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原乡人
2020-07-06杨扬
杨扬
对湖北宜昌人来说,返乡就意味着人生失败,因为在这个排名全国外出务工人口规模前10的城市,存续着一个不见得正确,却又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了一代代人——“成年后,只有外出打工这一条单行道。”李云发坦言,这在家乡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自己当然也不例外。
23岁那年,李云发背着行囊,独自踏上去往杭州的绿皮火车。漂泊数十年,从工厂技术员到写字楼白领,又转头做销售经理,再到创业批发宠物用品,李云发一心只想在城里扎下根,把家人接到身边。可成为大城市的常住人口十分不易,即便创业渐入佳境,仍存不下錢的窘况,让这里依旧是留不下的他乡。
生活并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以前说到留守儿童,总觉得这是农民工该面临的问题,可在我们这儿,为了供小孩读书、以后买房,很多家庭都必须是两口子同时在外打工。”于是,李云发不得不面对,即便受过高等教育,过着光鲜亮丽的都市生活,也无法改变两个孩子成为留守儿童的现实。
“过年我和老婆回去,小女儿跟她妈妈还亲热点儿,看到我就完全陌生了,我一想伸手抱,她就躲。大儿子更成问题,13岁了,叛逆又不服管。有一次,他逃学去网吧彻夜不归。”说到这,电话那头的李云发陷入不语,顿了十几秒后,他整理好情绪,接着说:“那段时间,我接连几晚都没法入睡,实在放心不下,反复问自己:这么拼命,为了什么?只是钱吗?还是碍于40岁回老家是个很打脸的事,会没面子?”
李云发一咬牙,结束了风生水起的生意,和妻子回到老家,一边在网上“延续”之前的创业项目,一边在发小的公司里跑运输,因失了市场和货源优势,又缺少网络销售渠道,“白加黑”的收入也仅仅够温饱。
那时妻子总和他闹矛盾,逼李云发再出去闯一闯,可他觉得好不容易和女儿亲近了,儿子也听话了些,这时候再走等于前功尽弃。
回归小镇后不如从前的李云发,终于在2017年见到了光亮。在一次拉客途中,他注意到周围县市的年轻人都喜欢玩短视频,闲来无事自己也注册了账号。等客时,也随手举着手机拍拍周围的田野风光,没想到还真有人留言,说“羡慕他能独享这片原生态风景”。
机会来了——从乘客远行的行囊中,李云发重新审视了家乡丰富的农产品——咸香的腊肉、上好的茶叶、甘醇的蜂蜜……可惜没有销售渠道,只能靠游子作为乡愁被带出。于是,李云发打算在年轻人喜欢的短视频平台试水,在琢磨了几天大号视频的营销套路后,他换上一身短打的农衣,在潺潺小溪旁和老爹、儿子大口喝酒吃肉,在空谷幽云间和女儿品茶玩闹。
李云发火了,关注人数急速上涨。看视频的人多了,就不乏网友提出想买他身边山货的想法,生意也就顺理成章地做了起来。如今,他的山货总是供不应求,日子也越来越红火。
“谁说故乡的年轻人只有外出务工这一条路?谁说家庭和生计是鱼和熊掌,只能拉扯不能兼得?”阿里研究院发布的《返乡电商创业研究报告》指出,返乡电商创业正在成为一种新的潮流,电子商务有效释放草根创造力,成为推动人们返乡创业的最大动力。
果然,李云发突围,让身边不少在外漂泊的同龄人看到了故乡的机会,也开始考虑回乡的事。
“你儿子在大首都干啥工作?”
“媒体!编辑!”
“其实就是写微信口水文的。”每年过年,当母亲和亲友炫耀自己的北京工作时,梁斌总喜欢如此拆台。
拆台伤人是对现实最无奈的抗争。梁斌,一个80后新媒体工作者,在一家娱乐大号工作室工作5年,他发现行业只追求好看的数据,KPI关键绩效指标当前,一切符合自己价值观的内容都不免被泯灭。
“比如最近娱乐圈出了一个恶性炒作事件,我想写这种现象背后娱乐至死的心态,可总编非让我盘点明星的历史八卦,说真的,我觉得这很低级,自己的名字在这,智商很低很没尊严。”梁斌还坦言,连如何写好一篇10万+,都有固定模板可套用。工作内容机械,创造性不高,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文字让他毫无成就感,不过看在一个月两万多元的工资,他忍了。
工作还将他最宝贵的私人空间据为己有。“只要工作室发文了,所有员工就得转发到自己朋友圈,还不允许分类可见,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梁斌坦言,这几年流行医美,总编开了医美实体店和公号,文章专推女性整形,让梁斌所在工作室也全员转发,不转就扣钱,一次50元。“无下限的八卦文,已经很难看了,再加上女性整容,我情何以堪呀。”有一次,梁斌偷偷把已转发在自己朋友圈两天的八卦文删除了,结果月底就收到了50元的罚款通知。
一气之下,梁斌炒了总编鱿鱼。迷失5年的梁斌想找到自我,可又不知道做什么。思来想去,最擅长的还是文字工作,他打算自己做一个娱乐内容的公众号,专业的,有深度有思考有传播的那种。“毕竟,我有很多业内资源,各个电视台、视频制作公司做节目,也都需要严肃的分析和解读,有市场。”
抛开这些冠冕堂皇的由头,最打动梁斌的,是个人主观能动性大,能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吸引志同道合的客户,“精神和生活都有着落。”
