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女儿走洱海
2020-07-01北雁
北雁
记得那是2018年的春天,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就是把每个周末里的一天时间交给洱海,计划用一年时间,沿着洱海徒步行走一周,边走边看边写,用双眼和双脚考察记录洱海周边生态和村落文化。
洱海是云南的第二大湖泊,是云南高原最早的人类文明发祥地之一,所以也被称作是大理人民的母亲湖。但洱海其实并不大,面积大约256平方千米,湖岸线116千米,环游一周顶多不过130千米,选用汽车、电动摩托车甚至自行车,至多就是一天时间。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公益的徒步活动,起早贪黑,也就是完完整整的两天而已。可当这个计划在脑海里初步形成,我就决定我这次考察行走绝不能是毫无虔诚地走马观花、潦草应付,同时我还要带上我七岁的女儿,让她陪我一同完整地感受洱海的心跳。
记得第一次开始走访洱海,我把车开到大理白族自治州州府下关北缘的阳南溪畔,带上妻子和女儿,还有六岁的小外甥一路往北,也就是说走上一段路之后我们就得原路返回。这样的妙处在于我们可以不急不慢、放任自由,在以往车子无法到达的地方尽兴驻足,还可以像一头贪吃的水牛,在返回的时候把先前存储在大脑和手机里的景致再回嚼一遍。那时的她正读二年级,小外甥入学才一学期多,他们总对自然万物非常感兴趣,从课外读物里看到一些知识,一遍遍告诉我说牛有四个胃,可以把先前吃到肚里的草料暂存一边,在停足休息时再提取出来不断地嚼食,这种现象叫“反刍”。我想对于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洱海,我的确只能用这种“反刍”的方法,才可以将它看得更加明澈。
小树林里的沿湖行走,就让我们体味到了别样的趣味。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小树林是鸟儿的乐园,茂密的树林里,可以听清楚至少有五六种鸟在快乐地歌唱。伴着鸟鸣在湖边徐行,湖水倒是平静得很,黑色的野鸭一看到我们就远远地游回湖水深处,偶尔会有几只白色的海鸥从北向南飞去。脚下的沙堤是自然原初的,除了树,应该没有太多人为加工的痕迹,我从沙堆里拾起颗石子往水里打出一串水漂。可这下却把波浪招来了,倾刻间,无风起浪,一波连着一波,有时水会漫上湖岸,渐而又缓缓退去。孩子们在这样的情景中高兴得不得了。
空旷处可以走到湖边看水。波浪依旧不断,就有湖中水草被冲上来,一堆一堆盘在树底。孩子们发现了一条死鱼,我想它是否正如亨利·贝斯顿在《遥远的房屋》里写到的科德角海滩那样,随着潮水追猎一条比它更小的鱼儿,结果潮水一退,自己却留在了滩上,最终活活窒息而死。这样的猜想引来孩子们无尽的好奇,我心中亦是激动不已,或许从这里走去,我们就会无限靠近那个远在天涯海角、充满诗情画意的科德角海滩:“如今的世界由于缺乏原始自然而显得苍白无力。手边没有燃烧的火,脚下没有可爱的土,没有刚从地下汲起的水,没有新鲜的空气。在我那个由海滩及沙丘组成的世界里,大自然的影像栩栩如生……”
小树林之北,湖堤被村庄阻断。我们只得放弃湖岸,从环海西路走进村子。与城市紧邻的洱滨村是一個现代气息很浓的村子,一幢幢水泥楼房高高耸立,村道笔直,两边的小巷整齐划一,又互为对称。说实话,我一向很是羡慕这样的湖边生活。面向碧水,春暖花开。特别是村落四围的小田园里一色绿意,春韭、豆尖、莴笋、花菜、蒜苗、芫荽……一派田园闲居的景象极是可人。
但走到村中,房子的遮掩是看不到洱海的,时不时会有一些墙体斑驳的老房,以及村巷突然响起的一阵犬吠,所以我们的脚步也就变得胆怯不安。走到开阔的村街上,此时的压抑是孩子们打破的,他们在这一派古旧的氛围中开朗和健谈起来,一个充当导游,一个充当游客,编织着一些即兴的故事如同游走在多彩的漫画一国。我相信在每天面对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时,百般雷同的视觉不仅压抑了他们的发现和表达,同时还扼杀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
一周后在到达葶溟溪时,树木和水草密集的湖畔多有沼泽,许多地方都无法行进,我最终只能像是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回到环海西路上来。但路却作为一个施工现场,被挖去一半,可能是要掩埋截污管道,女儿便走上路边仅存的一线路基,张开双臂如同体操运动员行走在平衡木上。是的,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实在让人惊叹,前几天她和小外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小口罩,两人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玩起了医生和病人的游戏,连续好几天都不曾中断。