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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山,老腰鼓的记忆

2020-07-07王克明

中华瑰宝 2020年7期
关键词:横山场子腰鼓

陕北文化的根本不在于特色,而在于它是人类文明中的一个存在。那些活跃在黄土地上的老腰鼓和清醮会上的老秧歌,与陕北方言里的原音词一样,提醒我们,陕北文化是和中原文明一起从远古走来的。

刘应举曲线

我一直以为,刘应举没了,横山老腰鼓就没了。

刘应举话不多,慢腾腾,甚至有点瓷哼哼。白羊肚手巾系他头上,黑棉袄、棉裤穿他身上,一根长腰带系了几圈,羊毛袜外面穿遍纳鞋,憨憨笑着被我们推进腰鼓场中,抿着嘴尴尬。但鼓点一起来,他忽然变了个人。只见他眼睛一闭,双肩一抖,人还没动,下巴先抬,左右晃头,一股子“能”劲儿端了起来。大鼓一捶,他先慢踢一下右腿,沉稳;然后两个肩头一抖,胳膊并不伸直,就甩上甩下,鼓槌上的红绸划出曲线。敲过腰鼓,略略一沉,又缓抬肘,甩小臂,从下往上交叉,呈两条弧线,前槌打到后鼓。再“唰”地一展,腰胯一摆。待双肩再抖时,他已是蛇形身段,一溜曲线。便甩左腿,踢右腿,掏腿转身,跳起换步,左腿甩在右腿弯后,又往起一蹦,两腿弯曲叉开,蹬在黄土地上。刚刚踏起烟尘,我们还没叫好,他接着抖肩甩胯,转身带腿,眼还闭着,嘴还抿着,却更摇头晃脑,恣意非常。他发力收束,张弛有度,缓急和谐,连贯灵动,转身时甩出曲线,踢打中往上螺旋,转动生风。

在延安插隊时,刘应举的老腰鼓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这不是我们打的那种腰鼓,不是岑彭马武、气势阳刚,让人看他外在的英勇,而是忘我无我、神气活现,只管自在随心。他说老人手上就这么打腰鼓,那是男人气概,但力度有范,节奏有韵。核心不在打,而是转,身子一抖一晃一旋转,就甩起胳膊甩起腿。甩起来了,就有曲线了,如行云流水,团团黄尘旋转上升。

从此,瓷哼哼的刘应举和行云流水的刘应举同时留在我们脑海,印在我们心中。至今聊起,大家都不离“曲线”二字。他年老后打不动腰鼓了,村里也没人学他的腰鼓。前年,村人来信说刘应举殁了。他的离世,让我们悲哀,悲村中老友的踽踽远去,不再见笑容可掬;也哀那行云流水的消散飘离,老腰鼓了无余迹。

原始的信息

大概是因了对老友的记忆、对往事的念怀,让我在横山陈家大院再见老腰鼓表演时,喜从中来,泪水夺目。

陈家大院几十孔窑洞,窑窑相通,像误入隧道,又柳暗花明,变化多端。随着农耕生活的远去,大院里的人欢马叫、宾客满窑、酒香烟熏、牛驴成群都成了过往,只剩下旧窑古窖、残门废窗。

陕北秧歌也从绝地天通的重大仪式向表演化转型。秧歌里的腰鼓脱离了秧歌,把拍电影时设计出来的腰鼓方阵,那种气势磅礴的画面,解说成是自古以来的腰鼓传统。其实,这种审美的形成还不到百年。在如今的陕北地区,传统秧歌场子基本不再走了,“安角子”少见了,几十人的秧歌队常要走成几十人的腰鼓方阵,整齐即可。这种变化带给秧歌的最大损失是,原来承载腰鼓的大量秧歌场图就此淘汰了。

