用的大部分概念一样,也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大多数概念一样,“语言游戏”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有的只是像各种绳子相互缠绕在一起一样,相互交织但又并不相同的“家族相似性”。实际上,没有界限,没有本质的含义,并不影响我们对语词的使用。所以对指物定义的批判,放在其整个后期哲学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后期哲学存在的一种目的,也可以说是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那就是消除我们的语言作用于我们智性上的困惑,反对“哲学病”,把语言从形而上学的云端拉回到日常使用的粗糙的地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