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死
2020-07-06彭剑斌
彭剑斌
我估摸应该是在凌晨三点钟左右,我的大脑呈现出异常清醒的状态。在此之前,我背靠床头半躺着,眼睛一直盯着黑暗中正前方的某一个点。使我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得清醒起来的,是我发现我一直盯着的那个地方,黑色呈多个层次分布——而且这一点并非很难发现。通常都睡得很死的妻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发现要想做好一件事,首先得对它感兴趣,睡觉也是,你得喜欢睡觉才行。”
“呵呵。”我说。
“你怎么不问人家咋还没睡嘛?”品把大腿挪到我的肚子上蹭了蹭,开始撒起娇来。
“你怎么还没睡,亲爱的?”
她沮丧地说:“我也失眠了。”
从这一刻起,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妻子应该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和品已经是心心相通:我们预感到在我们之间即将开始一场游戏,我们都很想把这个游戏玩好,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们:你首先得喜欢这个游戏。看来,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不成问题,这默契如同一个假设,它有着事实一般的力量。我在黑暗之中笑了,因为我猜测到:同家里的任何事情一样,这场游戏将由品来宣布开始。果然,品热烈地扭着她的身躯,娇滴滴地说:“H,我想拉尿!”我懒洋洋地欠身摁亮了床头灯,我知道开灯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假惺惺的步骤,虽然它将带来的附加效果(灯光)是不需要的,而且是与预期效果相悖的。我看到品羞涩地笑了,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准开灯。”事情到此,我还是非常满意的,我毫无怨言地把灯关了。我将一只手绕到她的腰后,她就像一部被触动了开关的机器,把身体蜷成很小的一团,曲起的腿搁在我的另一只手臂上,我一用劲,抱起了她。这时她应该笑,于是她就咯咯地笑了。她幸福地说:“我好像又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女。”虽然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心电感应,但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我们轻松的心情中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我抱着品摸索着出了卧室,走进客厅。刚探出几步,我就踩住了答答的尾巴,那畜生一声谨慎的惨叫,跳起来几乎咬我一口。可是它闻出了我身上的气味,因此在用尖牙挂破我的睡裤之后,就疯狂地蹿出阳台,跑到屋顶上去了,过了很久还能听到它抱怨与不理解的吠声。品平时最心痛这条狗了,但这一次她并没有骂我,她只是哈哈大笑:“呀,答答!”我心里还是有些许的不平,因为我都差点被这畜生伤着了,她却如此粗心地忽略了我的安危。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品搂住我的脖子说:“答答是不会咬你的。”我觉得我们越发喜欢这游戏了。
“让我们找找看厕所在哪里。”我試探着说了一句。
品在我脸上轻轻地咬了一下,又“呸呸”地吐掉舌尖上的口水。可以看出,她很高兴我能含蓄地提出这一建议,欢喜得无所适从。
其实我们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厕所,但我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假装找不到厕所。我把品放到了地上,然后快速地闪进窗帘后面。品简直急疯掉了,她(站在黑暗的舞台中央)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像一个丧失了一切的女人。我的出现需要滞后,必须在她绝望的时候,那样对她来说惊喜就会更大。品的痛哭一点也不像是在敷衍,有那么一阵子,我担心她会吵到熟睡中的邻居。于是我像个幽灵般循声来到她面前(我担心我出现得是不是太快了点),我压着嗓子,用一种陌生而低沉的声音问她:“你为哪样哭?”
“我想拉尿!”她神经质地抓住我的手,搞得我差点失声大笑。但我只是苦笑了一下,继续问她:“你一定是找不到厕所吧,小姑娘?”
她哽咽着说:“我找了很久的厕所,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想拉尿,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不停地找厕所。莫非你……”我们不知不觉地搂在了一起,品低声泣诉着她生理上的灾难,而对于一个必须显得成熟和内敛的男人来说,我只有通过不断抚摸她的背脊这一意味深长又不显啰嗦的动作来深表同情。
(我开始对她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妒忌,因为她表现得比我真实,她的台词比我的精彩,这很可能是不合理的安排所至。要玩好这个游戏,两个人必须有同样出色的表现……)
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我这个角色是苍白的。我因为缺少精神层面的挖掘,而立不住脚。于是在陪她找厕所的路上(我带着她先后去了阳台、厨房、卧室,最后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厕所)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大篇抒情,我对品说:“我们一直找不到厕所,这可能是因为天黑了的缘故。一个人找厕所是很难忘的经历,但在夜里,同一位勇敢的男士一块找厕所,你感想如何呢?我们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了,以至于往往不敢大胆地去评价某些事情。比如在黑夜,你的出现和绝望的哭泣,我恐怕一辈子也说不清楚它对我造成的冲击,我当时只感觉到我肯定得放弃某些原有的准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甘心这样做。因为万一我被你漠视,那对我的一生来讲,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你现在搂着我,很可能接下来还会亲吻我——你会吗——但是你找不到一种安全有效的办法化解我心中的坚冰(这就有点像背台词啦),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时她又带着哭腔大声嚷起来:“拜托你快点,我憋不住了!”当时我们已经站在卫生间门口了,我伸手扭开了门把手:“喏,找到了。”看来她真的是被尿憋坏了,急匆匆地撒手放开了我(我甚至觉得她像一条恩将仇报的蛇,用力推了我一把),要往厕所里钻。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傲慢地请求她:“让门开着。要么让我也进去。”
“啊呀,不行!”她果断地拒绝了我。
失败感笼罩着我,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品趁这个机会猛地关上了厕所门,并将门反锁了。她在里面开了灯,透过朦胧的雕花玻璃,我只看到一团巨大的模糊的黑色,那是她的头发。为了掩饰拉尿时羞死人的声音,她大声地哼起歌来。她哼的是一首从某部电影里学来的由一位流浪的吉卜赛女郎演唱的悲惨的曲子,似乎在表明她目前危险的处境:她无依无靠地流浪在异乡,因为丑恶的生理代谢,不得不在夜幕下寻觅着厕所,承受着守在厕所门外某个陌生男子给她造成的威胁。
这不祥的歌声感染着我,我不得不昧着良心和冒着犯规的危险提醒她不要过于迷恋自己的角色,不要陷得太深。我说出这些话叫我自己听了也甚感惊讶,因为从游戏开始到现在,我们嘴里都没有冒出像“角色”和“陷”这样露骨的词。这些话对我们玩这游戏的信心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自尊(或者是我们合为一体的自尊在她那里)受到了刺激。她变得沉默了。我本应该立刻向她道歉,但有好几个原因使得我没有这样做。一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道歉;二是道歉会使我变得被动;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道歉可能会比不道歉的效果更糟。
我越来越不明了后面的内容了,看来我果然陷入了被动的处境,而不仅仅是一种担忧。对于品会不会从厕所里出来,或者她会不会死在厕所里,我毫无把握。她连厕所灯也关了,一切又重新溶入夜的颜色中。
品,你还在里面吗?