人类与天地神灵沟通离不开图形,它们最早使信息能超越时空地传递和保存。这类图形是原始先民留给农业社会的精神遗产。秧歌场图同样携带自远古传下来的天地信息,后来引进一些世俗因素,求福禄寿利,走吉祥盘长,还从戏曲故事中引进战阵名称,衍生出了不下两百种图形。这些由伞头带队走出的动态图案,千百年来都不是用于表演的,站在旁边看不出名堂,而是要让村社乡人一起进入,走成线条,转成图案,在腰鼓的节奏中,共同感知循环有序,真诚沟通天地。

秧歌的起源不为表演,演变到搭彩门、沿门子、闹社火,仍然不为表演,现在却转向表演了。秧歌场子因为只能体验,无法旁观,最终将被淘汰。伞头再不用学那些场子,能唱即可。方阵整齐的审美,渗透了陕北秧歌与腰鼓。宋代倒是有“腰鼓百面”之说,同时击打,如苏轼诗“腰鼓百面如春雷,打彻凉州花自开”,李弥逊词“酒酣喝月,腰鼓百面打凉州”,都是描写乐队演奏《凉州曲》。现在,到处是长街游行,腰鼓百面齐步走,一看就不是民间文化的需求,哪还有闹秧歌,哪还是打腰鼓?

幸喜,横山还有。

去年一月,我在陈家大院看到了横山青年剧团的腰鼓表演。他们以本地乡间老腰鼓为蓝本,身挎腰鼓,挥洒飘逸,表演专业舞者的腾挪翻飞。传统的二人场子、四人场子和八人场子你来我往,步法变化,快而不断,繁而不乱,红绸漾闪,赏心悦目。后生们似大小缠腰双飞燕,拜四方、四兜圈、猛虎下山、大交叉,动作层出不穷。这样炫目的腰鼓编排,以前没看到过,令我惊赞万分。小场子打完,方阵涌上,队形交替,旋转间踢打挪移,“呼呼”腾空转起,“通通”脚踏在地。更喜有女子穿插在队里,身姿婀娜,左旋右转,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胳膊一漾一漾,彩绸一扬一扬,惊艳万分。

乡间原生态

横山的党岔村一带,一千多年前曾属儒林县,县址就在党岔的河对面。儒林一带,老腰鼓颇具儒风,稳重有范,称“文腰鼓”。

在党岔当地,我第一次见到了文腰鼓。文、武之分,可能在于跳跃和力度。这里打腰鼓的男人并不往起跳,只抬腿、勾腿、甩腿、迈步,稳稳当当,步步前行。他们摆晃上身,却持稳重,只两臂缠打腰鼓,快而繁复,往来倏忽,红绸带划出的曲线围绕腰鼓旋转。虽是快,但动作柔和,收束把握,带了曲线,不事张扬。我学过腰鼓,爱看腰鼓,可是没见过这种打法。身姿的沉稳,两腿的慢步,双臂的缠身快打,曲线的绕旋,在一人身上表现出鲜明的快慢对比,给人紧拉慢唱的感觉。这种收束与缠连和安塞腰鼓的张扬与节奏大不相同,有一种其他地区腰鼓不具有的古韵。

有人说,文腰鼓是现存唯一的老腰鼓,打法、穿戴、道具、动作各方面和清代时候一样,是原生态。这里打腰鼓的男人身穿袄裤,头戴红色巾帻,套一圈宽帽檐,背上绣个圆里套四角的贯钱纹图案。文腰鼓场上的女性角色长裙斑斓,长辫飘飘,但都是男扮女装。按宗教传统,女人不能上秧歌场,因为神灵不喜欢。这些女性角色叫“蜡花”,拍着镲,甩着绸,一摇一扭,和腰鼓手成双配对,步态轻盈,颇有女性身姿。“蜡”是指腊月、蜡祭,自古以来击鼓驱疫、合祭百神都在腊月。“花”谓女人,即花林粉阵。所以,“蜡花”是腊月祭仪中的女性角色。这些蜡花穿的裙子很不一般,不是百褶飘逸,不是左右开衩,而是前后开胯,扭起来分左右两片,各自摆动,是千年前流行的宋代旋裙。

