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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里的父亲

2020-07-04蔡崇达

意林·少年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左脚台风回家

蔡崇达

晚上10点,中风出院的父亲回到家。远远近近的亲戚们第一时间前来探望,每个人都说着自认为能安慰父亲的话,几个女亲戚一进门就抱着父亲哭。

父亲倒是很淡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哭什么?”

折腾到深夜1点多,人潮终于散去,父亲这才露出真实、窘迫的样子。住院3个月,父亲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由于手术的需要,头发剪短了,背似乎也弯了,说话含混不清,还没说几句就喘。记忆中那个讲话总是很大声的父亲,不见了。

父亲笑着对我说:“没事,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像从前那样了。”我点点头,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摩托车这么久没开,还在吧?等我好了,再给你买一辆,我载着你母亲,你带着你姐姐,我们一起沿着海边兜风去。”父亲还想回到过去,回到他还是家庭顶梁柱的那个时候。

在父亲刚回家的那几天,所有家庭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是在配合着演一出戏码,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然后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母亲是个坚毅的女人,父亲大小便在床上时,她笑着说:“你看,你怎么像小孩了?”自己仓促地笑完,便转身出去黯然地处理床单。这个笑话很不好笑,但她必须说。说完之后,一个人去看守那个已经停业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计。

姐姐是个乖巧的女儿,一直努力履行职责:喂父亲吃饭、替他按摩麻痹的半身、帮母亲做饭。

而我,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准一家之主了。要察觉这几个人的各种细腻表情,以及表情背后的真实心境,然后准确地分配精力,出现在他们身边。

父亲以为自己找到康复的方法了。

有一天晚上,他兴奋地拉住我讲,他明白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脉络不通。“只要我不断活动,我身体的另一半会活过来的。”

他第一天试验从家里走到弯道市场需要多久,可是走到后来不及回家吃午饭,最后是我们三人兵分三路,终于在不远的拐角处找到了他。我走过去大概20分钟,却是他一早拼命挪动6个小时的结果。他却觉得这是个好的开始。“起码我知道现在的起点了。”他说。

第二天,他的方案出来了:早上8点出发,走到小巷的尽头折返回来,这样他可以赶在12点回来吃中饭。吃完饭,休息1小时,1点半出发,走到更远的弯道市场,可以在晚上7点钟赶回来吃晚饭。晚上则是在家里,坚持站立,训练抬左脚。

每天晚上大家都会陪他一起做抬左脚的运动。这运动经常以家庭四人比赛的方式进行,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让他赢,然后大家在庆祝声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我至今都感谢父亲的坚强,那几乎是我唯一的快乐了。

从夏天坚持到秋天,父亲开始察觉,该发生的没有发生:左腿依然只有膝关节有掌控感,甚至,让他更恐慌的是,脚指头一个个都失去知觉了。他对自己更苛刻了。

这天,按照天气预报,父亲生病后的第一场台风就要来了。我起身要去关门,却被父亲叫住:“不能关,我待会儿要出门。”

“台风天出什么门?”我问他。

“我要锻炼。”父亲连饭都不吃了,拿着拐杖就往门外挪。父亲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笨拙的身躯。刚一出门,风裹着暴雨,像扫一片叶子一样,把他直接扫落到路的另一侧了。我冲上前要扶起他,他一把把我推开,一个人在那儿挣扎。

风夹着雨铺天盖地而来。他的身体颤颤悠悠,像雨中的小鸟一样,渺小、无力。一阵大风刮来,他又摔倒了。最终他彻底筋疲力尽了,才由邻居帮忙抬着回了家。

第二天,台风还在,他已经不想出门,也不开口说话,甚至,也不愿意起床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完全破碎了。

疾病彻底击垮了他,同时也释放了他。他不再假装坚强了,会突然对着自己不能动的手臂号啕大哭,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开始像小孩一样撒娇。

我放学回家,常可以看到门口坐着一群年老的乡里,听他们讲述着关于父亲的一些稍微夸大的故事。又或者有不同的邻居登门,向母亲告状,说父亲与他家孩子或小狗吵架。

虽然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不让我远行,但他最终接受了我去北京学习的决定。毕业后,我没日没夜拼命工作了3年,攒了将近20万。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奢侈的计划:再过两年,把父亲送到国外看病,听说那里有一种仪器,能把堵在他大脑里的那个瓣膜拿出来,这样父亲就能找回他的左半身。

直到那个下着雨的傍晚,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电话——父亲走了。

我握着父亲的手,像哄孩子一樣轻声地说:“你好好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哄着哄着,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珍惜摘自《中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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