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能不能娶吴妈？

刘诚龙

阿Q能不能睏吴妈，当然是能的。没太多根据，不用太多根据，一个根据就可以了：阿Q真能做。

吴妈身在赵太爷家，没有什么根据，可证赵太爷通房了吴妈，吴妈阶级地位没发生太大变化，跟阿Q一样同属于劳动人民，套婚姻术语，这叫门当户对，推想来是有共同语言的。当然，要是吴妈因性关系而改了阶级关系，由家政嫂当上了二太太，因此阿Q更可以睏吴妈，这话也是说得通的，资产阶级阔太太，喜欢与贫下中农男仆们搞阶级调和，是大作家巴尔扎克与劳伦斯（著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常常表现的主题，其中缘故，推想来，也是：“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

吴妈在赵太爷家当家政嫂，可证条件不是很好，吴妈其貌或不扬，要不，赵太爷这只坏鸟，早打上主意了;若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她指定不会去赵太爷家端茶端酒，端屎端尿;吴妈还有大劣势，她是寡妇，若是姑娘还可以扳点翘，霉豆腐二度了，没太大资本挑三拣四了。

再观阿Q，家是差了点，可是“祖上曾经阔过”的，这个可证阿Q种子好（阿Q种子确实特别好，徒子徒孙数不清），阿Q自己也挺种子自信的，有回，他连赵太爷都不尿了，背对了赵太爷，他高音喇叭广播，“我的儿子会阔多了”;祖上阔过，儿子会阔，阿Q自己也阔过，他去城里参加了一回革命，回到末庄，去酒店，“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衣装成了大帅哥，腰缠万贯，万贯哥了的，“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

阿Q二大优势是，他是个纯爷们，纯阳爷们，男性身世算是较清白，证据是，那回阿Q去吃小尼姑豆腐，使劲地拧了一把尼姑粉面，男女授受而亲两三天后：“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若是男女作风惯犯，早已左手摸右手，不至于这么久了，还有滑腻感觉留存手头。吴妈是白花女，阿Q是黄花崽，阿Q娶吴妈，吴妈还是赚了的。

阿Q是游民不假，他在土谷祠也是有房的，吴妈之妈也就是阿Q丈母娘这一关，可以糊弄过关的;尤其是，阿Q真能做，“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他与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可以划清界限的，若有吴妈给他脖子上套了牛轭，野惯了的男人，有女人管着了，阿Q从此由游民变自耕农，没问题。

理论上来论证阿Q能不能睏吴妈，没问题;实际上呢，吴妈大扳翘，板大翘，活活断送了这段好婚姻。这个，怪不得人家理论，人家理论是对的，关键的是，实践错了。

阿Q的爱情实践确实错了，本来是天赐良机。阿Q跟吴妈一样，在赵太爷家做家政，“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这时节，“吴妈也来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看来，吴妈与阿Q，属于同一阶级，确乎是有共同语言的。阿Q不蠢，还很聪明，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好机会，向吴妈求起爱来了：

“我和你睏觉，我和你睏觉。”

而且，求爱方式也很西洋：“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结果大不妙，吴妈先是愣怔一下，然后，“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偷技不成蚀把米，蚀了一把大米，赵太爷定性这事，是欺负他家女人，赵太爷操起一根大竹杠来了，对，是大竹杠，赵太爷来敲阿Q大竹杠了，跟阿Q签了劳动合同，其他条款不计，有三条是这样的：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吴配，理论上真没问题，闹成这结果，怪婚姻学家的理论，理论家会恼死你：理论是对的，实践错了。要怪呢，当怪阿Q偷技不成反蚀把米。对，是偷技，不是偷鸡。阁下说吴妈是鸡，小心吴妈操起砧板，拿起菜刀，来剁你脑壳。阿Q偷情技术很差劲，都在厨房板凳上坐着，又没别人，多好的谈爱机会，阿Q应该慢慢地，慢慢地，慢五拍十拍的，有节奏感地推进情节，这个阿Q，不懂女人心，上来就说和你睏觉，不把吴妈吓个半死才怪。阿Q把吴妈当现代某些开放女子了，以为可以一句话，直接去宾馆一夜情。阿Q，你生错时代了，你想要这么直通通地，不是不可以，你转世再说嘛。

阿吴能不能配，阁下是婚姻家，您那婚姻理论鄙人不懂，鄙人是杂文家，我只能谈点杂文理论。说来，论起精神胜利来，确是杂文家所擅长，杂文家不仅常打王胡与小D，多半是敢骂他们“你算是什么东西呢”;而且也有回，都骂了赵太爷“妈妈的”呢。商家企业家在搞物质文明，杂文家多在搞精神文明，正如赵太爷在搞劳动合同，杂文家多在搞精神胜利。

这里要说的是，不关杂文，而是杂技。杂文当然要文，杂文也得要技。无技，吴妈也不会来跟你玩。蛮多杂交家理论说，杂文不能拐弯抹角，要直通通亮观点;杂文要投枪走直线，不可以曲里拐弯打野枪;杂文三五两句能说清楚的，就不可以枝枝蔓蔓;绕什么绕啊，开门见山;围什么围啊，一脚踢开门去：赵太爷，我草泥马;谈什么谈啊，单刀直入：吴妈，我和你睏觉。

杂文若也是阿Q那般求爱，那般求吴妈这类读者，推想来，也是结局不妙，若要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那去弄现代时评好了，时评才是一句话说穿，一夜情了却荷尔蒙。作文跟泡妞一样，要念五字诀，潘驴邓小闲。潘者，杂文要文采;驴者，杂文要硬得起来;邓者，杂文要有料;小者，杂文开口小些，绵里针忍耐些;闲者，杂文要磨点文路，山重水复运文笔，柳暗花明亮题意。杂文是文艺性政论呢，政论前缀文艺嘛，言而无文，行而不远，杂文写出散文味来，杂文兴;杂文写出时评样来，杂文亡。道理是，吴妈本来需要阿Q的，吴妈却是喜欢讲点情调的;什么情调都没有，直接掏家伙，吴妈指定“大叫着往外跑”。

吴妈被吓跑，还不是问题，问题是，“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吴妈没吓跑，阁下已吓尿。

童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