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穿上白大褂的他们
2020-06-28□康文
□ 康 文
“右边的同学看前面,好,大家都看镜头,准备,三,二,一!”
2018年7 月2 日上午,上海文化广场的正门口,身着学士服、硕士服、博士服、博导服的师生正在拍摄毕业集体照。在这里,即将举行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2018届学生的毕业典礼。
过完今天,他们将走出医学院,走进医院;他们的身份也不再是学生,而是医生。
1811 名医学生依次上台,从老师手中接过自己的毕业证书。
最后,照例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长陈国强的发言。每年的毕业典礼,陈院长都会在这里为毕业生送去美好的临别祝福。今年,他的发言题目是《我的忧虑与期待》。
“我忧虑,优秀的你们是否心中唯有自我,甚至唯我独尊?我忧虑,聪明的你们是否在‘刷
存在感’中失去独立,丧失自我?我忧虑,任性的你们是否能够在漫漫行医路中坚守前行?我忧虑,强大的你们能否在前行的路上,做到表里如一?”
这四点担忧,不仅仅是陈国强对在座千余名医学院毕业生未来的担忧,更是对当下成千上万年轻医生现状的担忧。
“你们即将驾着小船驶入社会这潭深海,从医学生成长为‘小’医生。但是,这个社会有太多诱惑可能让你迷失,有太多荆棘可能阻你前行。我担心,你们是否会因为压力,因为年轻医生并不体面的待遇,因为社会上种种的误解,而放弃当初的誓言,不再坚守?”……
一
钱逸维,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2018 届博士毕业生。刚刚取得博士学位的她即将踏上工作岗位。但在正式成为一名专科医生前,她还要进行为期两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接受更为严苛的临床轮转训练——通过在医院各个科室间的临床实践,巩固在学校学得的知识,并将之转换为实际的工作技能。
钱逸维成为基地住院医生的第一天,轮转的第一站,就是瑞金医院北院神经内科教学基地。新人新气象,她特地领了件崭新的白大褂。
在神经内科办公室,钱逸维见到了自己的带教医生——方嵘。
“师姐好!”钱逸维朝气满满地与前辈打招呼,顺便介绍自己的情况,“这边是我轮转的第一个科,我在大学里是纯科研,临床都没有‘滚’过。”
“没关系,慢慢来吧!反正前面两天,我们先熟悉一下。”单从容貌上看,方嵘并没有比钱逸维年长多少。但在这个岗位上,动作干练的她显然已经是一个前辈了。
作为七个床位的管床医生,钱逸维先要去和各个床位的病人打招呼,了解他们的基本病情、性格喜好、用药情况。一旦患者发生状况,她需要及时作出应急处理。主任医师查房的时候,她必须陪同在旁,认真记录。
由于不懂“规矩”,第一次查房,钱逸维就大大咧咧地站在了主任医师的位置上,幸亏有其他医生提醒,才没在全体科室医生面前丢人。在查房过程中,主任会时不时出个题目考考她。这些问题,钱逸维在学校里全都学过,但是一站在病床前,答案却都从脑子里溜走了,只能红着脸低着头说:“老师,我答不出……”
“我每天都恨不得对老师说,千万不要提问,千万不要提问。但只要主任想问你,一定能问到你答不出来。这让我想到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考试前我们都会对老师说:老师你给划个重点吧。我们老师说:不划重点。为啥不划重点?你觉得病人会按重点来生病吗?”
每天,在完成病房里的工作之后,钱逸维会来到瑞金医学模拟中心,对着模拟人练习腰椎穿刺。虽说是模拟练习,但穿刺的步骤却和面对患者时一模一样。
“现在我要对你进行一个腰椎穿刺术,可能会有一点疼,但疼的时候麻烦你不要动,尽可能跟我说好吧?”通过腰椎穿刺,引流出脑脊液,进而做相应的诊断和治疗,这是神经内科医生的基本功。在大学里,钱逸维对着模拟人练习了整整三年。
在临床前,每一个规培医生都要在模拟人身上进行千百次的训练。这极度枯燥乏味,但几乎是每一个医生成长的必由之路。可是,对于刚入行的小医生来说,真正的挑战,一定是第一次的临床操作。
很快,方嵘医生就给钱逸维布置了腰椎穿刺的任务。
“腰椎穿刺,我知道的,做过的。”
吃完午饭,钱逸维立马开始了腰椎穿刺术的准备工作。十年的学习,一年的实习,钱逸维完成过千百次腰椎穿刺的操作,但第一次在患者身上实施,还是免不了会有点紧张。
按照医生的要求,病人屈腿侧卧,脊背与床板垂直,弓成虾米状,尽可能暴露棘突,以便于确认穿刺点。钱逸维先在病人的腰椎部位按了一按,然后准备消毒用的棉球,接着戴上手套,准备穿刺。动作看着十分娴熟,丝毫不像是一个新人,但隐藏在口罩背后的紧张神情却是怎样都挥之不去的。
“我有预感,我会穿不出。”钱逸维未战先怯。
“没关系的,穿不出很正常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但是无菌操作一定要严格。”在一旁负责指导的方嵘医生既是在安慰,又是在提醒。
手指不断地在患者腰椎处按压,寻找穿刺的准确位置。然而,尝试了好几次,小钱医生依然没有确定,该把针扎在哪里。“有点……摸不准……”小钱仰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寻找穿刺的位置。
医学上的操作,在流程上要符合科学的规范,而实际操作又讲究手艺人一般的手感。而手感的培养,是千百次的实践才能形成的。比如腰椎穿刺,如何让刺针顺利穿过皮肤,避开脊椎骨,穿过韧带与硬脊膜,靠的都是微妙的手感。
在钱逸维身后,方嵘认真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一旦发现问题,就立刻给出指示:“稍微把针头倾斜一点,有一定的角度容易穿出来。嗯……深度没到。碰到骨头了是吧?”
