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与疾病的社会学反思
2020-07-04张浩
张浩
《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美]孔飞力著,陈兼、刘昶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
21世纪以来,我们经历过甲流、H1N1等疫情。尤其是SARS,这是一场于2002年在中国广东首发,并扩散至东南亚乃至全球,直至2003年中期疫情才被逐渐消灭的一次全球性传染病疫潮。其引起的社会恐慌是巨大的。17年后,当年一幕似又重现。一种新型病毒的到来,引发人们日常生活秩序的改变。伴随着互联网、智能手机的普及,人们对于疾病的认识,对于信息的传播速度也远高于17年前。疾病,尤其是群体传染性疾病对于未来整个社会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给社会秩序以及人们的行为模式又会带来怎样的变化,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值得思考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国内疫情已经逐渐缓解,重读《叫魂》之社会恐慌的故事,可以为我们提供诸多思考的借鉴。
荒唐的“合理性”
《叫魂》所讲述的事件是发生在1768年,即清乾隆三十三年。这一年,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恐惧突然在中国暴发。这一妖术恐惧从大清帝国最富庶的江南发端,沿着运河和长江北上西行,迅速地席卷了大半个中国。愚夫愚妇们受这种妖术恐惧的支配,纷纷相信妖术师可以通过人的发辫、衣物,甚至姓名来盗取其灵魂为自己服务,而灵魂被盗者則会立刻死亡。从春天到秋天的大半年时间里,整个帝国都被这妖术恐惧动员起来。小民百姓忙着寻找对抗妖术、自我保护的方法,各级官员穷追缉流窜各地频频作案的“妖人”,而身居庙堂的乾隆皇帝则寝食不安,力图弄清叫魂恐惧背后的凶险阴谋,并不断发出谕旨指挥全国的搜捕。
叫魂、扎小人诅咒等,这些现在听起来很愚昧的事情,在当时那个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封建时代却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恐慌,进而引发一系列的社会事件。反观今天的新冠疫情,人们所惧怕的正是一个“新”字,这种对陌生疾病的未知与不可控在疫情暴发时便引起了大家的恐慌。
沿着《叫魂》作者的思路来思考一个一直以来都存在于我们社会生活当中的问题:民众或者说公众的社会总体思想和总体意识是怎么来的?整个社会的总体意识,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到底是什么?
在中国的发展历史当中,很多人认为,到了晚清,中国的社会历史才开始一场巨大的变革。晚清的重臣李鸿章有过一段非常有名的话:“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不管是陈胜吴广起义,还是李自成进京,在晚清之前的中国历史上,这些事件不断出现,并成为执政者“集体经验”的重要根据。但是,西洋人坐着船来卖鸦片,不交易就炮轰,同时,基督教、天主教广泛传播——这确实是前所未遇的事情。虽然自明朝起便有西洋传教士陆续来到中国,他们重新塑造了中国人的身体意识,改变了我们对疾病的看法和理解。但是,只有到了晚清,中国社会才全面地从一个古代社会向一个现代化社会转型,正是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未遇之变局。
然而,激发晚清之社会性恐慌的原来来自海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种社会性的“恐慌”本身也是舶来品。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都与社会性的恐慌紧密相关,期间的社会意识编码却不可不细分。说太平天国背后隐含着一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洪秀全宣扬拜上帝教,自己也把自己看作神。老百姓对太平天国的一些行为表现出“未知性恐慌”。在公众眼中,太平军穿着打扮奇特,行为古怪,超乎已经确立了几千年的道德规范行事。而义和团运动同样引发这样的问题。冯骥才小说《神鞭》里讲道:团众胸口写上刀枪不入画个符,然后朝着敌人阵地冲去。于是,小说呈现了中国国民第一次用肉身体会到了可怕状况:在现代枪炮面前,所谓的浩然正气和心性意志皆被粉碎。