亲近自然,他们总能找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可那天到达洱海边已是后午,走着走着,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前不挨村后不着寨,路上的行人也好似一瞬间消失了。女儿说她有些害怕,我在安慰她的同时也渴望赶紧有个村子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尽早结束今天的行程,可路却一直往前伸延下去。我便教她听虫鸣,一群群蚊子如同黑烟从眼前飞过,用瘆人的气势宣告暖日的回归。像是互作响应似的,当我们的脚步行至树林幽密的僻静之地,路边渐次响起了蟋蟀的琴声,并在接踵而至的夜色中陪伴我们完成余下的旅程。天色还依稀明亮,于是它们的鸣叫便也有些胆气不足,起落不定,有时会因为我们的脚步而骤然停下,敏锐的感官让人不禁叫绝。女儿也便在这样的唱和中笑出声来。
月亮东升,一轮半月浮在洱海水面,我突然记得她的课本里有一篇《走月亮》,那正是对洱海之月和大理风情的精彩描绘,我们便一起背着课文,接着又一起停下脚步看月亮。洱海月,这是大理的“四绝奇景”之一,而且单单这三个字,就是一个多么贴切的连贯。洱海和月,两个似乎完全不相关联的内容,却又是一个多么形象的对称。著名学者游国恩曾在《说洱海》中指出:“洱海之异名凡八:叶榆泽一也,西二河二也,西洱河三也,昆弥川四也,洱水五也,西洱海六也,珥水七也,弥海八也,今称洱海合之共得九名。”现今大多数人认为,洱海得名之因,乃是因为湖之形状如同人耳,此时天之半月,与洱海何其相称?要紧的是,胧明的半月,正如同多情的洱海之水,委婉多情,低吟的浪波,好似恋人的软语,如泣如诉。不论在洱海边看月亮,还是在月光下看洱海,都好似有一对前世的恋人,正紧紧相挨,默默相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普天之下,尽有明月之朗照;而在大理,不论何时何地,莫不能与洱海对视,此情此景,何其美妙。洱海月,不仅洱海,也不仅指月,确切地说,应该是洱海和月亮一种至美难言的前世之约。
女儿在我的讲述中沉迷。而让我感激的是她情愿忍受脚底的疼痛和身心的劳累陪我继续行走,并且渐渐地爱上了洱海,无论是湖岸上的花香鸟鸣,还是柳岸沙堤,或者是在某个村巷里突然邂逅的一弯雨后彩虹,都有可能成为她日记本里最动情的语句。有一天我问她,你那么多书本里,有多少故事是与洱海有关的?
“段赤诚斩蟒”“白洁夫人投江”“小黄龙大战大黑龙”“雕龙记”“玉白菜”“罗时江”“望夫云”“九隆传说”“桃源村的由来”“观音与罗刹”……
女儿的回答多得实在无法计数。听完后我甚至有些吃惊,因为在罗久邑的洱海柳林里,有一群孩子正在柳林的沙滩下打闹,玩水捉虾,和泥摸沙,好不乐哉,欢快的叫声让人不禁想到了城市的孩子,也许此刻他们正在父母声色俱厉的目光中走进大大小小的补习班。我庆幸把女儿带到洱海之滨,既让自己找回了儿时的记忆,又可以邀来苍山洱海,陪伴她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并且用洱海的美和那么多关于洱海的故事,在她幼小的大脑里构筑了一个大智大勇、肝胆忠义、惩恶扬善的神话王国。洱海就是我们民族的根,我相信在这片美丽的高原湖边,能够唤起她无限的民族自豪感。
走到累了,我们会拿出事前预备的美食,当然常常也就是凉面和卤腐馒头,但在风景如画的柳岸沙滩中享用,这样的简餐却极是美味。记得小时候学校每年都组织一次春游,因为常常要走很长的路,因而也被我们称之为“开远足”,即便山高路远,我们却还是要激动个把月时间。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等来那一天,让父母给带上的一盒饭就是那个时代最难忘的记忆。
那天来到下末村北的三圣岛,我们就坐在一个亭子里吃简餐,三圣岛并不是岛,甚至连半岛都说不上,亭子旁边的碑文里说是诸葛亮四擒孟获的地方。晚上回家,我们迫不及待地翻开《三国演义》,在第八十九回“武乡侯四番用计,南蛮王五次遭擒”之中,开篇就能读到:“却说孔明自驾小车,引数百骑前来探路。前有一河,名曰西洱河:水势虽慢,并无一只船筏。”西洱河曾为洱海古名之一,如若传说是为事实,那么《三国演义》中的“西洱河”该当就是今日的洱海。而关于孟获第四次遭擒,后文如此写道:“孟获当先呐喊。抢到大林之前,趷踏一声,踏了陷坑,一齐塌倒。大林之内,转出魏延,引数百军来,一个个拖出,用索缚定。”如此五十余字,就将孟获第四次遭擒的经过描述得无比周详,同时也将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展现得细致淋漓。
《三国演义》应该是我人生中看过的第一套“大部头”,而且那是1964年出版的竖排繁体本,定价不过二角多钱,至今那套书的下集还保存在我老家的书架上。那时的我大约就是十岁左右,却常常乐此不疲地和来我家盖房子的老手艺人一起谈论三国故事,热烈的气氛至今让人难忘。但如今,女儿就是我最好的閱读伙伴,我最先给她买了《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之后她看的是动画片,再之后看完真人版的电视剧,她就嚷着要看原著了,一本大部头常常抱在她手里爱不释手,一遍又一遍,如痴如醉,每每外出,都要给我一起讲述其中的精彩情节!
