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飘云天外
—— 忆与严凤英老师同台演出招待朱德委员长
2020-07-06□田平
□ 田 平
今年是严凤英老师诞辰90周年。打开我和爱人汪振鹏为母亲编印的《沈承珩国画选集》,里面有一幅2000年她老人家八十三岁时,为纪念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老师诞辰七十周年而作的《香飘云天外》梅花图,这幅画寄托了母亲对严老师诚挚的怀念和颂扬之情。每当看到这幅画作时总是引起我对严老师的无比崇敬和思念。画中红梅那坚劲挺拔的枝干,茂密而鲜艳的花朵象征着严老师德艺双馨,香飘云天外!
说起严老师,我是在安徽省艺校上学时认识她的。当时艺校师资力量很强,老师和学生的比例是1:2(毕业时老师与学生的比例是1:1),但为了让学生更多地学到一些实用的东西,还从省黄梅戏剧团和省庐剧团请严凤英、丁玉兰等名演员到校任教。甚至梅兰芳大师都到艺校指导过,我和黄梅戏部分学生还受到过梅大师的专门接见和指导。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56年、1957年到校教我们唱腔的严凤英老师(当时我们还没分剧种),那时她已拍过电影《天仙配》,一举成名,在海内外影响极大。她来授课前同学们都在猜想:这样的大明星一定打扮得非常漂亮,穿得非常讲究和时髦。可是出乎所有同学意料的是,她不但穿着非常朴素,而且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她没有擦脂抹粉,没有涂口红,她的微笑一看就让人亲近和感到心里温暖,她的唱腔委婉动听,带有一种磁性,说起话来也是这样,安庆口音、嗲嗲的、甜甜的。她给我们上完课有时间总要去看望教黄梅戏唱腔的老艺人查文艳老师,见了查老师那种亲昵劲就像女儿见到了父亲一样,亲切而谦虚地说:“查老,你是我师傅唉,我来看看你。”那种师徒关系看了让人羡慕,她那种尊师态度让人无限敬仰。严凤英老师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形象使我们久久不能忘怀。她在我们心中就是一位女神般的大师,高不可攀。
1959年,我作为安徽省艺术专科学校首届毕业生,分配到省庐剧团当演员,想不到1960年就幸运地与严凤英、王少舫等老师同台在合肥稻香楼为朱德委员长做招待演出。前些日子我和时白林叔叔(时叔叔曾与我父母是同事)在微信语音通话中说到这次演出中严老师的一些言行,时叔叔说:“这些事我知道,那天演出我也在场,这些事说明严凤英的艺德很高。”50多年过去了,这场演出使我至今不能忘怀,不能忘怀的不是和严老师等艺术大师同台演出和招待朱德委员长带给我的荣誉,而是严老师用她的言行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艺德和尊重艺术规律的大课,让我们受用终身!
那次与严老师同台演出的是《花园扎枪》,这出戏是原安徽省庐剧团主要演员王鹏飞老师根据传统剧目改编的,是国庆十周年献礼优秀剧目之一,也是1961年安徽省第一届青年演员戏曲汇报演出深受好评的一个剧目。多家戏曲院团学习移植,广东粤剧名角红线女、培养了“黄梅戏五朵金花”的丁俊美老师等都演过《花园扎枪》。该剧也曾多次招待过中央首长。这是一出情趣盎然的独幕古装生活轻喜剧,说的是后周时,高怀德为避祸躲于南宋王赵匡胤府中,并与赵的妹妹赵美容成亲,美容自恃是皇姑御妹,对高怀德撒娇无理,高虽大度宽容,但在忍无可忍之下教训了赵,二人反目后又转而言归于好的故事。柏龙驹先生(后为省文联副主席)曾在《安徽日报》上以《谈<花园扎枪>的语言艺术》为题,盛赞《花园扎枪》耐人寻味的语言艺术造成了巨大的戏剧效果。王鹏飞老师任导演并饰高怀德。
此剧是我在艺校毕业时的演出剧目,在剧中我饰赵美容。排练时由著名的刀马旦王艳蓉老师和上海戏校毕业的高材生尹建明导演精心指导。尹导演要求我从体验赵美容在规定情境中的内心活动出发,把人物的真实感情融入到程式动作中表现出来,使剧情更富有生活气息,流畅而真实感人;而王艳蓉老师教导的规范而富有魅力的刀马旦程式动作和帅气的刀马旦台风,则让我的表演很好地表现了“坐绣楼描龙绣凤,上战场杀敌冲锋”文武双全的赵美容的精神气质。因此在毕业考试时取得了较好成绩。到剧团后又经导演王鹏飞老师润色和与他在排演中的磨合,使这出戏更加丰满圆熟。1961年参加全省第一届青年演员戏曲汇报演出时,《安徽日报》曾刊登剧评,称赞我成功地塑造了集娇骄二气于一身,处处恃强但又纯真可爱的赵美容形象。
