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多余人”:评《松林夜宴图》中艺术者形象
2020-07-12兰州大学文学院730000
(兰州大学文学院 730000)
19世纪中期,屠格涅夫曾在《罗亭》《贵族之家》中树立了如罗亭这样的”多余人“形象——他富有智慧,热枕于宣传理想,启迪着人们的思想,以求唤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爱。但他的缺点也十分突出:脱离生活实际,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性格懦弱,意志不坚定,到头来一事无成。《松林夜宴图》中的艺术者们,大多有着自己的艺术抱负和迥异于常人的艺术思想,但在生活中缺乏道德感、责任感,一步步走向美好生活的反面,到头来是一事无成,和“多余人”形象如出一辙:李佳音热枕于传播美术的魅力,但自己在艺术上的建树寥寥;罗梵有着追寻艺术的热情,但在自己的欲望和梦想中少有正确的选择,最终落魄;常安对自己的画作风格不肯妥协,却在生活中难以自理。这些挣扎在梦想与现实之间,生存在非主流环境之中的艺术者们的形象,为我们观察这些孤独的“多余人”们别样的生存图景打开了一扇窗户。
物质与精神的难解纠葛
和“多余人”形象的代表罗亭一样,小说中的艺术者们大多都是知识分子,他们都拥有着学识和艺术的才华、天赋。但同许多艺术者一样,他们从没有站在艺术市场的消费者一面、站在普通大众这一面来思考自我以及创作的作品。艺术审美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性,罗梵和李佳音都处于外部环境和精神理想对立的漩涡中心,无法在生活和理想之中找到自己的平衡点。
作为沉迷于欲望却不愿出卖情感以获得富足生活的人,罗梵是活得窘迫的。在中年艺术者中,有罗梵那样的如蜉蝣一般漂浮不定的,也有郭一原这样为市场低头的。郭的生活条件比起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艺术者们,可以说是非常富裕。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为了市场对艺术做的妥协,“他们让我画什么就画什么,什么画能卖钱我就画什么,我让画廊的商人往死里包装我的画,让记者们给我写各种报道,所以我的画一幅一幅都卖出去了。不然我怎么可能有间像样的画室?怎么能有钱请朋友们喝酒?”生活是复杂的,郭对李佳音的独白并不代表他获得的一切就该被嘲讽。作为另一种艺术者的代表,掌握市场的需求,调整自己的创作态度并非就只配被人唾弃。小众的艺术并不代表就比大众所接纳的艺术更加高级,妥协和调整是作为生存在都市里的艺术者的另一种突破。
作为不愿让艺术在生活条件面前低头的人,李佳音是活得委屈的。她不愿自己的作品、自己的思想被生存的压力,被生活的打击所阉割。但她也是懦弱的,她无法成为一个普通人,但所谓的“普通人”在她的心里又反复地被嘲讽和蔑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性,仅仅在自己狭窄的世界里自怨自艾,又能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样的改观呢?或许李佳音对艺术的执着是令人敬佩的,对社会的洞察是细致入微的,但与此同时,她对于道德的麻木,对于性的随意,对于自己和家庭的不负责并不能仅仅怪罪于艺术生存的环境。
人作为认识与实践中的主体,认清和掌握自己的情况和特点从而不断调节,既不屈从于他人,也不盲目自大,辩证地看待自身的情况,才能在认识到实践的反复中,不断实现进步。在对现代边缘艺术者的人生路程追寻中,我们发现罗梵、李佳音等人,不同于19世纪中期欧美文学中塑造的“多余人”形象,他们的精神世界更窄化,更细致敏感。现代社会快速发展,都市生活越来越复杂化,导致他们所接触到的世界更加的立体化——从衣衫褴褛的常安到工薪阶层的邻居,再到艺术市场西装革履的商人,艺术者们在现实的起起伏伏中少数成功,多数失败。失败的艺术者无法逃脱生活的枷锁和孤独的怀抱。突破艺术者生存困境的钥匙,还是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固守自己的一方狭小天地,拘泥于自我的世界无法自拔的现状无法使他们脱离现实理想两失败的局面。反之,冲出自我的小世界,融入社会去体悟人生,与大众相联系,共命运,才是这些屡屡在生活中碰壁的艺术者们该付诸实践的行动。
