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漆匠

牛放

在川西北高原的若尔盖，有一群很响亮的绰号：董木匠、范电影、邢布鞋、杨裁缝……这是一群从内地聚集到川西北高原藏区的汉族手艺人。他们超凡的手艺令人们忘记了他们本来的名姓，甚至他们本人也对自己的名姓感到陌生。欧漆匠就是这样一位手艺人。他一九六六年跟着驮脚的马帮只身走到若尔盖，为自己挣下了“漆匠”的著名绰号。

欧漆匠的真实姓名叫欧阳成铭，出身书香世家，本人也颇有文才和学识。在若尔盖草原，提起欧漆匠的名讳，很少有不知道的人。在那样的年代，土漆或油漆到了他的手上，工艺技巧就能够发挥到极致，漆出的家具又光又亮又耐用。只要他拿起漆刷，他的神情就显出专注，他的眼睛就会放出亮光。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沧桑，漆刷的游动令他进入忘我的境界。

那时候，谁如果拥有一套油光透亮的土漆家具，一定让人羡死了。许多人都是办喜事的时候，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打造一套家具，作为一生享用的奢侈品，甚至还要传给儿孙。所以，他们在选择漆工的时候就特别地慎重，而手艺好的漆工往往就有很大很好的名声。为了使自家的东西漆得漂亮一些，漆匠漆的时候不偷工减料，最好的办法就是取悦漆匠。漆家具的人家常常会拿出自己舍不得喝的好酒，舍不得吃的香肠腊肉来招待漆工师傅。欧阳先生那时候的名声已经十分响亮了，请他漆家具的人也就很多，吃肉喝酒的时候也就很多，他就有了很大的酒瘾和好吃瘾。

我认识欧阳先生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事情了。那时我已结了婚，屋子里除了一张双人床没有别的家具。因为经济困难，不能够一次性全做齐，只能逐渐添置。我便选碗柜、饭桌、衣柜和板凳这几样要紧的家具做。当下，若尔盖已经流行用清漆漆木纹、花鸟、猛兽等图案，我的岳父母劝我们还是漆土漆。他们说土漆大方，漆的家具可以几代人使用而不坏，欧漆匠又是他们的朋友，漆的时候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我和妻子在这方面是外行，顺势就依了他们。家里备好了酒菜请欧阳先生过来吃饭，欧阳先生再三推辞，说大家都是朋友，这些客套就免了吧，我保证把家具漆好就是了。岳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担心这几顿酒不喝漆家具的质量就没有保障，死活硬把欧阳先生给拉来了。不过，后来家具漆好了，他硬是没有收钱，不仅工钱没有收，连漆钱也倒贴了。酒至半酣，欧阳先先生说了许多不得志的牢骚话，对庄子的文章颇为推崇。他还告诉我他们行里的话：木匠怕漆匠，漆匠怕点亮。意思是说木匠刨木板刨得粗糙，漆匠一漆就看出来了，而漆匠漆得不好，只要用灯光一照就全看见了。由此，我知道了欧阳先生不仅是个漆匠，也是个知识分子。

我与欧阳先生自此渐渐熟悉起来。他们家一共四兄弟，欧阳先生排行老大。解放前他当过童子军、入过三青团，还任过家乡县城小学的校长。解放后他参加了革命，在地区行暑做文秘工作。后来因为个人历史问题，到了类似于劳动教育学习班里，边学习边改造。组织上通过内查外调，也没有作出什么具体的结论，半年后欧阳先生就踏上了到若尔盖的路，从此当了漆匠。欧阳先生说，当漆匠虽然是为了生存，却也十分的自由自在，开始还觉得有辱斯文，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理直气壮。肚子饿了就顾不得斯文了，圣贤之书也一定要吃饱了才能读的。在欧阳先生那里，我看不出那种旧知识分子的迂腐来，生活把他磨砺成了一个注重实际的人。

欧阳先生酷爱书法和金石艺术，且有较高的修为，这个是若尔盖的许多人不知道的。几十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练习一个小时的毛笔字喝一台早茶（他称喝早茶叫浣肠，可将肠中秽物冲去，保持一天的胃肠洁净，有延年益寿的作用），每天晚上喝几杯酒，从不间断。他把茶和酒都看作是养生的佳品，欧阳先生有很多这方面的理论。欧阳先生的石鼓文、篆体书法已达很高的层次，治印的金石艺术水平也不俗。他把名利看得很淡，从不投稿，也不参加展览。难怪许多人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绝活。他就是爱好，爱得割舍不下，他不愿丝毫的功利心玷污了他一生钟爱的艺术。他常说，这跟喝酒吃肉没什么两样，自己快乐了就够了，为啥子硬要告诉别人我昨天喝了酒，今天吃了肉，好安逸呵！虽然如此，朋友们聚会还是免不了要鼓动劝告一番，他只是端起酒杯香香地咂一口，然后眯缝着眼晴很响很过瘾地咽下去，无动于衷的泰然彼此都已经习惯了。

