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采冰人

张章

20世纪70年代的东北，百业兴旺，各式工厂遍地开花，即使夏日再炙热也不停产，所以常会看见满载大冰块的解放牌卡车奔驰在路上，驶向工厂和车间。在没空调、电视冰箱都是稀罕物的年代，构成了一代代工人及子弟共同的味蕾回忆：接上汽水镇上冰，半缸子下肚，真带劲。

汽水从车间管道里出，可神秘的冰块打哪儿来？且听冰上舞者——采冰工人，娓娓道来。

“俺们是6个人一组，就在你们来之前，有个队友不小心踩冰窟窿里了，幸亏被大伙儿一把拽住，要不就没命了。现在他回去换裤子了。”看着从岸边自行跑到湖中心的记者，采冰工人张国威捏了一把汗，千叮万嘱：“你们得小心，可别乱走动。”

每年的数九寒天，在沈阳棋盘山风景区秀湖上，总会出现一群忙碌的身影，他们就是采冰工人，为即将开幕的沈阳冰雪大世界、冰灯冰雕构成的冰雪节加紧生产原料。

“湖水一结冻，就变成一个天然的采冰厂，氛围就像种地‘秋收，六七组工人一起‘收割。”今年50多岁、采了10多年冰的老张，书读到初中就戛然而止 ，自觉没文化的他，第一次面对采访，笑称用尽了一生文采来对答。

祖上三代都是农民的老张，觉得采冰与秋收麦子不同，因为采冰对技术要求更高，难度更大。

采冰的过程大致分为锯冰、断冰、拖冰、装冰、运冰5个部分，通俗地解释，就是在滑溜溜的湖面上，用切冰机将冰面割出一页 田字格，格内便是需求方要求的标准冰块，一般都是近一米长、半米厚、500斤重。切好后，采冰工人会在田字格一角，凿出几个冰台阶，为出冰口，然后用特制的冰钩子将冰勾住，拉的拽的都摆好了阵势，大喊一声“出冰喽！”在高亢嘹亮的号子声中，一块块冰“跳”出水面。

“光头强不玩树了，改玩冰了。”有些谢顶的林场子弟老于，边用油锯切冰，边打趣补充道：“过程有点儿像玩巨型华容道，一个空一个空地往出冰口挪。”

与食用冰不同，秀湖采出的冰主要用于冰雕，不仅要通透，还要大小一致，这对采冰工人的技术要求就更高了——选冰得独到，不能选水流急的地方，因为水流会影响冰的质量，只有结冰过程相对稳定，采出来的冰密度才会均匀无断层，通体透明，是上等品;切割得有度，太浅不透，等于没切，太深，水会渗到冰排上，将切好的缝隙再次冻住;出冰得快准狠，还不能有磕碰……

“数九天最适合采冰，因为天最冷，冰冻得最结实。一年的采冰期也就这些天，过了就不能再采了。”6个人的采冰组分为两小队，一队作业时，另一队在岸边取暖，交替着从早上7点采到下午4点多，日复一日。

这些采冰工人有点儿怪，因为冷才交替作业，可作业时又不穿棉袄。

“这是力气活儿，大冰钩抡几下就是一身汗，棉袄里被汗濕透冻住了，棉袄外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也冻住了，整个一冰袄，你说咋穿。还不如不穿，让汗直接散出去，只要活儿不停就不冷。”一身秋装的采冰工人，在寒风冰冷的湖面，显得格外单薄，却有说有笑，声音抑扬顿挫荡在山间。

老张的采冰小组受雇于景区内一家规模较大的冰雪游乐项目，每人每天大概能采出近10立方米、9吨重的冰，由转车分批拖至岸边，像“俄罗斯方块”那样码成一座冰山。

待到用冰高峰期，冰块需求量成倍激增时，工人会自发压缩休息时间，提高冰块产量，靠着冰山的背风面快速扒完午餐，就向湖面走去。“节省时间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太冷，不能慢吃。”老于比画着讲解：“端饭的手掌烫得不行，手背却冻得刺挠，慢吃一口，两面都刺挠了，胃还不得劲儿。”

与采冰量并存的，还有不可预见的危险。“采过的冰面虽会一夜封冻，但并不实，表面看不出任何差异，人踏上去准会塌。”“采好的冰要及时地运出去，在冰面上屯冰过多过久，也会把冰层压塌。”“镩冰的人必须站在冰排上，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冰冷水中，甚至丧命。”……这也是初见时，缺席一位工人和老张千叮万嘱的原因。

正因如此，老板对老张他们很不错，只要不磨洋工，能干多少干多少，工钱按天付，工人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存着感激，干起活儿来氛围很是融洽。

“都是农民，一身力气。天暖和了，就跟着老板打工干别的，天冷了就来采冰。”从黑龙江学成归来3年的老张，不好意思地说：“光这几天赚的钱就够回家过年了，老知足了。”

其实，用冰不是新鲜事，采冰工人也不是新鲜工种。

据我国现存最早科学文献之一夏朝历书《夏小正》记载：每到三伏天，朝廷就会把藏冰当做珍贵的礼物赏赐给士大夫。古人是冬季到河面上凿冰，运到地窖，用稻草和芦席垫底，冰上再覆盖稻糠和树叶，隔断热源，待入夏享用。北京故宫冰窖亦如此。

到了《周礼》，聪明的古人为用冰发明了“冰箱”，学名冰鉴，木制或青铜制造，大口小底，底部有直径很小的排水口，可在冰融化后直接排出冷水，以供使用。

古往今来还发生了很多与冰有关的趣事。在唐朝，唐玄宗为夏日解暑，在“办公室”铺了9999块冰砖，把自己围了起来，思考国家大事;还有清朝的大明湖畔，堪称古代中国制冰业发展较早的地方，不枉遐想夏雨荷与乾隆邂逅的原因……

“这行在古代，可是皇家御用的金领。现在科技发展了，虽比不得传统三大行（木头、木工、木匠），但也是相当稳定的工作了。”老张自豪又不好意思地说，甚至忘了社保、医保、工伤都应与他有关。

认为工作稳定、收入可观的老张他们，却没好好游玩过冰雪世界里的冰雕，因为价格不菲的门票，让他们不舍。但在他们的脑海里，这些冰块早在出水时，便已有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