在——我很困了。她疲倦地说。
那你出来吧,我们去睡。
我不想出来,我就呆在厕所里。我刚才在里面已经睡过一觉了。
那你让我进去吧。
里面太窄,你进来我会睡不着。
我尊重你的意愿,可是我现在很想你啊。
又没了回应,我猜想她正在里面策划着逃走。客厅里传来风吹过的声音,紧接着答答在某个角落轻微地咳嗽幾声。“答答,过来。”我叫唤。品立刻有了反应,她语气坚定:“这件事与答答无关。”我没有搭腔,答答打着哈欠磨蹭到我脚边,我使着性子踢了它一脚。它尖锐地叫了一声,转身跑进客厅,我撵了出去。那一刻,我好像也变成了一条狗,虽然屋子里乌漆墨黑,但我能闻出答答身上的气味。后来肯定是这样的:它跳上了沙发,柔软的沙发面拌倒了它。我扑了上去,狗的气味扑鼻而来。我掐住了答答的脖子,同时我灵敏的耳朵听到厕所门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响动。我把答答从阳台上扔了出去,两秒钟后传来含糊的坠地声。我赶到卫生间时,发现厕所门开着,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用力闻了闻,品的气味夹在一股尿骚味里面,立即弥漫开来,这为我寻找她的踪迹设下了障碍。
一场你死我活的相互谋杀开始了,这很像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玩的一种游戏,躲在暗处的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搜寻和掩藏,先被发现的那个必死无疑。我尽量放轻脚步,竖起耳朵在各个房间里溜进溜出,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束月光,可以从这一头照射出去,在与物产生碰撞之前,我是不确定的。其实,虽然我缓慢地朝前探出步子,但我的注意力却全部放在我的后脑勺上,一根细小的血管在那里以冷静的节奏一胀一缩。一盏路灯的光正好透过敞开的窗子投射到厨房的墙壁上,也照亮了半边地板。我马上警觉地注意到:菜刀不见了。当时我一向比较信赖的后脑勺竟然产生了错觉(感觉就像咚地掉进了轻微的死亡,并且越来越死),但后脑勺的失职并没有引起我的愤怒,因为我完全能理解菜刀无缘无故地失踪给它造成的压力。我拍了拍后脑勺,鼓励它要镇定。在确定暂时没有危险存在的情况下,我做出一个决定:打开厨房的灯。光线一刹那间以土匪的姿态亮出了身份,并围绕着我。我感觉自己是突然出现在了厨房里,竟洋洋得意起来。看来菜刀的确是品拿走了,她熟悉厨房里的一切,也可能一生都只对菜刀和铁锅怀有深沉的感情,在危急关头,她怀念起这些铁哥们的好处来了。但是她已经撤离了厨房,甚至有可能无处不在。我灵敏的鼻子已经不起作用了。
厨房的灯光消灭了路灯的光,并涌出大门,在漆黑的客厅里投下一个长方形的光块(并像蒸腾的水汽一样映得整个客厅不那么漆黑了),我的影子嵌在其中,影子比我本人显得犹豫。我干脆把客厅的灯也开了,接着我把所有的灯都开了。我想到书房里还有一盏台灯,也走进去把它摁亮。
可当我从书房出来,发现厨房的灯已经被谁(肯定是品)关掉了,等我走进厨房,将灯再度打开时,阳台上传来品的叫声:“下雨啦!”紧接着,阳台的灯熄了。我顺手从炉子边上拎起一把火钳,冲到阳台上。我还没来得及把灯摁亮,卧室的墙壁上像是从内部发出了品磨着菜刀的声音,她用一种沉醉在回忆中的口吻说:“……你陪我去逛市菜场……看那些被斩首的草鱼……猛地抽搐……”卧室的灯也像一个人慢慢死去那样地渐暗且熄灭了。
我再也懒得去理那些灯(有时它们又会自己亮起来)。我故意踉跄地走了两步,用手拨开那些嘻嘻哈哈、躲躲藏藏的光线,大声地说:“先让我抽根烟行吗?”
“烟在冰箱里。”品同时在四个角落说。
“谢谢。”我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躺倒在沙发上抽起烟来。全部的灯一盏一盏地熄了,当我用口水淬灭烟头时,品在床上播放出悠扬的鼾声。
黎明时分最初的光,确实很像死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