既然想改变,那就彻底些。梁斌打包好行李,连夜“逃离”北京了,在密云租下一个不足200平方米的农家院,作为工作室。
告别了熬夜写稿、快节奏和高强度的生活,梁斌开始了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慢生活。他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每天早上6点起床,自己做饭,晨读1小时,然后找选题、写稿子,傍晚时分,追着夕阳跑步,晚上捧一杯清茶看一部电影,偶尔还会约上邻居去夜钓……梁斌不用再熬夜,也没点过外卖,每天过着可以由自己掌控的生活。虽然有时需要出差,但对一些商业性极浓或意义不大的通告,他会婉拒。“以前我哪有拒绝的权利?不少娱乐节目的通告,为了节约场地和明星成本,录制时间按秒计算,基本是飞去了,一录就是一天一宿,然后立马就飞回赶稿,真是魔鬼的步伐。”
“慢下来就不想再快了。”梁斌的院子不大,有一块地,他的女友种了些花。见种花成功后,梁斌又动了种菜的念头。虽然女友嘲笑他是“土嗨一派的自我土潮”,但他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的。他种了西红柿、黄瓜和韭菜,终于在夏天吃上了“自然熟”的西红柿。
自律且充实的生活让梁斌整个人放松下来,经历了最开始3个月的困难时期后,几大电视台和视频频道都与梁斌成了固定合作伙伴,一年算下来,他也能有近20万元的收入。“一个人的产出是固定的,以后要做得更好,肯定需要招募志同道合的伙伴了。”梁斌翻看邮箱中的简历,很庆幸自己在对的时候做了对的决定。
最后,他引用哲學家海德格尔的话为自己做了个总结: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以此对抗生活的麻木。
2019年,中国农业农村部公布数据显示,目前中国返乡下乡创业创新人员已达到了780万人。其中,农民工540万人,占70%,其他返乡下乡人员240万人,占30%。越来越多刚毕业的大学生,放弃曾经令人艳羡的北上广,而选择回乡。
出生在比小镇还小地方的80后小陈,第三次递交了辞职信。“被退了两次,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你回去再考虑考虑。”领导放下姿态,语重心长地规劝。小陈却很执意,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听说小陈要辞职,同行、朋友都说他飘了,好脾气的岳父气得直拍桌子,百公里外的母亲也打来电话责问,在广州打工的姐姐更是声泪俱下:“我把念书的机会让给你,打工赚钱供你,你咋狠心用回家种地来报答我?”
小陈沉默半晌,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过去8年,贫苦农家出身的他,人生如开挂般顺意。大学毕业后,他留在大都市,凭着踏实肯干的个性,走上人生巅峰——成为国外知名品牌大区经理,坐享近百万的年薪,还迎娶了“白富美”——与大学相恋3年的妻子结婚,即将儿女双全……画出堪称完美逆袭弧线的小陈,不仅是乡里的骄傲,更成了大城市左邻右舍羡慕的典范。
过了31岁那年的春节,小陈却只想回村种地。
“是啊,好不容易出了大山,为什么还要回去呢?”多数人不理解,只有妻子懂他、支持他,小陈这才下定决心,带着一多半存款走了。
没想到,回村首先得到的就是当头一棒。为城市输送血液的乡村,已破落凋敝,村民被困在土里,一年收入不过万八千元。他本想劝说乡亲种植葛根和甜茶,自己负责后续加工、销售,让乡亲有些额外收入。然而没人理解,也没人愿意去“冒险”。
换上布衫和农鞋,小陈只好自己下地干活儿,过去一直拼命摆脱的命运,再度轮回。整日与大地为伴的小陈,开始“打卡”短视频,记录点点滴滴。也想过要放弃,但粉丝的鼓励,网友的慕名来访,让小陈坚持了下来。第一次灌溉、第一次丰收、第一次加工制品……劳作场景不断堆叠的同时,小陈的绿色农副产品也被渠道商和粉丝抢购一空。在小陈的带动下,当地小200户村民纷纷加入,通过种植和销售2000多斤的葛根、2000多斤的甜茶,让贫瘠的山村“一夜暴富”。
变回地道农民的小陈,也实现了身份新的转型升级——他成为第二届“2018年幸福乡村带头人”。在颁奖典礼的现场,小陈第一次透露了当初放弃近百万年薪返乡的原因:“父亲瘫痪在床,母亲拉扯自己和姐姐,小学到高中,包括大学第一笔学费和生活费,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的我,都是村民主动‘众筹的。”
小陈只是返乡小镇青年中的普通一员,将小镇、乡村与世界勾连起来的,还有越来越多的他们——2018年,北上广深应届本科毕业生就业比例持续下降,突破21%大关,刚毕业时在北上广深就业的毕业生中,3年内离开的比例也明显上升,从2011届的18%上升到了2015届的24%,其中,截至2019年8月,全国仅从快手上获得收入的用户超过1900万,其中来自国家级贫困县的用户超过500万人,年销售额达193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