老腰鼓的根

几年前的二月二,我和女儿到横山武镇的马兰地村赶庙会。不同乡镇的四个村子—刘家峁、干草梁、张家墕、马兰地,依照习俗,同办清醮会。

马兰地的清醮会名为“三官会”。庙会上祭仪繁复,秧歌在其中是主要仪式,有元庄科、小界则-范高梁、马兰地三家秧歌队参加。那一带山间,是老腰鼓的保留地。离马兰地十几里的张存有地村,保留着最具代表性的横山老腰鼓。老腰鼓不列方阵,不讲气势,只在秧歌场中扭扭打打。当地乡民告诉我,那是“老秧歌”,是1942年前用于敬神的秧歌。随着鼓点节奏,秧歌场子里,伞头子、腰鼓手、花伞、蜡花、各色雜丑都手持法器,步态舒展,不慌不忙。腰鼓手迈步,腿先抬起,空甩一下,胳膊漾起,空停一时。这种步子,把一步分成两个鼓点走,便有了慢悠一些的起伏感,场上的那些花伞也就一起一伏。蜡花们也都身穿彩色旋裙,走起来左飘右摆,双肩一上一下,带动脖子扭转。队形一步一步移动,谁都不慌不忙。伞头子安好了“角子”,后面无论有多少人,也都在那个位置转身换位,“角子”不动地方。这是走场子的难点,是保持场图的关键,所有人都熟惯常走、稳稳当当才能走好。

三官会上的秧歌场子由两个伞头带队,一围圆场,进进出出,熙熙攘攘。有时候花开四面,有时候曲折来往。我只看明白一个“神仙双推磨”的场子,复杂些的场子看不出来。

老秧歌中的腰鼓,人称“武腰鼓”,或是文、武融合的腰鼓。男人打腰鼓的动作都有名称,如二脚不落地、三脚跳步、二转身、蹬腿打、过堂对打、缠腰对打等,边踢打边转身,变换位置,与蜡花对舞。鼓点紧凑时,加翻带转,掏腿打鼓,动作连续繁杂。这是与文腰鼓的不同之处,但他们把持得稳,繁而有序。鼓点慢了时,腰鼓就舒展松弛,两臂缓抬停顿,身子左摆右晃,好似随心悠然。胳膊腿停顿时,身姿也停顿,像是节奏的切分,积累一下力度,后面便有了张力,带了韵感。这是与文腰鼓的相同之处。这样的身韵带了扭动,打腰鼓的男人身上就出来了曲线。

这里的老秧歌、老腰鼓是为清醮会表演的,也就是为神表演的,无所谓人能否看懂。祭仪上如果只有方阵如雷,没有场图如花,只有岑彭马武,没有曲线转旋,只有腰鼓咚咚,少了法器铮铮,是不能通神、娱神、拜神、求神的。所以,横山的老腰鼓能保留至今,是因为山野间传承着民间的信仰习俗,有这种长久存在的精神关注,就会有蜡花的千年伴舞、旋裙的千年摆动,以及腰鼓的千年传承。这是真正的民间文化需求,是老腰鼓的根。

在老腰鼓的保留地横山,曾经的旧寨古堡已苍凉满目,尽去繁华,但从古城围墙到旧窑院落,从门楼木雕到瓦当石刻,都刻印着当年朱颜,记忆着岁月沧桑。这种旧貌,这般古朴,更能让人细细地触摸古往,深深地回味历史。古往年节祭礼时,城里的老秧歌、老腰鼓,大概比乡里更庄重、更红火。在那些曲折往复的秧歌场子里,在那些透空碎远的腰鼓声声中,或许能触摸到人类文明的一根血脉。

王克明,文化学者,长期从事陕北方言和民俗文化历史继承性研究。

(本文部分图片由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区摄影家协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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