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渴的肚皮
2020-07-06卢旭
卢旭
老吴双手捧着一摞体检表郑重其事地放到老专家面前的桌子上,那份谨慎小心不亚于对待战争中的机密文件或是自认为价值连城的古董。这是他五六年来的体检报告,在每一份与胆结石相关纸页的右上角都折有一个不大的等边直角三角形,它们大小相等,仿佛用尺子量过用铅笔画过一般,每一折角都经过了他手掌的用力按压,以确保折边的平整纤细。
老专家用鼠标在电脑上专注点击着,一下是一下,一下接一下,似乎比扫雷还要耗费心血,他终于处理完前一位病人的检测项目,扭头抬眼,望着老吴,问:“你什么情况?”
老吴看着老专家闪着亮光大如气球的秃头,比屠户还要沉稳镇定的眼神,听着那浑厚得深不见底的声音,觉得非常踏实、非常舒服,不会有比这位更像专家的专家了。
“您好,主任。”老吴听分诊护士和前几位病人都这么叫,自己便也这么叫了, “单位体检,我好几年都检出胆结石,想麻烦您看看是不是很严重。”
老吴按折角恭谨地翻开最上面一份体检报告,将最近一次的胆结石照片和情况说明摆在老专家面前。老专家扫了纸面一眼,快得如同超市结账口的扫码器,说:“先做个彩超吧。”便又将注意力转向电脑屏幕。
刚在候诊区等待了近一个小时的老吴一下子空落落的,仿佛短跑运动员正铆足劲儿向终点发力,却突然发现脚下跑道莫名消失了,连起到一定阻力作用的空气也被瞬间抽干似的无影无踪,一股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的惊慌失措、惶恐不安袭上心头。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趁老专家仍在屏幕上寻找什么的时机,撩起衣襟,露出肥硕臃肿的肚皮,点着右侧肋骨下方,说:“您看胆就在这个位置吧。”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是个疑问句还是陈述句,但无论是什么对于老专家都毫无意义。撩起的衣襟仿佛是一扇敞开的门,裸露的肚皮仿佛焦渴的土地,无声地邀请着等待着老专家眼神的探寻和手指的碰触,那是尊贵的客人,那是久旱的甘霖。
老专家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手指没有离开鼠标,屏幕上的雷区应是超乎想象的复杂,“好了,做彩超去吧。下一位。”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老吴才抱着那堆有些散乱的材料进了彩超诊室。一大套复杂得仿佛宇宙空间站上的机器前坐着一位瘦高长脸的老大夫,稀疏的短发已经全白,他的旁边是位年轻的男大夫。老吴刚要张嘴,老大夫便让他上床躺好。这对于在单位习惯了按领导意图行事的老吴来说,再简单再容易不过了。
老吴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撩开衣服,露出肚皮。躺倒后的肚皮小多了、扁多了,仿佛漏了气的泳圈,仿佛失去了意义的人生,没精打采垂头丧气,连肋骨也清晰可见。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随着老大夫如同往热狗上挤番茄酱沙拉酱般挥洒自如的动作,他的肚皮仍对突如其来的条条凉意产生了简单的抽搐。
躺在床上的老吴总想向老大夫说说体检报告上胆结石的情况,可又怕让人家分心,而且还得按要求不断地吸气憋气呼气仰身侧卧。老大夫小声说着一些术语,年轻男大夫在电脑上做着记录,老吴支棱着耳朵努力去听,可却如同辨别医生的笔迹一样茫然无知。
他向老大夫客气地询问:“您看严重不?”
“这个你得回楼上问大夫。”老大夫平静地说,并未显出不耐烦和焦躁。
复杂的机器像一堵镂空的精致的金属墙,截断了老吴与老大夫的近距离交流的通道,而墙后的老大夫也没有伸出手或探出头的丝毫欲望。
时间已是中午,老专家和大部分的医生都去休息吃饭了,只留下几位年轻的医生坐诊。诊室外的患者也少了不少,余下的安静地看着手机、啃着面包或是呆望着半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老吴发现在医院里呆望虚空的人远比其他地方要多。
老吴不觉得饿,焦灼取代了食物和能量,随着血液遍布全身并驱动着全身的骨骼肌肉毫无生气地运作,他觉得很失望又很厌倦,他想早点回家,他不愿再等下去了,便进了一间诊室。里面坐着位三十出头的女医生,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圆眼镜。老吴将刚出来的检测报告和之前的体检报告放在她的桌上,之前报告的顺序已经乱了,排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折角还散漫轻佻地翘起着,老吴已懒得把它们重新垛齐按平了。女医生低头看了看上面最新的体检报告,平静得如一块镜面般说:“平时注意饮食,少喝酒、咖啡这类刺激性的。你这结石离胆颈很近,要是疼了就得去外科看了。”
“是不是就得摘掉胆囊了?”
“差不多,得去外科问,普外。”
老吴用有些酸软的手再次撩起了衣襟:“您看,胆是不是在这个位置,紧贴肋骨下面,有时会隐隐地疼。”
女医生扭过身子朝向老吴,竟然将一只手向他肚皮伸了过来,老吴有些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简直是遇上了奇迹,也许之前的体检结果都是错的,根本没什么胆结石,根本不必为现在的职称和即将到来的退休金担忧,根本不用为儿子找工作发愁,因为自己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精力充沛无所畏惧,随处皆是天堂。女医生的手摸到了他的肚皮上,那是一只有些苍白的不大的手,五指纤细,她只用手掌的前三分之二部分在老吳肚皮上按了两下,不轻也不重,很温暖,比他自己的手温暖得多,这种深厚而宽阔的温暖似乎能大慈大悲地将世间一切浸泡其中。
女医生又说了几句什么,老吴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