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米格
2020-06-29何申
何申
“米格”如同“卡拉”,也是一条狗。二十年前的初夏,我逛离宫,在宫墙根下的花鸟鱼虫市场,见到卖大小狗的,一时喜欢,花二百元买了一只。我怕小狗难养,买的是只半大狗,应该是被人养过的。卖者说这是俄罗斯的,叫米格。往下,我也就喊它米格了。
米格短毛,通体纯白,短耳耸立,体格健壮,极其好动。只是一开始没理会,后来看别的狗摇尾巴,说米格怎么不摇?仔细一看,天哪!米格没尾巴!或者说也有,但只有个小尾锥,跟没有也差不多。请教明白人,说就是这样的品种,摇不了尾巴。
那一年,我对职场是愈发心烦了。按说我是从干事、科长一路干上来的,工作上的事难不住我。但那时风气渐变成规:公事难以公办,须走人情路线。比如单位内部科室调整人员变动,明明向上级或有关部门打了报告,但要批下来,还得请客吃饭或送点烟酒才行。因此,无论去权力部门还是酒席桌上,我都得笑脸盈盈,好话不断……
我很慚愧,在这点上我不如米格。米格天生傲体———没尾巴可摇,从不向人讨喜欢。又短又硬的尾巴像锥子,硬硬地向上撅撅着,像根刺向权势的尖矛。我问它:你怎么这么牛?见了我也不亲热?米格耷拉下狗眼———狗眼看人低,它一定感觉没什么了不起,都一般高,没必要低三下四地去主动亲热。
那时,报社的日子尚好过,属于热门单位。但我却一接电话就头疼:十有八九是要往我这塞人:曾经的老领导,你得给人家面子吧;现任的领导,你怎敢怠慢;有关部门的头头,也有求得着人家的时候;老同学老朋友,不能装不认识;自家亲戚,总不能冷冰冰……外人看我这一把手挺神气,其实我谁都不能也不敢得罪。每个电话都得让我费尽口舌,但结果还是把人伤了一圈又一圈。
我很羡慕米格,米格心无烦事,一身轻松,躺下就睡,醒来就玩。米格个性十足,脑后有反骨,我叫它老实趴着,它偏站起来。老伴看它不顺眼,它龇牙瞪眼不服气。我想教米格些什么技巧,米格不学,它不想出名。我带它出去会名犬,米格不向前凑,它不羡慕什么公子(狗名),也不喜欢贵妇。米格要做的就是自己。
我不想干了,跟朋友私下说,得到的都是善意的劝阻———你有病呀,人家想当官还当不上!没小车坐,你外出多没面子。我看看米格,米格一点也不喜欢住楼房吃狗粮还定期洗澡。它只想回归自然,回到同类中去。它像疯了一样,撕咬房间里任何能够得着的东西。为此,我家墙上钉了很多钉子,挂着诸如拖鞋等一切本该放在地板上的物件。老伴与米格的成见越来越大。
我跟米格还行,我带它上街,它有点高兴,带它去河边去山上,它欢蹦乱跳。它跑得很快,我追不上,但它终究还要悄悄回到我的身边。不过,我总觉得米格有心事。
我写了辞去行政职务的报告,并请了一年创作假。领导说假可以给你,职务就别辞了。我说实话,请创作假的目的就是为了辞职。看我态度坚决,而且已有数人闻讯争当这个社长———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上面很快批下来,我立即一身轻松,领着米格路过那些机关大门,我喊拜拜吧您呀!米格“汪汪汪”跟着吼几声。
这年我47岁,二十载奋斗,一朝返璞归真。工资尚有,人成白丁。在家写小说,身边只有米格陪同。没有电话,没人串门,世态冷暖,不上我心。我很快乐,米格也很快乐,但我还想给它更大的快乐。
半年以后,米格长成一条大狗。有一天,我带它到山上,前面是一片松林,再往前是通往北方的路。我忽然想试一把,对米格说:你要是愿意走,就走吧。奇怪,米格竟然听懂了!它先是一动不动瞅着我。当我又说了一遍,它就慢慢地朝前走去,又停下,扭头朝我叫了两声,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松林深处跑去。
我后悔,满腹狐疑待在原地,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天暗下来,不见米格,往家走,期盼着一道白光飞到身边———但没有。老伴见我一人回来,欣喜若狂。我则一夜不眠,静听门外可否有挠门声。很遗憾,直至天亮也没有。从此,我再没见过米格,也再不养狗了。
选自《经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