“对……”手感不好,小钱医生的刺针碰到了骨头,怎么都刺不进去。通常,医生完成腰椎穿刺术只需要5 分钟,而钱逸维已经做了8 分钟。此刻,她的额上布满了汗珠。
突然,患者的身体抽动一下,显然是痛了。方嵘医生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戴上手套上前帮忙。终于,在方医生的操作下,透明的脑脊液顺利流了出来。可小钱医生今天的亮相,失败了。
方嵘安慰说:“我第一次做腰椎穿刺,是在总院做实习医生的时候。那天我面对的那个病人,竟然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他让我的热情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回到办公室我就哭了。当天我就跟我家人讲,我不想做医生了。怎么做得这么委屈。但是那天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当初我选择做医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治病救人,是为了治更多的病人。”
二
谁都想体验治病救人的荣耀。可在这之前,年轻医生需要不断学习,需要做好每一件琐碎的工作。给病人做检查、做测试,为病人联系B 超、插胃管,协助病人康复训练……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靠的都是热情。但往往,热情最容易被打击。
钱逸维负责的50 床病人外展神经麻痹,看东西都是重影。这个病很难医治,病人辗转看了两家医院都没有好转,他很着急。于是,每天他都要找钱逸维发发牢骚:“我进来也是这个样子,出院也是这个样子,你说呢?进来眼睛看不清,出去还是看不清。”
49床的病人肌肉神经元受损,肌肉在不可逆地持续萎缩,治疗的效果非常有限,并且,不可能完全康复。家属失去了耐心,便向医生抱怨。“13 天了,13 天一点都没有反应。治不好的话你早跟我说,我们就不治了,我们回家!”
这就是医生的日常工作。治病救人的初心总会碰到医学的边界,甚至病人的误解。对于刚刚入行的年轻医生来说,这极易挫伤他们对待工作的热情。钱逸维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医生总是希望尽己所能地帮助病人,然而在这过程中总免不了碰到遗憾。但医学的进步,正是在这样不断的探索中发生的。
这天晚上,一位急性脑梗死病人被家属送到了瑞金医院北院。晚上9 点的时候还一切正常,没想到突然就从电瓶车上摔了下来,不能动了。对于这样的突发性脑梗死病人,如果能在四五个小时之内进行溶栓治疗,超过30%的患者会康复或部分康复。而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窗,患者将会错过溶栓治疗的最佳时机,有可能出现失语、偏瘫甚至死亡。
在获得了家属的同意后,方嵘、钱逸维立刻推着患者转入神经内科病房,准备进行溶栓治疗。接下来,有一连串复杂而烦琐的工作需要钱逸维配合方嵘完成。查看化验报告单、打印交叉配血单、调配溶栓注射液……时间不等人,小钱必须加快速度,用最短的时间完成准备工作。
万事俱备,溶栓开始。接下来的3 个小时,钱逸维每隔15 分钟就要记录病人的各项生命体征和NIHSS 评分,以观察溶栓的效果。这是最基础的工作,也是最关键的工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病人的情况忽好忽坏。他的语言不能、左侧凝视麻痹等症状仍然存在。根据钱逸维统计的评分看,溶栓并没有起到明显的改善效果。
这时,瑞金医院北院神经外科的医生也已经做好手术取栓的准备。手术取栓是一种血管内的介入治疗。通过手术将导管送入血栓所在位置,再将血栓取出体外。这种做法的效果比溶栓更加直接,但可能会造成脑出血,风险要比溶栓更大一些。通常只有在静脉用药无法有效溶栓的情况下,才会考虑使用。
患者家属签下了手术同意书,手术准备即刻启动。为了救人,瑞金医院北院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影像科、麻醉科、急诊科和总院神经外科都被调动了起来。
手术室里,神经外科的医生们正在为病人手术取栓,一墙之隔的观察室里,钱逸维和方嵘也在认真地观察、记录着手术的进程。“紧密合作,众志成城”,这是小钱对此情此景做出的最贴切的形容。
电脑显示屏显示着病人大脑血管造影,可以清晰地看到,血栓堵在左侧大脑中动脉Ml 段。小钱医生赶紧拿出手机,打算把这难得一见的画面拍下来。经验丰富的方嵘对她说:“这种脑梗你见过了,以后那种一般的脑梗就无所谓了。”“嗯嗯!”钱逸维发自内心地回应。
