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苑言腔少知音
2020-07-07眠居澄
眠居澄
言菊朋的一生,是孤独寂寞的一生。『得意的日子很短,失意的日子很长。』票友下海,却终成一代京剧老生流派宗师。
言菊朋(1890—1942年)可能是京剧前后四大须生中最不知名的一个。余、高、马、谭、杨、奚这些老生流派,都至少有几出特色鲜明且传唱很广的代表性剧目、唱段,或有著名的流派传人。而言菊朋首创的言派,即便是资深戏迷,能对其艺术如数家珍者,怕也是寥寥无几。
言菊朋的言派声腔独具特色,精妙绝伦,曾在20世纪30年代风靡一时,跟余派风头不相上下。1931年的《上海画报》曾推出言菊朋特刊,头版有诗赞曰“法曲慨谁承,鑫培旧准绳。余生传绝绪,言氏得超乘。人物曲园后,风流天宝称。明朝特刊出,佳话喜同登”,道出了言菊朋和余叔岩同宗谭鑫培的承传本质,还夸赞了言菊朋才比俞曲园的文人底色。
旧谭迷
言菊朋,顾名思义,菊坛之朋。他本不是梨园子弟,出身于蒙古正蓝旗世家,本名玛拉特·延寿,字锡其。菊朋是他年轻时因酷爱京剧而起的别号。其高祖松筠是嘉庆、道光年间的名臣,曾任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要职。言菊朋早年就读于清陆军学堂,但他自幼醉心皮黄,对军事毫无兴趣,连戎装绑腿都穿戴不齐,因此得了一个“邋遢兵”的绰号。
毕业后,言菊朋任蒙藏院录事,依然“不通庶务”,只要逢着“偶像”谭鑫培演戏,即便刮风下雪,他也要脚踏钉鞋,手撑油布伞,上戏园子买了挂票靠着大墙观摩老谭。他还跟其他谭派票友分工合作,记录老谭唱腔、身段,兴之所至,还会在清音桌、言乐社、阳春友会等票房演唱消遣。虽无法得到老谭亲炙,但他与红豆馆主溥侗、谭派名琴票陈彦衡等过往甚密,尽得谭派唱腔奥妙;又结识了谭氏得力左右手—唱花脸的钱金福和唱武丑的王长林,掌握老谭剧本、身段;甚至请教杨小楼、王瑶卿这两位与老谭合作最久的名角儿,只求更好地理解消化谭派艺术,久而久之,在谭派票友圈中颇有盛名。
1923年末,“不务正业”的言菊朋托熟人向自己供职的财政部代请两个月假,和陈彦衡应邀随梅兰芳的承华社赴沪演出,演出大获成功。有戏迷送来一副联:“上海即下海,无君即有君。”意为上海这块福地即是他“下海”做专业演员的开始,现在他的水平已经完全可以媲美专业水准了,所以可以去掉只有票友才加的“君”字,加入真正的京剧专业演员行列了。演出期满回京后,言菊朋因屡屡请假唱戏被财政部撤职。堂堂贵胄出身的世家子,竟然因为唱戏被革去官职,真是有辱门庭,戏痴如他,也不得不考虑被迫“下海”后的吃饭问题。思虑良久,1925年,言菊朋在北京的一场义务戏演出中,加演《战太平》,宣布正式下海。
新言派
下海之后,言菊朋在钻研谭派艺术上更加精进。起初几年,他顺应戏迷风气,尽力地模仿谭派,是后世公认的最优秀的谭派继承者之一,不负他“旧谭派首领”的盛名。后来,他扬长避短,结合自己音域偏窄的特点,运用自己擅长的音韵四声法则,吸收多种剧种曲艺形式的音乐元素,渐渐地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嗓音条件的唱法,设计出贴合人物情感变化的独特声腔,最终形成了字音清楚准确、行腔参差错落、气口运转自如的言派唱腔。这种专在细节上做文章的处理,听来自有一种精致纤巧的美感。
“言派”这个流派名称,并不是言菊朋自己起的。他固执得很,终生只以“旧谭派”自诩,不肯标榜自创。在1929年,他的大弟子奚啸伯由票友下海,打出了“言派须生”的旗号,世人才以此称呼言之唱腔。言菊朋曾灌制多张唱片,腔中巧思,俯拾皆是。兹举几例:
1927年前后,言菊朋根据前辈王九龄的路子,新编了《上天台》人辰辙的唱词,新创了言派特色的唱腔。该戏写东汉光武帝刘秀时,铫期之子铫刚打死太师郭荣,铫期绑子上殿,刘秀念铫家父子功勋卓著,只將铫刚发配,铫期欲辞官,刘秀婉言劝慰。其中刘秀有一段二黄三眼的唱词:
【二黄三眼】孤念你老伯母悬梁自尽,孤念你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时,孝三时改三刻,孝三刻改三分,三年三月三日三时三刻三分,永不戴孝保定寡人。孤念你三个子把二子丧命,孤念你只落得一子霸林;孤念你幼年间东荡西除,南征北战,昼夜杀砍,马不停蹄,到如今二目昏花,两鬓苍苍,卿还是那忠心耿耿,孤念你是一个开国老臣。
