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20-06-29张悦然
张悦然
父亲,他的形象也许还是早些年坐在竹藤沙发上沉默抽烟的年轻男人,穿着白色衬衫和墨绿色的毛坎肩,微卷的头发里泌出一層浅浅的油膏。那时我11岁,我们搬了新家,养了两只猫。其中一只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留下的那只继续睡没完没了的觉,不节制的饮食使它不断变胖。那时父亲还在大学教书,有一些自在的时间。等到暑假,我和他两个人整日都待在家里。我在房间里看书,做暑假作业,他在客厅里翻报纸,看电视,修理坏掉的电器,更换灯泡。他很少进来看我,我却总要走出来,抱一抱猫,看看他在做什么。为了延长待在客厅的时间,我会取出大桶的冰激凌,与他分吃。我们只是默默而专注的吃。日复一日,我们吃了一筒又一筒的冰激凌,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可我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等待那么一天,在我拿着空空冰激凌盒子起身的时候,他忽然喊我坐下来,与我交谈,以成年人的方式,一场热忱的话题。———在那些西方小说和电影里,父女之间总该会有一场这样的谈话,影响之深远,甚至将女儿的一生都改变。我希望被他改变,我知道他可以做到,他只是不想。他不想在我的人生中画下一个和他有关的记号,他给我的,是一个完全空白的生命。那个夏天,我很想做些疯狂的事来引起他的注意。也许应当和那个朦胧要好的男孩谈个恋爱,也许应当促成一场煞有介事的私奔,至少应当有一次离家出走……可是我甚么也没有做,安静得像那只总是蜷缩在沙发上睡觉的大白猫,又忠诚如它,守着这几间潮湿的屋子,哪里都不肯去。
偶尔有朋友来找他下围棋。但11岁的我,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偎在他的怀里,把棋子得温热,坚持说这样是把自己的好运带给了他。我变得很腼腆,只是走出来,礼貌性地喊客人一声叔叔,在棋局旁边站一小会儿。我喜欢看他下棋,较之对手,他的神情显得更加平静。有时候我从房间里听到棋子哗啦啦地响,知道一盘棋结束了,就立刻跑出来。父亲还是那副神情,完全看不出输赢。“谁赢了?”我总是忍不住问。围棋或许可以算是父亲唯一的爱好,但他并不沈溺。若是没人主动邀约,他情愿待在家里。他是这样擅长独处,却没有传授于我。他终究也没有教给我下棋。
有太多东西,他没有教给我。他很克制,遇上好的食物和酒,也有保留,更愿意分许多次,慢慢享用。不似我的贪婪,总是喜欢狂欢和饕餮。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他都可以置身事外,做出冷静客观甚至或无情的判断。我却热烈而主观,酷爱黑白混淆,搅乱是非。他表面乐观,内心悲伤,而我永远在湿答答的外表之下,做着骄阳似火的美梦。他喜欢君子之交,我更爱酒肉朋友。他清矜,我贱惰……我出生在秋末的午后,父亲到医院送过饭就离开,得到通知才急急赶回来。他看到我,也是格外平静,平静得好像识破了眼前的婴儿,对她的一生没有好奇。大概早在那时,他就知道,我与他是截然两种人,于是从不试图造就我。
他是溺爱我的,却不得要领,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带我去很好的餐馆吃饭,买昂贵的进口饼干给我吃,陪我去宠物集市挑选波斯猫,帮我从大学图书馆借回所有合订的《儿童文学》。可是转脸又和我吵架,对我大发脾气,摔烂了从前送我的洋娃娃,踢伤了叫春的猫咪。偏巧我是个记仇的孩子,蹲在地上捡拾洋娃娃碎成一片一片的脸,包在它身上穿的裙子里,永远收存起来;在深夜抚摸被踢伤断牙齿的猫咪,偷偷落泪。
他待我的好,是参差不齐的好,在童年和少女时代,留下太多空白的罅隙。这些罅隙无限延展,被我紧紧捏在手中,作为罪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在他的面前一一抖搂。“你对我的爱再深,也总是有严重的缺陷。”我要这样对他说。我想像他听到这些话时痛苦的表情,变得很满足。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痛苦的样子,只是一贯的冷静。这种冷静让我无法靠近,终于恼羞成怒。
可是尚未等到与他清算的时机,他已经老了。因为老变得温和,倔犟地用一口老式奶锅为我煮越南咖啡,认定它绝不比咖啡壶逊色,用茶壶里的网纱做滤纸,也很得意。滤好后小心地倒入保温瓶里,整个晚上就总是拿着那只保温瓶到书房来问我,还要不要添些咖啡了?深夜他拿着手电筒,穿上球鞋出门遛狗,倒垃圾,见我走出来,竟是问我,要不要一同去。
去年,我刚学会开车,技术很糟糕。年中回家小住,父亲主动提出要教我开车。他把我带到空地上练习倒车。那里没有树桩和其他标志物,他忽然推开车门,走下去,说,我就站在那里,你拿我当一根树桩。我手中紧握方向盘,看见他站在后视镜里,我是不敢启动。满眼都是他,发胖,疲倦,额上新生的白发还未来得及染黑……我生怕有什么闪失,伤到了他。
我们亲近了许多,这是他所做出的努力,显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脆弱。我知道自己不会忍心使他痛苦,无法与他清算,甚至不应当与他说起。那些罅隙,只在我一个人的心里。成年后,我继续索取少年时要而不得的父爱,贪得无厌并且挥霍无度,只是这些,都与我的父亲无关了。
当我走向更广阔的实践,而对其他男人的时候,内心却依旧在进行着那场与父亲的战争。
上一次回家,深夜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他端坐在那边,将目光缓缓递过来,照见我的内心,有一道白光。忽然觉得,所有的事,他或许都知道。等到一切云淡风轻,悄悄地回到他身边,再陪他度过另一个漫长的夏天。
选自《鲤·因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