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宁津生:寸心寄讲台三尺星光绘经纬天地
2020-06-29涂筠桐平
涂筠 桐平
江南小镇
文/海城
江南的雨水悄然裹住了
一座小镇。我的魂魄寻到此,
青草依傍的土冢,眠着前世的恋人。
斑驳的青石小径,
每一步,踩着铺展的寂静。
处子心被雨滴拿下,挽住失散的婉约。
望一眼羞涩的绿柳,
微风相扶的殷勤,被我抓拍到了,
我这个背包客,美得疾病缠身。
花藤攀绕的云墙,
可否借幽僻的一角,瓦解疲惫。
无处释放爱怜的露珠,替我的游思站岗。
哦,江南,用梦境幽禁我吧,
用水光、竹林、橙黄的阔叶香樟,
制作美丽囚笼;我在此独舞,与众神交换完美。
追忆父亲宁津生:寸心寄讲台三尺星光绘经纬天地
文/涂筠 桐平
宁津生,1932年出生于天津,安徽省桐城市人。我国著名大地测量学家、教育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武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宁津生是我国地球重力场领域的主要开拓者和奠基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祖国的测绘事业和他深爱的教育工作,为我国测绘科技和教育事业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他带领团队确立了我国的大地原点,被誉为“大地之星”。
2020年3月15日,宁津生院士在武汉协和医院因病逝世,享年88岁。近日,本刊资深记者涂筠独家专访了宁津生之子,在中工武大设计研究有限公司任职的宁国斌先生,了解到这位测绘界学术泰斗在驰骋无垠沙场的万丈豪情背后,心中也饱含着对家人的无限柔情。以下,是宁国斌的讲述——
言传身教:“放养”儿子却爱学生如子
我从小生活在外婆家。童年时代,父亲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后来,从外公外婆的口中,我渐渐知道,父亲19岁时考取同济大学工程测量专业后,很快被选送到北京俄语专科学校留苏预备班学习。遗憾的是,一年后,因受“家庭出身”影响,父亲不能留苏,回到同济大学继续学习。
1956年,大学毕业的父亲到武汉刚成立的测绘高等学府——武汉测量制图学院(现武汉大学测绘学院)任教。后来,他与在同院工作的母亲潘维臣结婚。母亲小父亲5岁,是学院航测系实验室老师。
1963年,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开设了两门新课,每晚要写讲义备课,只好把我送到了母亲的老家浙江,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那些年,因为父母亲工作忙,经济条件也不好,所以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只来看过我一两次。每当我望着其他小伙伴和爸爸妈妈在河边开心地玩耍时,都不免有些惆怅和伤感,这时外婆会搂着我安慰道:“你爸爸太忙了,他也很愛你。你出生后总是‘吵夜,那时他经常整晚抱着你不睡。”那一刻,我虽然似懂非懂,心里却是暖暖的。
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回到了武汉,原以为能天天见到父亲,没想到父亲被下放到远离武汉的“五七干校”劳作。1974年,我在武测附中读初中时,父亲才回到武汉,到重建的武汉测绘学院大地系工作。
这年夏天,父亲教会了我游泳。父亲每天下午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骑着自行车,带我到东湖航海俱乐部游泳池。他那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我,每当我呛水的时候,他就会笑着鼓励我:“没事的。”我终于学会了游泳,也悟出了他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坚持一定会有收获。”
第二年,他被委以重任,主持“大地原点”的测量工作。“大地原点”是国家水平控制网中大地坐标的起算点,决定着建立国内独立的大地坐标系统,容不得丝毫差错。父亲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一年多后,在父亲和团队的共同努力下,中国的“大地原点”被确定在陕西省咸阳市泾阳县永乐镇。