招待朱德委员长演出那天,安徽省文化局安排了三个小戏:省徽剧团的《贵妃醉酒》,省庐剧团的《花园扎枪》,最后压台戏是省黄梅剧团《天仙配》中《路遇》一场,作为青年演员,我是第一次和著名演员严凤英、王少舫等艺术界的顶尖人物同台演出,也是第一次招待中央首长,可想而知我有多紧张。我正在化妆,忽然带队的董振亚团长来和我们说:“演出次序调整了,《花园扎枪》演压台戏。”我一听慌了,作为艺校的毕业生,我深知“压台戏” 的分量,那是一场演出中演出质量最好、名望最高的演员演出的戏,也是观众所期盼的最后的精彩节目。严凤英老师是拍过《天仙配》和《女驸马》两部电影名扬海内外的著名演员,省徽剧团秦彩萍艺友演的《贵妃醉酒》在进京汇报演出时大获成功,誉满京城!而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我脱口和董团长说:“不行!不行!有严老师在,我怎么能演压台戏?!”我看着王鹏飞老师,王老师也说:“是的,不合适。”董团长听我们这样说后就到省黄梅剧团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回来和我们说:“严老师说了,她说《花园扎枪》是一出喜剧,并且有武打,让这个戏压台更能受到观众的欢迎,她叫你放心大胆地演,不会出问题的。”啊!原来严老师是尊重观众在一场演出的最后喜欢看喜庆热闹的戏的欣赏习惯,她认为这种艺术规律是头等重要的事情,我们无语了,此时尊重老师的意思就是尊重艺术规律。严老师的这种认识和她对我们青年演员的信任与鼓励让我们感动,但是我还是担心演不好。王老师是成熟的主要演员,演过很多大戏的主角,见过很多大场面,沉着而镇定。而我当时紧张极了,身体都在发抖,董团长毕竟是有丰富经验的演艺组织者,他鼓励我说:“不要紧张,你平时怎么演就怎么演,好好地演完这场戏就行了。”于是,我慢慢地定下心来,反复叮咛自己:平时怎么演就怎么演,别的什么都不想。
该上场了,我全神贯注地投入演出,似乎忘记了朱德委员长坐在观众席上正看我演戏。没想到演出时剧场效果比平时演出还要好,特别是观花时自恃为公主、骄娇二气横生的赵美容借花自喻一段戏。赵清高而自以为是地先后以牡丹花、紫玫瑰、牵牛花、兰草花自喻,每次都受到高怀德的反驳和告诫。高怀德、赵美容含意深刻、清雅优美的唱词,正如柏龙驹先生评论中所写的:二人对唱,以花喻人,一语双关,耐人寻味,引起观众对赵美容阵阵忍俊不禁的嘲笑。最后,当出乎观众意料,看到高怀德一枪将不可一世的赵美容的双头枪挑飞落地的时候,全场观众“呵!”地拍着巴掌哄了起来!感觉大快人心!但内心也有些失落——新婚的小俩口闹得不可收拾了!后在老、小丫鬟风趣的调笑、劝解下,赵美容含羞认错,小夫妻俩又和好如初,充分满足了观众的审美心理。散戏了,观众还沉浸在小夫妻俩那“打是情来骂是爱”的嬉闹剧情之中,议论不休,啧啧称快。我们没有辜负严凤英老师的厚望,王鹏飞老师、我和饰小丫鬟的李昌霞老师、饰老丫鬟的赵从芝老师,塑造了四个不同性格的人物,配合默契,把跌宕起伏的剧情演绎得妙趣横生、情趣盎然,圆满地完成了这场招待演出任务。
严老师看到我们演出很成功,非常高兴和满意。落幕后,在朱德委员长到台上接见演员前,严老师拉着我的手说:“田平,你就站在我旁边。”我知道严老师是想让我和她站在一起接受朱德委员长的接见,但我想到省黄梅剧团和省徽剧团有那么多名演员都比我强,便和严老师说:“您们站中间,您们站中间,我们站旁边。”我们虽然失去了一次与严凤英老师站在一起接受朱德委员长接见、留影的难得的机会,很感遗憾。但与严老师为庐剧、为我们庐剧青年演员让台比起来,这又算什么呢?这次和严老师同台招待朱德委员长演出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内心依然漾起对严老师无比的尊敬和感佩之情。
严老师艺高德更高:高在她不以自己是名扬海内外的名角而自居;高在她尊重兄弟剧种;高在她尊重戏剧规律,视观众为上帝,把观众的欣赏习惯看得比自己的声誉更重;高在她无私地支持和爱护青年演员。严老师谦虚谨慎、尊重同道的品德永远激励着我,她尊重艺术规律、尊重观众欣赏习惯的艺术理念也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心里。
严凤英老师高尚的戏德和精湛的表演艺术如芬芳的红梅——香飘云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