亲近洱海,她让女儿逐渐知道了保护水源的重要性。夏日气温增高,水的富营养化危机也将变得最大,于是洱海边也出现了许多黄苔,看得让人极是揪心。其实就这一件事,我们似乎也在无意间做过试验:女儿每夜睡觉前都要喝水,我给她接了一罐凉水放在她枕边,结果有一次水没喝完,瓶子又忘记取出,几夜下来,杯子边沿居然长出了淡淡的绿苔。可想洱海就是一个大瓶子,在我们地球因各种污染和温室效应不断加剧的当下,我们身边的水源也正在遭受无限的危机。于是在家里,她不止一次提醒我如何最大效能地将水循环利用,洗手时要关小龙头。每次饭后,她都要把一张纸巾扯一半分给我,在抹过嘴后再用来擦去碗底的油腻;洗碗时一再强调尽量少用洗洁精,用少许水稀释后拿洗碗帕醮着擦碗,之后用半碗水将碗上残留的洗洁精沫冲走,再接水冲洗两次,碗就已经非常干净了。工序变多了,用水却减少了。她还强调,任何东西都可以生产出来,可水是无法生产出来的,污染或浪费之后就再没有了。这样的话语还被她写到了家庭作业本上交给老师。我不止一次为她大脑里的念想感到惊讶。
每当亲近洱海,女儿最快乐的是能够亲近这一片接近自然的百鸟天堂。记得有一天清晨来到才村湿地,阳光斜射水面,给湖边的杨柳、水杉和蕉草铺上一层好看的金黄色。远远地,我就听到了湖滨的柳林响起了快乐的鸟鸣,几十种鸟的歌唱此起彼伏、又互为响应,一时让人不禁想起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结庐而居的恬然诗意:“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了,但不是我捕到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自己关进了与它们邻近的一只笼子里。”
我顺着鸟鸣一直走到湿地南边,女儿却在后面叫我,我急忙转身回去,却惊散了一大群水鸟。留心一看,芦草之间,竟然有二三十只,红嘴黑羽,迈着一双细长有力的小脚,足有二十厘米高,在我的惊吓中如同迁徙的羚羊一般飞速穿过湿地,隐藏了起来。我们始终坚信,洱海边的水鸟是有感情、有记忆并且有亲和力的灵性动物。而这群红嘴黑鸟此时已在湿地里自在觅食,就好似山间放牧的羊群,其中一对水鸟还肆无忌惮地在水面和草地间追来打去,折腾了好几分钟,依然不肯罢休。显然只有在自己家门口,它们才会如此胆大妄为、无拘无束。
女儿的快乐在于她能和这些生灵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其实早在她五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带她到过洱海以东的海印村看鸟。那是一个与海鸥有着一种特殊缘分的村落,那些从西伯利亚高原飞来的精灵,纯白的羽毛,与洱海的灰蓝、天空的湛蓝互为映衬,有时密密麻麻地飞在天空,有时游在水里,或又一起争抢游人投喂的鸟食,张着一尺来长的巨翅,发出呱呱的鸣叫,确是一道让人难忘的风景。记得那时,女儿刚把一小块饼干举到半空,居然就让我们捕到一个绝好的镜头——两三只海鸥在她头顶振翅停留,全都奔着那一块饼干飞去,流动的画面像是孩子把一串大鸟举到了半空。好长时间过去,她还会激动地告诉我:海鸥扇动的翅膀给她带来了一脸清凉!我震惊她幼小的心灵深处居然没有丝毫的胆怯。
带上女儿走洱海,整整一年时间,惊喜、快乐、迷茫、发现、困惑、纠结,以及甜美的记忆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