因为工作特别忙,父亲陪伴我和母亲的时间很少。父亲从未对我发过脾气,母亲则要严厉得多。1984年,父亲担任武汉测绘科技大学(现为武汉大学测绘学院)副校长后,学校给我们家安装了一部老式转盘电话,我超级想打个电话试试。不料,母亲就是不答应:“电话是公家配给你爸爸工作用的,你不能打!”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好奇心。
为了让父亲潜心工作,母亲总教我“不要影响爸爸”,这是她坚守的原则,也是我们一直遵守的家规;对于我的学业和工作,父亲并没有过多干涉,只是告诉我:“先做人,再做事,不管你将来做什么,都要坚持,并且执着地做下去。男人要有自己的一份事业,才能立足于社会。”
牢记父亲的教诲,大学毕业后,我踏实工作,并认识了我的妻子施琳,她在湖北经济学院工作,岳父母都在华中农业大学任教。从我上学、恋爱到结婚,父亲都选择“放养”我,仿佛他只是个邻家大叔。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父亲对学生的事情一定是有求必应。听我母亲说,一天深夜,一名学生突然生病,而当时又苦于找不到车去医院,焦急之中,他的同学提议打电话找当时已是副校长的父亲试一试。父亲得知后立刻帮忙在学校车队找了车,及时将学生送医接受治疗。后来,学生一直记着这事,说父亲就像他的亲人,每当提起此事,他总会流露出感激之情。
1993年,父亲去加拿大访问期间,正逢他的得意门生——现武汉大学副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李建成面临博士论文答辩。父亲尽力调整行程,在百忙之中特意从加拿大赶回参加,让李建成非常感动。
父亲难得休息时,家里总有学生来,他就让母亲做几个好菜,留学生们在我家吃饭。只要学生们有学业甚至生活上的任何困扰,他都会想办法解决。一次,一个学生来我们家玩,得知他恋爱了,父亲当着我的面问长问短。想着我谈恋爱时父亲都未曾如此上心,我的心里不免泛起一丝醋意。不过,我很快就理解了,父亲这样爱学生如子,是因为他是一名受人尊敬的教师,这是一份崇高的职业。
我参加工作后,和父亲的沟通比以前多了。有一次我过生日,父亲恰好在家。他说:“走,我们出去吃。”父亲喜吃辣,不喜欢去高档餐厅,偏爱小饭馆的家常菜。那天,父亲要我喝点酒,见我不胜酒力,他爽朗地笑道:“你这小子,喝酒还不如我。”那一刻,我觉得父亲不像是一位家长,而是我的好友。
不久,我要结婚了。那时,父亲已晋升为校长,要给我办一个隆重的婚礼很容易,可父亲不让大操大办,还明确表示,不要动用学校的车。好在岳父母和妻子都很理解。就这样,我请朋友帮忙外借了两辆车,到华农将妻子接过来,再请了几个好朋友在学校的餐厅吃了顿饭,就算办了婚礼。
我们夫妻俩没有单独的房子,就在父母和岳父母家两边住。直到几年后学校建了集资房,我们才搬出来。
1994年,我的女儿依依出生。父亲对依依宠爱有加,在她上学前,父亲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并让她认识了好几位院士爷爷,希望她能从这些顶级科学家身上得到优秀品质的熏陶。
淡泊名利:倾力打造“最奢侈的基础课”
1995年初的一天,我接到父亲好友、北京的陈俊勇院士打来的电话:“国斌啊,恭喜恭喜,你爸爸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了!”我连忙高兴地将此喜讯告诉父亲。这可是中国工程院土木、水利与建筑工程学部的首位测绘学科院士啊,父亲却表现得很平淡。
其实,在父亲看来,他当时即将主导开设的《测绘学概论》课程,远比这件事情重要得多。该课程由包括父亲在内的6位院士和4位教授共同教学,被大家称为“最奢侈的基础课”。
一次,我问父亲为何要打造这门“超重量级课程”,父亲长叹一声,说道:“很多新入学的本科生因为不了解测绘学科专业,第一志愿报的大多不是测绘专业,不少测绘专业的学生后期还要转专业。国家的测绘事业需要更多的人才,我必须留住学生们。”
忙工作的同时,父亲对依依的成长倾注了不少心血。我想,那或许是父亲对当年疏于培养我的一种弥补吧。在依依的学业上,父亲也给予很多指导。依依选择文理分科那年,见她在文科方面很有天赋,父亲就建議她挖掘自己的文科特长,自由发展。
不久,学业优异的依依提出想去澳大利亚攻读本科和研究生,父亲很支持。依依也很看重爷爷的专业建议,最终参考爷爷的建议学了金融。接着,父亲慈爱地告诉依依:“一个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如果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做起来就不觉得辛苦,就会像爷爷一样,忙碌地工作并快乐着。”看到这熟悉的一幕,我想起父亲曾教导我的情景,原来,父亲对依依的点滴付出,是他对于我的那份爱在延续。