欲望与梦想的黑暗缠绕
在欲望的追寻和获得中,李佳音是“失语”的。罗梵和李佳音看似都是一度沉溺于肉欲中寻找自我,寻找艺术灵感的人,但二者在两性关系中扮演的角色和获得的感受却是迥异的。罗梵从事教育工作期间,作为男性的他除了拥有较高社会地位之外,他一直掌握着性的主动权。在各色女人中游走却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无疑在肉体关系中驯服了他人。作为女性的李佳音,学生时代就在引诱中,或主动或屈从地被罗梵占有。从她和男学生在一起时、被学校辞退以后都无法抑制地在精神上、行为上模仿和追随罗梵之中,就不难看出通过性的占用和侵犯,她将自我置于依附于男人的状态。在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经典著作《第二性》中提到,女性在性行为中是通过男性的干预成为性冲动的中心的,而这种干预本身也意味着一种侵犯。女人在性的体验中发生了欲望的分裂,即在渴望有力量的拥抱的同时,这种带有粗鲁和暴力的形式也会成为伤害她的可恶威慑。作为主导者,罗梵在肉欲中实现了自由,在他的行为和精神上,没有特定对象的要求,肉体的结合只不过是他获得占有感、征服感的一个途径。学生时代接受罗梵之后,李佳音将自己肉体上的被指引和压迫转化成了精神上的依赖和仰慕。在走进社会之后,引诱男学生也是为了在精神上靠近罗梵而实施的行动。
李佳音在外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艺术教育中成长,在艺术熏陶中和外公一样走上了画家之路。《松林夜宴图》成为了背负在她身上的第二道枷锁。她有着敏锐的色彩洞察力,追求着艺术市场的垂涎。在感情上,她对罗梵有着精神上的崇拜和忠贞,却在肉体上一次次体验禁忌之爱;在工作中,她对自己的作品有着不肯妥协的倔强,在生活一次次的鞭打之下也不愿低头。在各种缺乏理性思考和自省的行为之下,她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却从未反省自身的“病症”。她的孤独,她爱罗梵却得不到罗梵的念想,她想靠艺术维生却亲手毁灭了教授艺术的职业道路,没有人真正理解她,正如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外公所绘制的《松林夜宴图》到底描绘的是怎样的现实一样,孤傲的性格促使她封闭自我世界。
在艺术的追寻中,李佳音也是失语的。诚然,她对于自然和色彩有着自己的敏锐视角,但这种对色彩的认知来源于外公,而非自我的选择。对于灵魂与肉体的认识则来源于罗梵。这种艺术上的“失语“也最终导向对于自我的迷失。不可否认是,对于艺术作品,李和罗都有着同样的坚持,但是在对人生目标的寻觅之中,罗梵拥有着支配力,努力去塑造属于自己的一方世界,而李佳音却一直处于精神上被奴役的地位,她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沿袭和追寻着前者的脚步。不断强调自我的独特性,努力割舍除却美术圈之外的生活,李佳音就在这种自我封闭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下失去了自我的判断力。脱离现实生活不顾一切追寻梦想,她却陷入了更加难以解开的谜题之中。作为社会的边缘人,艺术圈的多余人,她所失去的不仅是正常的生活,更是对于自我的正确认识。
作为生活在社会中的一分子,每个人都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对自己的梦想负责的同时,不能忘记自己从何而来,有何牵挂。艺术会在市场的左右下何去何从,艺术家们会在生活和自我的挣扎中何去何从,小说从未给出答案。生存的困境也是思想的困境,有的人在生活的打磨下突出重围,有的人半路放弃,每一种选择都是一种人生。我们站在文本里看着艺术者们的人生路径,又站在现实中反思他们的人生。我想,这些孤独的“多余人”们只有在跳出自我封闭的怪圈,将自己紧紧地和社会现实,和艺术消费者联系在一起,才能为自己找到一处安放梦想和现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