很快,血栓便从病人的大脑中取了出来,手术顺利,没有发生脑出血的意外。透过屏幕上的血管造影,可以很明显地观察到,大脑中动脉M1 段疏通后,血流恢复得很快。“今天这场手术是成功的吧?你怎么看?”钱逸维又问方嵘。“至少得等他醒过来,人一天天好起来,我觉得才能算是真正成功吧。”方嵘回答。
离开手术室,病人再次回到了神经内科病房。接下来,小钱医生需要守在监护室里照看病人,不断地和他说话,刺激他的肢体,做简单的记录。两个小时后,病人的身体开始有反应了。
“到目前为止,他比之前是要好一些了。之前他的右手是一点都不能动的,刚刚我看了下,已经可以动了。”方嵘正在向家属说明情况。“谢谢谢谢,真是辛苦你了!”家属们不断地向医生道谢。
钱逸维很清楚,病人的感谢给的是上级医生,而她只是做了些琐碎的工作。但起码,今天,她目睹了什么是治病救人。她一定也感受到了某种成就感。
“今天,应该算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夜班。年轻的时候经历得越多,等到高年资的时候,你就会更有底气,更有预判,更有信心。不然谈何专业性呢?毕竟医学还是靠经验的,在书上看一万遍溶栓,都不知道来了个病人该怎么办。”钱逸维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这样的夜晚,应该是所有医生都经历过的。在他们刚刚从医的时候,在这样的夜晚,见识到了医学的伟大,看到了医生的光环。
三
在瑞金医院北院,神经内科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块漂亮的“医患家园”黑板报。板报上贴着许多医生与患者的合影。照片中的患者们有的已经出院,有的依然在接受治疗,但他们对医生发自内心的感谢都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板报另一边,贴着那句在医学界无人不晓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安慰,总是去帮助。”对于神经内科而言,这三句话显得尤为真切。
经过15 天精心护理,那位急性脑梗死的病人终于可以出院了。
开好出院单,钱逸维送家属走出病房。然而,钱逸维并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份成就感。紧接着,她就要第二次尝试腰椎穿刺手术了。上一次的失败,是她来到瑞金医院北院后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挫败,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不知道她的技术、她的经验、她的勇气、她的自信是否有所增强呢?
利多卡因、针筒、手套、胶带……钱逸维把全部用具放上推车,跟着带教医生一起走向病房。上次失败后,钱逸维反复在人体模型上练习穿刺的手感。这次,她一定要成功。“我今天感觉还可以。”从说话的口气判断,小钱医生比第一次穿刺时更有底气了。
同样,病人屈腿侧卧,双手抱住膝盖,弓成虾米状;同样,钱逸维戴上手套,给病人消毒,用手指寻找穿刺点的位置;然后,为病人注射麻药,将穿刺针扎进后背,寻找细微的“手感”……钱逸维的操作与上次并无不同,但明显比第一次更加淡定从容。
“再往里进一点,如果可以进,再进一点。慢慢地,不要太猛。你最好是两个手扶着,对,一点点进。”边上的方嵘医生似乎比小钱还要紧张,她不断地给出提示,帮助钱逸维及时做出微调。几分钟后,清亮的脑脊液流了出来,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钱逸维的第二次腰椎穿刺成功了!
回到办公室,面对其他医生的表扬,钱逸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深知,这一次的成功,离不开带教老师的全程指导,更少不了病人的理解体谅。“病人是很理解我们的,我在病人身上做一次、两次的尝试,大家都没有怨言。医生的培养不仅仅是医学院的培养,说大一点,也是人民的培养。”这些时日的成功与失败,感动与沮丧,让她越来越明白自己和一个合格的医生之间还有着多大的距离,而自己又该如何一步一步地缩短这个距离。
今后,出现在钱逸维面前的,绝不只是腰椎穿刺这样的挑战。她需要去尝试一次又一次的治疗,拯救一个又一个病人。她可能会成为大教授、大专家,她可能会攻克一个个疑难杂症,但她应该不会忘记,在她刚开始从医的时候,发生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