2012年10月22日,父亲八十寿诞,很多学生赶来为他祝寿,父亲精神抖擞,谈笑风生,还笑称自此就是“80后”了。那天,学生们送给他的礼物中有一幅字——“大地之星”。父亲很高兴,将其悬挂在客厅沙发的正上方。看到那幅字,我也很骄傲,它既代表着学生们对父亲的敬重,更是父亲多年付出获得的业内最高肯定。
虽然年过八旬,父亲依然经常到各地讲学、评审项目、参加重大项目论证等活动,一年有十来个月都在外面,有时第一天回到家,又订了第二天出差的票。不管去哪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朴素,夏季总是穿在超市买的老款T恤。
一次,我特地去商场给父亲买了两件1000多元的T恤,还开着玩笑劝他:“您经常在外面跑,应该穿好点儿,这两件T恤好看、时尚,适合您这个‘80后穿。”“哈哈!谢谢儿子,那我也赶赶时髦。”父亲开心地接受了。可穿过一两次后,他又穿回旧款T恤,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穿新的挺别扭,还是穿这个好。”
父亲将物质条件看得很轻,和母亲多年住在那套没有电梯的老旧教授楼里。后来学校建了院士楼,即独栋小别墅,要分给他一套,他不要,母亲也不要。我有些不理解,父亲说:“我们就两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干吗?打扫卫生还嫌麻烦,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母亲也说:“要了大房子,你爸出差了,我一个人住着还有点害怕呢。”他们的话,令我深深动容。
后来,父亲主导的《测绘学概论》教学模式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并于2016年入选国家精品资源课,荣获“第五届全国教育改革创新特别奖”。而他也因此获得首届“荆楚好老师”、“荆楚楷模”年度人物等殊荣。
2016年以后,我和母亲都劝父亲减少出差,父亲还是坚持出差。母亲不放心父亲一人住宾馆,父亲住院前的那两三年,她每次都要陪同父亲一起出差。这下我更担心了,反倒是母亲安慰我:“没事,我正好给你爸洗洗衣服。”我笑了:“妈,宾馆都有帮忙洗衣服的。”其实她和父亲一样,都太节俭。
谦逊低调:一生大家风范奈何空留影
2018年12月,父亲退休了,但他仍是退而不休,还忙着给学生们上课。父亲辛劳一生,我们父子错过了很多相处的时光,现在他老了,我想尽可能地多陪伴他。每次陪他一起散步,我们说得并不多,只有聊起他的专业时,他才会很有兴趣,即使我不太懂,他依然说得很认真。望着父亲专注的眼神,我感慨万分,这就是一位科学家对事业的热爱与执着。
一天散步时,父亲告诉我,建校初期,学校请来苏联地球重力场研究专家布洛瓦尔讲学。因父亲有俄语基础,便成了布洛瓦尔的翻译。后来,两人去峨眉山,布洛瓦尔指着星空中一轮巨大的黑影说:“那是地球的影子,许多测量工作都是根据地球阴影完成的。”此后,父亲就迷上了大地重力学,并决定深耕这一领域,为国家的发展贡献力量。
还有一次,我陪他走到武大的钢标那里,父亲凝视着钢标旁的一块景观石,上面是他亲手书写的两个字“经纬”,似乎在追忆自己为测绘事业奋斗的青春岁月,抑或是重温给莘莘学子授业解惑的情景……
2019年4月,父亲连续便血,我带他到医院检查,结果得知父亲患直肠癌晚期,生命大约只剩两三个月!我心痛到无法呼吸,怕父亲有思想负担,便故作轻松地告诉他:“爸,医生说您的肠道有息肉,要住院治疗。”“哦,我们听医生的。”父亲信以为真。
我赶紧和父亲的学生李建成院士商量,最终决定将父亲送到条件更好的武汉协和医院,李院士第一时间帮忙联系了协和医院。第二天,父亲就住进了协和。
父亲住院的第一个月,我请假来医院陪他,很多时候,我就静静地陪着他,即使不说话,父亲也安心。一次,我们无意间聊到父亲上课的事情,他立马来了精神:“现在正是我要到同济大学上课的时间,你赶紧请我秘书给我订好票。”见父亲精神状态还行,也可以下床走路,我便去征求医生的意见。哪知医生大感意外,根本不同意:“宁院士要去上海讲课?开什么玩笑!绝对不行!”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放弃了。
得知父亲住院,他分散在全世界的学生们陆续赶来看望。一天,他的两位教授级别的学生董绪荣和孙付平来看望他,父亲满怀期待地说,自己要参加十月在杭州召开的学术会议。我想起医生的话,心痛难耐。
身在医院的父亲心思仍在教学和专业上,从没问过自己的病情。虽然医生建议我告诉父亲实情,但父亲不问,我也不好主动开口。一次陪他在医院散步时,我故意聊到这个话题,父亲仿佛没听见似的。我想,也许父亲心里早已清楚,只是不想让我们难过而已。
