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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河与城

2020-06-29莫仕庆

三月三 2020年3期
关键词:南丹上林县野马

清明节前夕,父亲来电,催促我回乡:“政府要拆除‘边城了,尽快回来处理祖母安葬事宜。”

父亲所说的“边城”,是横亘于上林县城东郊2里外我的家乡云温村和邻近村庄广阔田垌间围筑的一座已废弃的古城墙。“边城”就是“城边”的意思,壮语一般是中心成分在前,修饰成分在后,要倒过来理解。例如汉语的公鸡,壮语叫“鸡公”,猪肉壮语是“肉猪”。同理,“云温村”汉译应是“温人村”,指的是姓温的人居住的村庄(云,壮语意为“人”),一般以迁徙最早或居住人口最多的姓氏起名,在此不赘述。

“边城”占地面积超千亩,为近圆形土夯建筑,底宽约8米,顶宽及墙高均约4米,周长约3000米。其东南界近云周屯,西与云马屯接壤,西面紧靠云莫屯,东面、东北面濒临澄江河。江北有天然屏障凤凰山脉,地势堪为守城要地。据年老的长辈们回忆,城墙内东、南、西、北角原各有一城门,因为战乱频繁以及缺乏保护,现已损毁不复存在,仅在西南角保留有一处残存的石砌墙基。

年幼时的我并不了解这座围城的背景,年长的祖辈们似乎也刻意避谈有关它的话题。至少在大学毕业前,我对它的历史一无所知。只记得小时候父亲反复叮嘱,无论外出玩耍、割草放牧,还是捉鱼摸虾、摘果挖薯,必须以“边城”为界,绝不能翻越城墙,否则家法严惩。有一次我和村里几个小伙伴到城墙边采摘野稔果,不慎踢翻一个破瓦罐,结果露出一个骷髅头和一堆白骨,吓得我们魂飞魄散、连哭带喊地跑回家了。此后我才了解,城墙周边是乡亲们用来临时寄存尚未找到安葬地的亲人尸骨的地方,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后来我从村里的小学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每周上学要骑自行车路过“边城”,每每想起那次惊悚的遭遇,都不禁加快步伐,唯恐避之不及。祖母逝世后,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安葬墓地,父亲按照风俗习惯照例将她的骨骸寄放在城墙边上。

我的家乡云温村就在“边城”的西北面,那里有一条逶迤秀丽的澄江河绕村而过。在有关故乡的所有记忆中,始终离不开这座废弃的“边城”和那条清澈的河水。

澄江河发源于大明山主峰龙头山,蜿蜒流淌峡谷中,于上、下水源会合后流经上林县城,再从县城盘旋向东拐进我们村。这条小河虽然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却有不少文人墨客为其留下经典诗篇。据考证,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在《浪淘沙九首(其六)》中写道:“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江中浪底来”。描写的正是唐代澄州(今上林县)劳动人民在澄江河中淘金的辛酸血泪史。彼时,他和好友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分别被谪贬至连州和柳州,心情抑郁之际途经此地而作。莫非,梦得先生当年正是站在我家乡的村口,遥望河中我的壮族先祖们忙碌劳作而吟出的千古名句!

由此可见,上林人民淘金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至唐代。由于擅长淘金术,为了那一捧金灿灿的金沙,一代又一代的上林先辈们在祖国大江南北不辞劳苦,四处寻金,前仆后继。甚至数以万计的上林人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历尽艰辛,先后去到非洲盛产黄金的加纳、津巴布韦、喀麦隆等国,战天斗地,克服瘟疫,与困难和危险做斗争。

奇妙的是,这条澄江河经过我的村庄时似乎故意拐了个弯,绕了半个圈,冲积成一个近千亩呈半岛形的草坪,城里人称之为“云温大草坪”,然后才流入清水河,又从清水河汇入红水河,再注入西江后滚滚东流入海。其实,在我的村庄,祖辈们给这条河另取了一个名字叫“野马河”,而这片草坪,祖辈们叫它“野马滩”。如今向往县城生活的年轻后辈们大都不记得这些名称,都学着城里人改口了,也只有像我这样怀旧的中年人才会偶尔回忆起小时候老人们给我们讲述的那些关于野马河和野马滩的奇人怪事。

