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里的大时代机遇
2020-07-07欧阳少侠
欧阳少侠
这两年“小镇青年”火了,无论是影视题材,还是各种商业论坛,都在探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群体。任何洞察、观点或结论,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标签化的判断中,匆匆忙忙地下一个不那么准确的定义。
事实上,小镇青年不仅是一种群像,更是每一个鲜活的个体,他们渴望身份认同,同时又在极力维持着自己的独特个性。
如果时间倒回到1978年,我国的城镇化比例只有17.92%。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只有10.64%。无论在北上广,还是新一线城市,大多数的我们,现在是,或曾是小镇青年,在我们父辈的言谈举止中,更时常流露出小镇青年所特有的朴实和简单。
了解小镇青年,了解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是了解我们自己的一种方式,也是了解这片土地上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
指着2000多元的卡西欧手表,张建说着他的消费主义——等还清手头的信用卡后,他打算再入手一块更贵的手表。言语中,他的眼神里闪烁出片刻的自满,不同于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同龄人的焦虑或不安,袒露出的尽是对现状的从容。
张建出生并成长在西安市长安区的一个小镇上,偏居长安区西南一隅,距市区18公里。正如所有城乡接合部每天发生的故事一样,市区发展,尤其是省会经济所产生的“虹吸效应”,将小镇的青壮年劳动力,裹进了进城务工的洪流。
从村村通水泥路,买车,再到县城购房,张建所在的小镇,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缩影。在这个进程中,张建与老一辈人不同的是,他不仅是将生产力投入到城市中,更是在理念层面嵌入了城市肌理。
时间拨回到2009年,张建所在的乡镇,落户了一个大项目——西安市长安区和高新区将在这里共同投资500亿元,建立长安通讯产业园。中兴通讯率先投资建厂,并开始对外招工。新工厂对人员的需求量巨大,拥有一定专业背景的张建,很快便通过面试进厂上班。
张建从最基础的流水操作工做起,起初,基本薪资只有3000多元,对于他所在的小镇而言,并不算高。但想想中兴的名气,他还是选择留下来。
张建所在的组装段,负责将单板组装成整机,流程包括焊接麦克、喇叭,装电池、固定螺丝等。正常情况下,上午8点半开线,下午6点下班。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准点下班的情况极少。张建坦言,很长一段时间内,下班时间基本都到晚上8点半,如果不顺利,甚至做到九十点也是可能的。
薪水不高,常态化加班,张建也会附和着其他年轻人,吐槽抱怨一番,但他内心里,对这份稳定工作,整体还是满意的。
半年时间内,车间同事走了一茬儿,又来了一茬儿,张建却耐住性子,以父辈农民特有的朴实和勤劳,不断提升精进,从普通操作工,晋升到一身多能的副班长,再提拔为管理近30人的班长。
在生产线,升到班长,对普通员工来说就算到头儿了。不安分的张建,内心一直隐隐不安。要想有更大的提升空间,就要彻底打破流水线的限制。随后,公司的技术部内聘,张建抱着掌握一门手艺的想法,顺利调岗到技术部,开始做软件测试工作,薪水也相应提高。
不同于父辈人对储蓄的热情,没有太多生存压力的张建,对存钱没有多少兴趣,也很少去规划。除去日常开销,剩下的钱基本都用于应酬,或是买时髦的消费品。对于信用卡的各种优惠活动或政策,张建也是了然于心,因为四平八稳的生活,让他有足够支撑起超前消费的底气。
在交谈的最后,张建也对一线城市的各种“漂”们来了兴趣。他问我,现在是不是很多大学生,毕业就失业,要和别人挤一个地下室,天天想着怎么拼命攒钱、省钱,辛苦度日,只为在大城市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望了望窗外的人群,又很快将视线收了回来。
“黄渤有一年春晚上唱了一首歌,这就是我的中国梦,它很小也很普通,很简单也很容易懂,踮起脚能够到,不是悬在半空中……我认为,无论是在北上广,还是像我一样在老家打拼,努力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赛道,而赛道的终点,就是黄渤唱出的小确幸吧。”
王尔德曾说,即使身处沟壑,也仍然有人仰望星空。
我已经记不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最近一次真实地看到它发生,是在四川南充的小镇青年——罗林身上。
罗林的老家在南充市城郊的一处景区,村子依山建,周末时,农家院里游客熙攘。
对于星空的热爱,或许是在他儿时抬头凝视的某个夜晚,埋进了心底。在罗林床头的那面墙上,贴满了他从课本上裁剪下的太空图。一张美国NASA木星探测器“朱诺号”拍摄的高清木星特写照,他觉得“美得像油画,美得不真实”。
对于罗林的父母而言,小镇汽车维修工被中科院云南天文台抚仙湖太阳观测基地录取的消息,同样是那么不真实,甚至有些荒诞。
听到这个消息时,50岁的罗父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反复想着:“天文那么高端的东西,是清华北大的人才会去搞的。”他不相信,天上的事儿能轮到他儿子去管?还有好心的村民提醒,别是误入传销组织,被洗脑了,“可别把肾给人挖了去。”
这些声音没能浇灭罗林内心的笃定。这个孤僻又有些偏执的小镇青年,像捍卫生命一样,捍卫着他对星空的痴迷和热爱。
和头上璀璨的星空相比,罗林一路走来跌跌撞撞。
2013年,他和一个亲戚合伙在镇上开了火锅店,一年时间就关门了,钱没赚到不说,还搭进了罗父的两万元钱,唯一能算作成果的,只有50多张点菜单背面,密密麻麻被写满的,从1801年到2110年的天文预测,以及手机里存储的数百张星空图案。
在家待了半個月后,罗林又到附近的汽车修理厂,从学徒工做起。计件算工资,最少时,一天20元钱,每个月拿600元钱,最多也不过挣到1800元。
在同事眼里,天文的爱好显得“不正常”。当大多数同事休息时,打着手游,罗林却如饥似渴地浏览天文网站,手机拍满了月亮和星空,给人一种类似在菜市场走时装秀的错觉。
2016年,厂里业务不景气,为了不让老板发现,罗林就躲在一堆废弃轮胎里,写科普内容。那一年,他还成立了志愿者字幕组,组织了几十名志愿者,一起译制国外的天文视频,微博粉丝增长到160多万。
那些陌生人的支持,推着他不断往前走,给了他试着走出小镇的勇气。
欢送宴会上,罗林的母亲举杯对他说:“罗林,妈妈祝你事业有成,出去好好照顾自己。”羅母的话很干脆,也很朴素,与四川口音天然的豪爽交织在一起,神情中有不舍或担忧,但更多的是对罗林得偿所愿的释然。
罗林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没有说话,仿佛毕业后的几年小镇生活,并没如预期般改变他的性格和偏爱。庸常的日子,难以支撑跃跃欲试的梦想,最终,罗林决心跨出这样的舒适圈,为梦想而战。
“砍死你!”