依此回看叫魂事件,我们发现了同样的逻辑:面对社会性事件的时刻,想象力的爆发首先体现为恐慌性意识的扩张。事实上,叫魂事件中,乾隆的官员们处置是基本妥当的,村民的焦虑也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我们把它放在现代科学和理性的背景下,重新来看叫魂这个事件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种“荒唐地践行合理性”的行为模式。在这里,一旦社会出现危机,人们不是会丧失基本理性,而是用一种非常理性的方式传播荒诞无稽的想法或做派。这正是《叫魂》这本书带给我们的非常深刻的反思。
简言之,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不是“荒唐”本身,而是“荒唐”的合理性之所在。
现实没有想象可怕
从叫魂事件,我们感受到一个有趣的东西,即社会和人们对社会的感觉往往是分离的。有些时候在生活里,我们常常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想象所经历的事情,但实际上很多真相都是受制于这些潜在的、共同的、人们相信的理念和观念,即集体无意识。在叫魂中,人们对于各种巫术的想象和对乞僧、乞丐或流民的粗暴做法,体现出这样一种逻辑:如果大家都这样做,我也就这么做。一旦社会性的恐慌形成,人们就会陷入“我明知有问题,却依然如此行动”。这近乎齐泽克所说的那种行为和思想的淫荡性:当党卫军逮捕犹太人的时候,德国社会就飘浮出对于犹太人无根源的痛恨。
在这里,《叫魂》令我们看到一种形式化行动的力量。很多表面意义不大的形式化行为,却悄然构造一个社会的集体意识和总体思想。
很平常的事情会失控,普通的生活也会导向忧惧。流行性疾病带来的恐慌背后,隐含着人们普遍的危机感: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和对发生在他处的事件近在咫尺的担忧。正是《叫魂》把我们今天感受到的公众的心态,与几百年之前的“古代社会”勾连在了一起。
金庸先生的小说《侠客行》里面讲侠客令重出江湖,一些掌门要被请到一个岛上去,且一去不归。于是,江湖上侠客令总是伴随着血雨腥风和莫名忧惧;而只有去了的人才知道,只是岛上有武功秘籍,掌门们只是沉浸其中,不愿回家。
未知事物的力量往往在想象中被夸大。
当我们对未来把控感不足的时候,往往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叫魂》透露出来一个生动的社会心理,同时也显示了心理基础,就是我们对未知的东西,往往很容易恐慌,往往會产生各种谣言。
恐慌心态暗喻恐慌辩证法。在日常生活当中,人们对于发生恐慌的事件缺乏掌控感。一旦某个事情引起了社会恐慌,人们就会觉得没有能力控制它了。担当精神和力挽狂澜的自信变得脆弱。之所以无能庸官最怕社会恐慌,原因正在于此:《叫魂》这本书显示出了这样一种有趣的心态,日常生活被打乱乃是最容易激发社会恐慌的事情。一旦出现一点点危害平常岁月的因子,人们就会用不理性的态度去对待。从这里说,新冠病毒的破坏性不是体现在国家层面上,反而体现在生活层面上。
内在恐慌与社会恐慌
《叫魂》同时揭示出社会恐慌与谣言相伴随的状况。杨念群曾经在《再造“病人”》中比较生动地分析了“谣言”的民间信仰机制,展示了在社会的构建中,谣言可以成为维系民间信仰的表达。
“谣言”的蔓延大致有两类形式:一种是通过确信某种信息而直接触发民间信仰行为,比如确认某种物质(神水、神药)能治病。前一段时间,微博上突然深夜发文,称中药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冠病毒,结果药店里的存货瞬间被抢购一空。再如抢盐事件中人们疯狂购买食盐抵抗核辐射,甚至某地出现姑姑要给侄儿买红秋衣裤和桃罐头的行动。谣言借助于“你做我也做”的方式,被各色人等“证实”。
谣言蔓延的另一种形式则凸显自身生存状态的想象性威胁而成为不安情绪的表达和传布。网络上有一段小视频,讲的是为何现在很多人赋闲在家,明明不用那么忙,工作的压力也小了,但是反而越来越焦虑。这显示出疫情期间,即使人们安静无为,也不能说明内心宁静:待在家里的人,外在的信息过度输入,生活不规律,并受周遭人无意识的影响,会让大家觉得在家反而过得很不好。即使各种心理专家或医学专家大讲不用太盲从或者是不用太担忧,但作用不大。
事实上,“躲在家中”反而更容易陷入谣言的围困。《叫魂》中讲述诸多基层官员花很大的力气进行叫魂行为的整治,未必是因为相信会有叫魂事件,而是担忧因为荒唐的事件而失控社会情绪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有趣的是,这种过于严厉的制裁叫魂的行为反而激励了民众的恐慌。
在这里,心中潜伏的“内在恐慌”比实际上发生的社会性恐慌更值得重视。那种对于社会失衡行为的过度担心,反而会导致更加失控的状况。在《叫魂》里面,我们看到,几个省的官员,都是全力追查“叫魂”事件的缘起,力求将其根除。而叫魂一事子虚乌有: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情导致了实际发生的社会性大恐慌。
事实上,对于人类所遇到的各种危机,除非天体爆炸,太阳系崩塌,不妨以科学的理性的态度从容对待:比起恐慌来,害怕恐慌更加可怕。
作者单位:天津广播电视台
(责任编辑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