关于野马河、野马滩名字之由来已无从考证,也注定必将退出人们的记忆。但我还记得孩童时,全村户户养马,以马为主要劳动力。父亲先后养了3匹枣红色的骏马,似乎他对枣红色的马儿情有独钟。每天从早晨到傍晚,大草坪上都放养着上百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我童年的小学就建在野马滩的坡地上。那是一座三层楼房,高高矗立在草地之上,洁白的墙壁和幽绿色的青草、清澈见底的河水相互映衬,一群群骏马在草地上追逐奔跑,构成了一道南方少见的草原景观。每天课间休息时间,我们都会跑出校门,在河边草地上追逐、嬉戏,胆大的同学甚至骑在马背上任其驰骋。河岸边总是拴着几只独木船,那是村中捕鱼户打鱼用的。一些同学还偷偷解开绳子,划船到河对岸寻找野果。

可是,记忆之中也有伤痛。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山洪夺去了我一个叔辈的生命。那天他劳动归来,牵马过河时不幸被冲入急流旋涡中不知所终。十多年前我的一个9岁大的侄儿在河边玩水时,踩到松动的沙砾不慎滑入河中失去幼小的性命。在我学会游泳前,这条河也好几次差点结束我的生命。尤其有一次我从岸边的大榕树上不慎跌落河中,在生命垂危之际幸获村民相救。野马河凶神恶煞的样子让我至今仍梦魇连连。

故乡的城、故乡的河,成为我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烙印,是奔波在外的游子心中挥之不去的乡愁挂念。记得祖母骨骸寄放“边城”的那一年,正值我刚参加工作,全家人伫立城墙边,父亲庄重严肃地对我说:“你是壮家的孩子,对待工作,干劲儿要像家里的枣红马一样肯干;对待同事,心胸要像澄江的水一样明净;对待诱惑,意志要像这堵城墙一样坚硬。”离家20多年以来,无论外面如何风风雨雨,无论自己受到怎样的委屈误解,那条清澈的河流、那堵厚重的城墙、那句深沉的叮咛始终给我洗涤心灵、增强信心、指明方向、遮风避雨。

工作以后,对故乡的思念日增,对“边城”探究的欲望愈强。我通过搜集资料、查找档案,努力去揭开这座“边城”的神秘面纱。依据这些线索,眼前的“边城”逐渐清晰,脑海中开始勾勒出一幅尘封百年、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壮族先民抗争画面!原来这个空无一物、废墟一般、毫不起眼的“边城”竟然充满了壮族先民的血泪。

根据史料记载,家乡的这个“边城”始建于明代,用于屯兵之所,原称南丹卫。《上林县志》记载:“明代武职,‘卫‘所皆隶都司,而都司又皆隶五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在京,在外为广西都司,其属有南丹卫。”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明朝平定南丹莫氏土司叛乱后,先在現在的南丹县设立南丹卫;永乐二年(1404 年) 迁至上林县城东,仍叫南丹卫,也就是家乡的这个“边城”。

南丹卫迁至上林,是出于镇压农民起义之需要。彼时上林县是明中叶至万历年间八寨起义主要活动地区之一,当地壮瑶农民不堪剥削压迫,揭竿而起,反抗朝廷,声势浩大,朝廷震动。明朝政府多次派兵镇压未果,故决定将南丹卫移置上林,设立军事要塞,修筑城墙防务,以南丹卫为据地集结重兵强力管控。成化六年(1470年),右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韩雍率领官兵十六万进行“围剿”,八寨起义军稍受挫折后仍坚持斗争……

如今,上林县政府正在挖掘南丹卫历史底蕴,通过招商引资、拆旧建新,将家乡的“边城”遗址规划建设成具有明清军事文化和“壮族老家”文化特色的卫城文化主题小镇,构建以旅游产业为主导,以文化产业为核心,以养生产业为平台和消费载体的产业发展体系。到时人们不仅能感受到卫城昔日的恢宏壮观,同时还能体验到卫城特色文旅小镇一流的生态环境、气息浓郁的文化、配套完善的服务。野马河畔的大草坪也计划开辟成国家湿地公园,为上林县人民提供新的休闲场所。

作者简介:莫仕庆,笔名莫默,壮族,广西上林县人。在《羊城晚报》《广西日报》《当代广西》等报刊发表100多篇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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