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奋斗记
2020-07-06小皮
小皮
18岁那年,我怀揣着家里仅有的3000欧元,毅然决然地上了飞机,奔赴法国。飞机跨过层峦叠嶂,越过江峡海湾,我趴在窗边向外看,只觉得在天上过了许久。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第一次出远门的我不禁有些慌了。
飞机渐渐低下,日思夜想的法国终于映入眼帘,和想象中一样,这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如潮。清晨6点,我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落地,按原计划先去巴黎待几天,再辗转去奥尔良上学。
大约1个小时的车程,我到了之前在国内认识的一对中国夫妇家,想在那里借宿一晚。他们很热情地招待了我,怕我吃不惯西餐,还特意准备了中餐。吃过饭后,我决定上街转转。出门向右转走一条街就是巴黎歌剧院,我不敢走得太远,就在附近来回走了七八遍,又在街边花3欧元,喝了一杯梦想中的法国咖啡。
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法语也是小学生的水平,实在寸步难行。幸好中国夫妇与巴黎大学的一个教授相识,经过沟通后,我争取到一个入学名额,可以直接在巴黎大学入学,不用再跑到奥尔良了。
来到法国,才发现什么东西都比国内贵,随便在外面吃个饭也要5欧元。我带的钱少,所以无论去哪儿,我都会搭地铁赶回学校去吃那一欧元的食堂。
学校的事情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找房子,夫妇俩推荐的都是几百欧元的单间,我承担不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100欧元的房子,只有5平方米,要爬8层楼。屋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卫生间,热水和暖气也没有。巴黎的夏天早晚气温很低,入夜以后,天空就像长着黑色翅膀的大鸟,一下子飞到眼前,整个房间瞬间黯淡无光。我舍不得花钱买床单,睡觉时就把带来的衣服穿在身上。
为了补贴生活费,我经同学介绍去一家餐厅兼职做服务员。一小时4欧元,没课的时候一天可以工作8小时,这样下来,除了买地铁月票,我的生活费也有了。干了一段时间,才发现餐厅老板是个外热内冷的人,说他刚到巴黎时,比我辛苦多了,于是打着锻炼我的旗号,像虐待动物一样,使劲压榨我。
除了端盘子、收盘子,老板还让我洗碗刷盘、扫厕所、倒垃圾。碗不能一个个洗,要攒到一摞再洗,为的是省水费和洗洁精。扫厕所更是要求我必须拿抹布到马桶的下面擦拭,有时甚至得用手去抠堵在马桶里的脏物。
就这样,一边念书一边打工,每天几乎凌晨才能回出租屋的我,像断了手脚的废人,吃一口早已变硬的面包,倒头就睡。
在法国就餐,客人都会给服务员一些小费,留在桌子上的钱我从来不拿,因为老板不允许。有次客人落了东西,我追出去还,为了表示感谢,客人给了我5欧元小费,正好被老板看到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偷藏客人的钱。打工打到没有尊严,委屈又生气的我当场辞职不干了。
没工打的日子我只能安心学习,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饭。几个月后,学长吴白跑来找我,说是因为人手不够,请我开车给全市100多家餐厅送食材。从早上8点半到下午3点,一个月薪水650欧元左右。
没等他说完,我便答应了,终于又有生活费了。吴白带我开车走了一趟需要送货的100多家餐厅,路还没认全,就得靠自己了。
巴黎有很多单行道,我开着车,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直绕弯,本来需要下午3点送完,我经常得6点多才完成。由于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等送到时菜都蔫了,餐厅很不满意。
这样干了数月,最终我还是一脸尴尬地跟吴白说:“实在对不起,我还是不干了,要再继续这样干下去,你的客户就全黄了。”吴白人不错,说没关系,以后碰到合适的工作再找我,并给了我全部薪水。
我渐渐对这个城市熟悉起来,找到一份翻译工作,做一天能赚80欧元。那时最让我开心的,就是在灯火阑珊的夜晚,兜里揣着刚发的工资,走在巴黎大街上。
每次做完翻译,我就带客户到免税店买东西,渐渐地也和免税店老板熟悉起来。他见我老实肯干,便邀请我去他那干活儿,一个月2500欧元,还有佣金。我犹豫了,毕业论文写到一半,这边是个好机会。可又想到有些已经毕业的学长还在餐厅做服务员,我决定搁置写了一半的论文。
接下来的日子努力挣钱成了唯一动力,每天对我来说没有日出和日落,一天24小时都不够用。偶尔看看父母的照片,虽然几年没回去,但想着他们未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我就格外激动。
不久,法国政府为了维护劳动者的休假权,用法律勒令所有商店不得在周日和节假日营业,采取每周35小时工作制。一个周日,因为免税店不开门,我得闲在家,吴白突然跑来找我,因为餐厅也放假了。难得有时间相聚,我俩做了几道家乡菜,推杯换盏。
吴白大声说:“干活儿挣钱,天经地义,为什么限制一周只能工作35小时呢?”
我喝了口酒說:“其实也挺好的,不然咱哪有时间在这儿喝酒?”
酒喝到一半,我俩开始讨论起中国人和法国人的文化差异,又开始回忆各自的幸福往事。谈到远在中国的家人,我俩都心里一酸,端起酒杯,想念的泪水混着酒水,一饮而尽。
10月将近,免税店的生意开始火爆起来,我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这时,传来噩耗,吴白得了癌。我急忙去医院探望,吴白头已秃,是化疗的副作用,据大夫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吴白见到我还是挺高兴的,只说了句:“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没安慰他,只是安静地陪他在楼下花园里走走。过去我们心焦气躁,一身狼藉,如今在这样的清风夕露里,竟变得温和了,就像两个平凡的老人。或许和他这样相处的时光今后无多,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
回到家后,一个法国朋友正站在大门口等我,我竟忘了之前和他约好谈工作的事。草草和他谈完,拿出一瓶酒请他喝,把吴白的事跟他讲了。他听完,长叹了口气说:“你也该注意身体了,虽然你还年轻。我想问你,人活着为了什么?”
我脱口而出:“为了赚钱,为了能过上好日子。”
他又问:“那人若是死了呢?”
我说:“死了,如果有钱就留给家人,没钱的,死了就死了。”
法国朋友拿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情绪有些激动,“我接触的好多人都和你一样,恨不得一天工作24个小时,脑子里想的只有钱。学识、创造、价值、爱、信仰,你们似乎全没兴趣。也许你觉得这很正常,但我个人觉得太狭隘了!法国是个浪漫的国度,如果你在塞纳河边一直找不到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件多么遗憾的事!”
这一番话虽然刺耳,却说得不无道理。仔细算来,我来法国已经10年了,我一直认为忘我的工作是正确的,甚至生病也坚持。我的梦想曾是开豪车住洋房,和令人羡慕的高收入。在法国朋友眼中,这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无论穷人还是富人,他们的奋斗目标从不是这些。他们认为,富不等于贵,富是物质的,贵是精神的,有钱并不等于会生活。
我知道自己是个孝顺儿子,为了赚钱过好日子,离开了日渐苍老的父母,背井离乡。像我这种人,法国朋友是不理解的,在他看来,家为大,其他一切都应该让路。
我送法国朋友出了门,自己一个人来到塞纳河边。眼前的河水像母亲温暖的目光,我变成了摆脱泥浆的鱼在水中自由嬉闹,它的岸就像父亲结实的手臂,我光着脚在岸边跑着,法国朋友说过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