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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是高逸还是狂傲?

2020-07-07李凤能

文史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高力士八仙孟浩然

李凤能

李白(701—762)是唐代首屈一指的大诗人,人皆尊他为“诗仙”,余光中先生说他“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寻李白》)。

李白本有心进取,曾流连长安,干谒名公,想有一番作为。他于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秋至长安,谒宰相张说,张说病重,旋卒;又谒诸王公大臣,均无果。其间结识张说次子张垍及崔宗之等,寓居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春游坊州,旋踵即归。他于穷途失路之际,作《行路难三首》,乃于夏五月离去。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诗名籍甚的李白引起唐玄宗注意。玄宗乃召其进宫,命待诏翰林。然而,才逸气高的李白向来蔑视权贵,向往自由,对作玄宗御用文人并不乐意,于是纵酒买醉。由于他不肯摧眉折腰,受人羁绊,遂被人谗谤,逐渐为玄宗疏远冷落。天宝三载(公元744年),李白梦想破灭,自知不为朝廷所用,乃上书请还山,于是玄宗给了些打赏让他走人。这样,李白为了换取自由之身,又变成了一介布衣。

李白得罪的权贵究竟是什么人呢?普遍的说法是他得罪了高力士与杨玉环——一个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个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妃子。至于得罪的原因,又有两种不同的版本:其一是说李白曾于醉后引足令高力士脱靴,高力士碍于玄宗在侧不得不为,然深以为耻,于是到杨玉环跟前搬弄是非;其二是说李白不仅曾令高力士为其脱靴,还曾让杨贵妃为其捧砚,二人一生气,后果当然就严重了。

“脱靴”“捧砚”之事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也令人真假难辨。即使到了如今,还有人借这两个典故来做自己的文章。例如易中天《斯文:帮忙、帮闲、帮腔、帮凶及其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3月版)一书之《文人真面目——“文化人的分野”之五》(以下简称《文人真面目》,其文也载于2013年4月19日《文汇读书周报》)就说:

文人原本就有两副嘴脸,一副叫谄媚,还有一副叫狂傲。谄媚当然没人看得起,狂傲却有吸引力。因此,坊间流传的,便多半是文人狂傲的故事,比如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捧靴之类。

易先生是很看不起文人的,在《文人真面目》里,他把文人与士人、学人、诗人作了切割,他说:“士人、学人、诗人的特点是真,文人是伪。士人有真风骨,学人有真学问,诗人有真性情。文人呢?只有花腔,没有学养;只有欲望,没有理想;只有风向,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也‘只有姿态,没有立场。”那么,他认为李白是士人、学人、诗人还是文人呢?也许我们能从下面这段话中寻到答案。

士人是去帮忙,文人却只能帮闲和帮腔。这就让其中一些也有理想抱负的,难免愤愤不平。如果连帮闲和帮腔的份都没有,更要抱怨。因此,不才明主弃,其实是“撒娇”;天子呼来不上船,则其实是“撒气”。因为李白,是并不甘心当文人的。

这段话也出自《文人真面目》。就这段话看来,易中天先生应该是把李白归入他所圈定的文人一类了。虽然他承认李白“并不甘心当文人”,但言下之意,是李白还是当了文人。不然,何来 “撒娇”“撒气”之说?因为易先生讲得很清楚,文人是“只能帮闲和帮腔”的,一旦“连帮闲和帮腔的份都没有”时,“撒娇”“撒气”就在所难免。再者,易先生所举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捧靴之类“文人狂傲的故事”,也正是有关李白的。

李白是不是有着“谄媚”与“狂傲”两副嘴脸的文人,相信读者诸君自有判断力。我只想说,在这个问题上,易先生大概还没有厘清史稗,当然更没有读懂李白。

就拿易先生所举上述两例“文人狂傲的故事”来说吧,易先生说是“坊间流传的”,事实却不尽然。下面,让我们分别就“脱靴”“捧砚”(即易先生说的“捧靴”“磨墨”)来作一番探讨吧。

先说“脱靴”。

清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六“脱靴”条谓:

今剧场演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论者多以为荒诞,而不知事本正史,《旧唐书·李白传》云:“日与酒徒醉于酒肆,玄宗欲造新(“新”误,应为“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

梁氏指出“脱靴”“事本正史”,他还引用了《旧唐书·李白列傳》的原文。这就表明“脱靴”之事并非无稽之谈,而是史有明载。

除《旧唐书·文艺列传·李白传》外,《新唐书·文艺列传·李白传》也有李白“使高力士脱靴”的记叙:

天宝初,(白)南入会稽,与吴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益骜放不自修,与知章、李适之、汝阳王、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中八仙人”。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白浮游四方,尝乘月与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宫锦袍坐舟中,旁若无人。

《旧唐书》与《新唐书》都采信了高力士为李白脱靴之事,足见此事并非“荒诞”。说它不荒诞,我以为至少有两个方面的理由。

其一,是唐人对“脱靴”有记载,史稗皆言及之。

李肇《唐国史补》卷上《李白脱靴事》:

李白在翰林多沈饮。玄宗令撰乐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

李濬《松窗杂录》:

开元中,玄宗将禁中红、紫、浅红、通白四本牡丹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乃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对妃子而赏名花,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会高力士终以脱乌皮六缝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始谓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颇深然之。上尝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其实,易中天先生把李白归入他所圈定的文人一类,与“脱靴”“捧砚”(或“捧靴”“磨墨”)是否是历史的真实并没有多大关系。退一步说,即使这两件事全都如易先生所說是“坊间流传的”“文人狂傲的故事”,但“不才明主弃”与“天子呼来不上船”可不是民间传说,而是出自唐朝两位著名诗人的笔下。

“不才明主弃”是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诗中的句子,《新唐书·文艺列传·孟浩然传》云: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阳人。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 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 “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从“少好节义,喜拯人患难”看,孟浩然的为人,无疑当值得肯定;从“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看,孟浩然的诗也写得很好。或许因为他觉得唐玄宗缺乏宽广的胸怀,仅仅因为一句诗就对他弃之不用,实在没有容人之量,所以后来他才对韩朝宗约他“偕至京师”并不热心,只顾跟朋友喝酒。有人提醒他,他也全然不当回事;韩朝宗生气地走了,他也不后悔。照此来看,孟浩然应是很有骨气的。

《岁暮归南山》是孟浩然到长安应进士举落第后心情苦闷时所作,诗曰: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唐朝科举有诸多弊端,很难做到公平。作者因科场失利,在这首诗中发了点牢骚是真;但要说“不才明主弃”是“撒娇”就有些牵强了。撒娇,指仗着受宠而故意作态。可是,孟浩然受宠了吗?没有啊!不知为什么千余年后孟浩然会因此躺枪,被易先生拿来作为“连帮闲和帮腔的份都没有”的“文人”的一个证据加以批评。

“天子呼来不上船”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句子。这句子是写酒仙李白的。当时,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八人豪放旷达而且特别爱酒,故号“酒中八仙人”。在《饮中八仙歌》里,杜甫用泼墨写意的手法为他们绘出肖像并表现各自的醉趣。诗曰: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贺知章等“饮中八仙”,从王公大臣到市井布衣,尽管阶层不同,但诗人都是以亲切的口吻来以表现。这不仅反映了杜甫本人对他们的认同和欣赏,更是体现了唐代社会的开放和包容。

杜甫对“饮中八仙”的认同是杜甫的事,唐人对“饮中八仙”的包容是唐人的事,易中天先生也可以拥有自己独特的眼光、不一样的见解。他从杜甫的诗中看出“天子呼来不上船则其实 是‘撒气”来。撒气,指借他人他物或他事发泄怒气。可是在杜甫的诗里,李白因天子呼唤发泄怒气了吗?没有啊!不知为什么千余年后李白会因此背运,被易先生作为“连帮闲和帮腔的份都没有”的“文人”的另一个证据加以挞伐。

如果说孟浩然被易先生平白烧一烙铁是无辜,那么李白被易先生一再钳住不放则是好不冤哉!前文说过,“脱靴”“捧砚”是被易先生当做“文人狂傲”的典型事例来举证的,尽管“脱靴”事极有可能是真,但易先生却无视《唐国史补》《松窗杂录》《旧唐书》《新唐书》及其他稗史的记载,而是把这事和“杨贵妃磨墨”一概纳入“坊间流传”,说是人们之所以对这类故事津津乐道,一是由于新奇,二是为了获得“替代性满足”。在《文人真面目》里,易先生又说:

在民众的内心深处,至少有某些统治者,比如昏君和暴君,奸臣和阉竖,是该骂的。或者,是可以表示一下蔑视的。但当真自己来骂,尤其是骂正在台上的,又不敢。最好是有别人来骂,还骂得出彩;有别人来蔑视,最后又没出问题。这就皆大欢喜。文人狂傲的传奇,便满足了这种心理需求。这当然有相当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可惜说到底,还是一种“意淫”。

意淫也是有快感的,故很能迷惑一些人。而且,哪怕明知靠不住,也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久而久之,便信以为真,把假象当成了真相。

不是“民众”追求新奇,需要“替代性满足”,喜欢得到“意淫”的快感,“哪怕明知靠不住”,也要信以为真,而是易先生自己想当然地宁可信其无,不肯信其有,闭着眼睛把某些真相当成了假象。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意淫”之说才能成立。意淫,指通过想象达到对某种现实需求的满足,从而产生愉悦感。如果“脱靴”“捧砚”有一事是真,那还能叫“意淫”吗?

谁都清楚,“脱靴”“捧砚”(易先生称为“捧靴”“磨墨”)都是有关李白的。易先生把二者斥为“文人狂傲的故事”,不仅给了李白以“文人”的定义而且还给他加上了一顶“狂傲”的帽子。

尽管易中天先生指斥李白“狂傲”,唐人却称赞李白“高逸”,后世之人也承认李白“高逸”。“高逸”自然是褒义词,而“狂傲”不是什么好字眼。前人称赞李白“高逸”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诗好(即如贺知章惊呼其为“谪仙人”),易先生指斥李白“狂傲”却是由于他蔑视权贵。这就有点让人搞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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