在一间店铺前,一个老爷子正站在雨里,手里拎着斧子叫嚣着。店铺内,刚在直播的小水,正蜷缩在沙发上,吓得不住地抽泣。
老爷子没真砍,第二天叫了警察。警察问小水:“你干啥呢?”小水告诉他,网络直播唱歌。“盈利不?”“挣钱啊!”后来,电脑被警察收走了,理由是居民区从事商业活动,还扰民。
老爷子警告小水:“我有心脏病,如果再唱歌,就到你家犯病!”临走时还不忘啐他一口。
当时,小水刚做直播喊麦,月入不过300多元钱。
吸取教训后,小水开始改善屋子的隔音问题,父亲帮他买了厚海绵封窗隔音,屋子里被堵得密密实实,唱歌都上不来气,一场直播下来,他有种濒临脱水的感觉。
“喊麦”是个体力活儿,也是由直播平台兴起的一种互动形式,类似于说唱,用很有力量感的声音吼出战歌一般的麦曲。知乎上有人将其描述为——“县城DJ音乐+拖拉机节奏+大嗓门+东北腔”。
如果说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是一部造富史,那直播喊麦,则是眷顾东北青年的造福史。经济形势不景气,很多东北小地方的年轻人,在传统行业里机会渺茫。直播,给了他们一个出口。
时代的一粒尘,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落在每个人脚下,便是一块垫脚石。幸运的是,小水抓住了这次机会。
小水家在辽宁省海城市南台镇,父母以倒腾小猪崽为生,按他的说法,这是从爷爷辈就开始的“家族生意”。2000年之后,小水的父母做起长途货运,加入东北省道、高速公路上的“卡车大合唱”。他们有时候去内蒙古拉煤,有时候也会把海城的铁矿送往河南。那是东北工业由盛转衰前的一段欢快乐章,尔后,年轻人的就业机会大幅锐减,过去10年里,至少有180万人走出东北,到关外闯荡。
此时,命运也跟小水开起玩笑。2010年,父亲发生事故导致颅骨骨折,陷入昏迷,姥姥被查出肺癌晚期,不到一个月去世了,接踵而至的打击,让小水日渐消沉,甚至患上抑郁症,整日宅在家中。
闲来无事,小水开始玩网络游戏,并由此接触到了YY语音,玩家在频道里唱歌聊天,小水加入其中,受到大家鼓励。
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现实的伤口逐渐愈合。当时,母亲要照顾受伤的丈夫和抑郁的儿子,同时还要赚钱养家。为了分担压力,小水开始尝试打工,他做过服务员、网管,后来租下了一个铺子做箱包。最好的时候,每个月能赚上5000元,这在海城已是不错的收入,偶尔做做直播,还有几百元外快。
这些钱,对家里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小水也渐渐感受到了经济形势的转变。箱包制造批发是南台镇的龙头产业,车库里的制包作坊遍布各个小区,几乎每户门口都停着电动三轮车用来运送做好的包,最近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小水也不知道自己的机会在哪里,只是一边做着箱包,一边坚持直播。
“现在,南台镇很多人直播了。”小水说:“90%的人都是因为我。一个小地方,你挣个10万元钱都得议论一阵,挣了一百多万,那赶紧做直播吧。”很多人打电话过来,要找他拜师。“都觉得自己在家坐着就能挣钱,为什么还要去大城市打苦力。”
带着色彩夸张的塑料假发,秀兰花指、抛媚眼、唱歌,小水开始以“性别反串”的形式,为自己打上记忆标签,并很快以此走红。“除了直播我现在都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上班一个月赚那一两千元钱?想到这里可能就对人生失去信心。也有粉丝建议我去一线城市发展,以我现在的职业,除了陡增生活成本,并不会有实质上的变化,况且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日子,再想去做一些改变,挺难的。”
如小水所言,互联网产业的飞速发展,为小镇青年提供了更加多元化的职业选择,他们也因此变得越发不似过去那般简单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