此时,依依已研究生毕业回汉工作,并开始谈婚论嫁。下班后,她经常和未婚夫一起到医院陪伴爷爷。这也是父亲每天最快乐的时光。父亲喜欢准孙女婿的优秀、本分,依依更是他手心里的宝。每当这时,父亲的笑声就会回荡在病房。
2019年7月,父亲的病情得以控制,医生同意他回家休养。考虑到之前的老房子没有电梯,父亲坐的轮椅上下楼都很困难,学校再次让父亲住到院士楼。父母还是不想换那么大的房子,选择住到有电梯的人才公寓。拿到钥匙后,我赶紧给新家配了点家具,把父亲接了回来。
哪知一个星期后,因脑膜瘤压迫神经,父亲突发癫痫,又住进了协和医院。这一去,父亲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因前来看望父亲的学生太多,医生开始限制人员探视,还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一样宅心仁厚。一次,护工感激地对我说:“老爷子人真是好啊!晚上从来不麻烦我,我还没遇见过这么好的老人。”我泪目了。
依依的婚期定在2020年3月8日,我们都祈祷父亲能见证他的宝贝孙女的婚礼。不想,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父亲日益恶化的病情改变了一切。
2020年1月中旬,我几次带着在家熬好的小米粥去看望父亲。父亲的精神很差,经常昏睡。心痛的同时,我担心父亲可能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次,趁他状态稍好时,我便问他,他却没有说话。想着父亲也许有工作上的事情要交代,我请李建成院士侧面了解,结果父亲依然沉默。几天后,父亲的病情恶化,恰逢武汉“封城”,协和医院谢绝家属探视,我们心急如焚,每个人都痛苦至极。母亲天天以泪洗面,夜夜失眠,说经常梦到父亲,我听了更加心痛。
见父亲大去之期不远,医生和我沟通,说父亲心衰得厉害,如果到了最后时刻,建议不要外切插管让老人太受苦,我含泪同意了。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3月15日上午,我不顾疫情危险,驱车去看望父亲。见父亲已戴上了呼吸机,不能说话,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因母亲着急,中午时,我赶回家跟她说明父亲的情况,并告诉母亲,这几天晚上我担心父亲挺不过去,我想今晚就过去陪他。不想,下午接到医院电话,说父亲病危。我连忙开车过去,却接到表姐来电:“老爷子走了。”我泪如泉涌,痛彻心扉。到了医院,我握着父亲还留有余温的手,望着他清瘦的臉,怎么也不敢相信父亲真的永远离开我了,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得知父亲去世,武汉大学的校领导反复征求我们的意见,商讨追悼事宜。我知道父亲一辈子谦逊低调,不愿麻烦别人,更何况国家大疫当前,于是我们告诉校方,一切从简。我拿了一张父亲的照片,在家里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台,寄托对父亲的无尽哀思。
为缅怀父亲,武汉大学为父亲成立了网上纪念堂,党和国家领导人、各级政府及测绘界和科技界同行、朋友们都通过网络在纪念堂悼念父亲,并送上对我们家人的诚挚慰问。父亲的众多学生都自发发文追忆他,网友们也纷纷表达了对父亲的敬重和哀悼。
父亲去世后,母亲憔悴了很多,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或者静静地待在父亲的照片旁。我很心疼,陪着她一起住。母亲经常流泪念叨:“你爸没看到依依结婚,就这么走了……”我强忍悲痛安慰她:“父亲走了,您也要好好生活下去,要健康长寿。”
母亲抬起头,看着窗外,轻轻地说道:“我觉得你爸爸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出远门了。”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微笑的慈颜,心里满满的都是思念、不舍、遗憾、无奈……
“地球重力场,天地大舞台。满腹经纶,国之栋梁,一生相许,矢志不渝。”父亲,这是您获得“感动测绘人物”时组委会的颁奖词,也是您为心心念念的事业奋斗60余年的真实写照。
您放心,您的学生和您的儿孙们都会继承您的遗志,努力工作,健康生活,以告慰您的在天之灵。愿您安息,我亲爱的父亲……
编辑/涂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