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一大把年纪为什么还是没教养
2020-06-29陈丹青
陈丹青
我跟军人有渊源。我的爷爷是国民党军人,黄埔军校第七期毕业,参加过抗日,也参加过“剿共”,在淮海战役打了败仗,被俘虏了。打败他的是解放军二野还是三野,我忘了,但其中有个军人后来成为我的岳父。所以当年我爷爷败给我岳父。
我是老知青,出国又是洋插队,整整18年。我的学历实际是小学毕业。“文革”发生后我勉强上过2年初中,数学、语文课都没有上过,就是参加批斗老师,参加游行,参加劳动,混了2年就和几十万知青到农村去了,从此再没上过学。等到1978年我考上中央美院,已经25岁,忽然变成研究生,让我填写学力,我就填小学毕业。他们说不可以这样填,你是同等学力,但我坚持这样填。到2000年,我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用,又要填学历,我仍然坚持说:“我就是小学毕业。”
我也没教养。通常所谓教养,第一条,总得有礼貌。我喜欢逛古董店,最近我到罗马旅游,找到两条专卖古董的大街,一家一家进去看。有一家进去后,我就埋头看小雕塑、小文物,然后向一位很有风度的老先生问价钱。问了几件,老先生都说不卖,我说:“为什么不卖呢?”他说:“这是我的店,你进来了,不跟我打招呼,就在那里看,然后问我卖不卖,我不卖。”我很少脸红的,当时脸红到脖子,非常难为情。我小时候常被大人训斥,训斥的理由不是顽皮捣蛋、翻墙砸东西,而是没礼貌,并不是我这个人不好,实际上是不懂事。小时候,不礼貌、调皮,甚至粗鄙,情有可原,尤其是在那么一个粗暴荒凉的年代;可是岁数大了,不经意之间,小时候“文革知青”那种没教养,那种粗鄙的人格,就露出来,这位老人把我点醒了。非常小的一件事情。
可是所谓教养、所谓礼貌,全看小事情。今天,我们的人文状况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普遍的教养出了什么问题?一方面,在我们10年记忆中,中国的国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国家强大了,经济增长全球最高,年轻一代越来越知识化、现代化、国际化。可是也因为这二十几年的经济体制转型,中国又出现前所未有的大问题,我们的人文素质发生很大的问题,大家都不满意。
素質,泛指很多内涵,但我宁可用比较多的字,叫做教养,一是国民的教养,是慢慢养成的;二是推动教养,是历史慢慢形成的。几十年来,是什么原因使我们一些国民失去了教养,而且是起码的教养?很多有地位的人,教授、官员、社会名流……你仔细去看,他们未必有教养。我有一次在厕所正撒尿,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是个研究生,立刻跑过来站在我后面大声说:“你是不是陈老师?我是从江西来的,你江西插过队,我要跟你照个相。”我非常尴尬,因为我正在撒尿。他那样没礼貌,完全不懂应该在外面等我,不懂得不可以这样对一个长辈说话。出了厕所,他早已准备好了照相机,把我像人质一样一把夹住,不由分说就拍照。这样情况我不止一次遇到。虽然并不是每次都在撒尿,但一上来就抓紧,拍完就走,然后跟人说:“你看,我跟陈老师合影。”我们小时候,所有大人都不许我们这样对待人,可是如今变成大学里司空见惯的事情。不是对我一个人,所有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或必须认识一下的,都这样,行话叫做“混个熟脸”,这就是没教养。
20世纪90年代有个案例:美国爱(依)阿华州,一个中国留学生枪杀了他的3个老师,还有他的一个中国同学。卢刚没得到他要的分数,另一个同学得到了,他嫉恨同学,也嫉恨老师。他带了手枪到不同的教室,把几位老师一个一个打死,也把那位温州同学打死。事情发生后,美国非常痛惜,并不是痛惜他开枪杀人,因为美国经常发生校园枪击案,隔三差五会有报道,这是美国的老问题。美国痛惜什么呢?在全世界天体物理研究方面,一共有6个最顶尖的教授,现在有3个没了,被打死了。天体学研究近百年的累积,现在一半变成空白,失去了重要的研究者。但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问题。中国正在健全法制,营造司法改进的环境。
爱阿华州是个大学区,有将近上千名中国留学生,“卢刚案”发生后,全体中国留学生和家属非常紧张:我们在别人国家犯了案,杀了人,出门怎么面对美国人?可就在案发当天晚上,爱阿华州所有中国留学生家门口都有一封信塞进来,是当地教堂散发的,大意是说:“请所有中国人不要紧张,不要愧疚,我们都是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请大家一起为死难者祈祷,为凶手祈祷。”中国人安心了,第二天上学、上班,又受到美国同学和同事的口头安慰,然后教堂请中国人(不管信不信教)都来参加仪式,原谅罪人,超度死者。这事发生在我们国家会怎么样?我相信政府会有理性,不见得失控、失态。但在一个道德传统没有中断的国家,或者道德传统严重中断的国家,一旦发生这种悲剧,你会见证二者的差异。
今天整个人文状况发生问题,有远因,有近因,远因是“五四运动”,近因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后果是我们民族长期传递的核心价值观被中断了。中断以后,可以恢复,但伤口留着疤,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文化断层比肉体破裂可怕得多,后果也严重得多。“五四运动”把整个先秦诸子以来的大统基本上给否掉了,但中国要现代化,要转型,不动这大刀子不行。1919年不可能预见大统,而文化大革命把“五四”传统也颠覆掉了。那10年,人的问题、社会问题,在最近几十年慢慢显示出来,在各种形态、各种人群中,由各种新的原因和旧的病根,处处显示出来。这是真正严峻的问题。
但我们要对国家的历史有个大的体谅。为什么古老民族在当代遭遇现代化,必须转型,必须付出代价,甚至必须抛弃传统?因为那些传统不再适用新的国家形态、新的人际关系、新的社会结构,所谓人文,所谓教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就是这样作为代价牺牲掉的,直到国家富强到一定程度,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回到人的问题,没法回避。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