欧阳先生不是那种容易接近的人。他的书法作品只有很少的朋友收藏，他也乐于为他认为称得上朋友的人治印。不分年龄大小，统统称兄道弟，那种庄严和一丝不苟常令朋友们感动。欧阳先生如果遇见不喜欢的人，会吝啬得水也不让你喝一口，甚至骂你出门，语言尖酸而刻薄，一点面子都不留。我碰见过好几次这样尴尬的场面。他极看中人的品格。绝不勉强自己乱交朋友。他认为是朋友的就作朋友，不是朋友的就没有面子。好些人说欧阳先生是个怪人。

人们说读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思想倾向，似乎有些道理。欧阳先生喜欢读书，古今中外什么书都读，越是奇怪的生僻的越有兴趣。在众家之中他更喜欢庄子、罗曼罗兰，也喜欢《资治通鉴》，但不喜欢孔子，不喜欢郭沫若。欧阳先生自称杂家，我看不太像，究竟是啥子家？也不好归纳。为什么一定要是啥子家呢？他就是欧阳成铭。

欧阳先生当漆匠挣的钱全都买酒喝了。不是买好酒，是买六十度的江津白酒或者散装白酒，他说有劲过瘾，真正的酒客不喝口劲淡的酒。他很赞赏高阳酒客的作为，下油锅也要抱着酒坛子，那才叫执着，那才叫豪气。但凡是喝酒，只要朋友们一邀请，他从不拒绝。你千万别假装客套随便说说，他会当真的，他邀请朋友也是认真的。对于下酒菜他一点也不挑剔，几颗花生米、几颗干蚕豆都能够美滋滋地喝一顿酒，但话一定要投机。

通古博今的欧阳先生不像一般的知识分子那样文质彬彬，修养得礼貌迁腐。他一贯放纵自己的个性，不喜欢道貌岸然地生活。在家里，他是个专制主义者，妻子和三个儿子都不敢有违于他，他甚至会粗野地动手打老婆。與朋友聚会，酒桌子上就要大声地发泄心中的不快，用粗俗的语言指名点姓地数落身边那些为官不清的人。好些怕招惹是非，也就因此不敢与之交往。欧阳先生还会跟邻居打架、吵嘴，有时候是为了孙子们，有时候是因为很小的利益。每当遇见这样的事情，是劝也劝不住的。可他平时砸锅卖铁也要请朋友喝酒，家里无论什么好东西，只要朋友们喜欢，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赠送，那种慷慨大方，直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为了一丁点小利益，打得头破血流也决不让步。他做人的原则是不相干的人休想占便宜。他老爱说：“让你一两货，你还以为我不识秤。”也许是欧阳先生的知识与特殊的生存环境发生摩擦令他失望而遭遇性格扭曲，也许人本来就应该这样自由地天马行空式的无羁无绊，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但是，这个时候我固执地认为他更像个漆匠。

“欧漆匠死了，是得食道癌死的。”我知道消息时，欧阳先生已经下葬了。上天真是不公啊！欧阳先生一辈子好吃，穿的住的从不在乎，吃却一点也不马虎。食道癌是他最不愿意害的病，他却没有能够躲过，竞然真的死于这个饿死人的病上面了。唉！唉！天老爷哦，真是捉弄人呵！

欧漆匠他们这群汉族手艺人，出于各自的原因聚集于川西北高原藏区，为养活自己，把汉区最传统、最基础、最简单的手艺带入了藏区，做了最实际、最具体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生活交融。他们是川西北高原最早懂得民族感情的一代人，也是最能够珍惜民族感情的一代人。现在，电话、电视、电脑已经进入川西北高原的普通家庭，眼下时兴买家具而不自己做家具，董木匠、范电影、欧漆匠的时代也随之结束。但是，董木匠、范电影、欧漆匠的时代却被历史永远地收藏了。

欧漆匠是我的朋友，欧漆匠死了，死在异地他乡的川西北高原藏区。他的灵魂，他的梦想，他的一切都一齐埋入了若尔盖草原。寺院的诵经声和风中招展的嘛呢经幡，在欧阳先生走向天国的旅途上，也一定有关于他的祷告。数年后，我路过若尔盖，在草地上采了一束野花，打了一瓶散装玉米白酒，走到我这位忘年之交的朋友墓前，双手捧着感情默默凭吊。

（选自《草地》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