言菊朋在设计这一段唱腔之前,先对6个“孤念你”的规定情境做了具体分析,想清楚每个“孤念你”具体讲了什么。之后运用因字行腔的原则,找到了每个“孤念你”各不相同的唱腔旋律,以此作为贯穿整个唱段的支柱。当年他与琴师讨论唱腔,逢着开心的时候,问他的孩子们,他在这里设计的“孝三年改三日”唱腔有何特点,大家都说不上来,老言得意地点出玄机:“孝三”的时候是连着唱,“改三”的时候是断开唱,因为表现铫期的行为侧重在“改三”的唱句上,所以在“改三”上有必要顿一下,以此达到着重强调的效果。所以“孝三”连,“改三”断。大家恍然大悟,拍手称奇。
又如,同年,言菊朋与郝寿臣合作了全本的《鼎盛春秋》(即全本《伍子胥》),该戏是言菊朋一生中最耗费心血的一出。戏里,伍子胥被困文昭关一连七天未曾合眼,而戏外,言菊朋创腔时也经常不休不眠,融合汪桂芬和谭鑫培的唱腔精华,安排该戏声腔。孩子们一觉醒来,常常发现父亲还在推敲伍子胥的唱腔。
吴小如先生曾这样分析言氏在细节上的点睛活化:在《文昭关》一折脍炙人口的二黄慢板首句“一轮明月照窗前”的唱腔设计上,言菊朋巧妙地一改(汪桂芬)汪派老生高唱的习惯,行腔变为低起,这样就迁就了自己稍窄的嗓音条件;后边的“一连七日我的眉不展”,言菊朋的版本改唱“眉难展”,这样又避免了闭口音“不”字行腔变高带来的嗓子负担。“俺伍员好一比丧家犬”一句中,“丧家犬”的“家”字本应该高唱,此处行低腔会不好听,言菊朋就把这个“丧家犬”添一字,变成“丧家之犬”,这样一切割,就避开在“家”字上做文章,可以顺利地在“之”字上行腔了。
在《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浣纱记》《鱼肠剑》中,言菊朋一共设计了六段西皮二六,各具特色,新颖脱俗。为了能够演绎好这部戏,他坚持三伏天吊嗓练功,每天从《战樊城》到《鱼肠剑》,一次吊完。《鼎盛春秋》成功上演后,有人送来一块匾,上书“汪谭之间,有君一席”,以此祝贺他创作上的成功。
再如,后期的《让徐州》一段脍炙人口的二黄原板的腔词设计,真是非常贴合人物的典范:
【二黄原板】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千斤重任我就要你担承。二犬子皆年幼难当重任,老朽年迈我也不能够担承。望使君放开怀慨然应允,救生灵积阴功也免得我坐卧不宁。
此唱词讲徐州府君陶谦设宴款待刘备,恳请他接受徐州印信,接管城池,以拯救城中百姓。其中,前后两个同样的“担承”,唱腔却完全不一样:前一个“担承”语气重,行腔高而悲壮,表现陶谦迫切真挚的为国求贤之情;后一个则行腔低且干脆利落,因为是言及自己,有自谦礼让之意。这样贴合人物性格和戏剧情境的处理,宾主尊卑,一听便知,是言派传唱度最高的唱段之一。
知音稀
言菊朋的生活并未像下海前那般春风得意。在当时,专业演员是属于市场的,一切靠演员能力说话,需要周旋应对多方力量,哪比得旗人票友潇洒自在。晚年的言菊朋孤苦伶仃,郁郁寡欢,简直比他的言派唱腔还受冷落。在女儿言慧珠记忆中,他完全是个气力不逮、潦倒不堪的瘦老头:“苍白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苍白的嘴唇,完全坏了的牙齿,终年蕴藏着无限哀思的眼神,脚上拖着破鞋,身上穿着烂皮袄,衰老、疲惫、愤懑、悲怆……脑子里一浮现出他老人家这副晚年的窘相,自然而然地我就想起了他那凄苦的心情。”
在求学问艺的道路上,言菊朋无疑比梨园世家出身、童子功傍身的专业演员付出了千百倍的辛苦。然而,令人心酸的是,他的快活逍遥的好日子似乎大都集中在下海前,下海成為正式专业演员之后,他的见解渐渐地与当时大多数观众的审美相左,自己又极其倔强孤傲地坚持己见。
在别的老生都开始重视砌末守旧,竭力打造自己光彩照人的舞台形象的时候,甚至为了叫好叫座,不惜大洒狗血时,言菊朋依然只关心唱词倒不倒字,不放过每一个唱词的吐字归韵,吟着自己那“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奇险言腔,穿着破旧不堪的行头登台,全然无视台下越来越少的观众。
宋湛清曾勾勒出其师之面貌:“言老诚挚坦易,有名士风。与人交,唯有赏音与否,贵贱长幼是所不问。遇知音,则晤谈终日而不恹。或有辨析,每详为分剖,不以为忤。至言语乏味,面目可憎者流,则丝毫不假颜色。”
言菊朋的这种性格和刁钻高雅的品味也注定了他的精致腔词只能被更小众的文人圈子把玩揣摩,不会太过流行。加之言腔婉转多变、摇曳生姿,繁复的腔花儿对琴师技艺也是个不小的考验,所以他的言派几乎在他刚过世就迅速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