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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自述:在医院里,已经没有更多额度留给感动了

2020-06-28毛晨钰

中外文摘 2020年12期
关键词:随州防护服传染病

□ 毛晨钰

李鹰穿着防护服,准备去给新冠肺炎病人做超声检查

李鹰的自述:

这是我没回家的第10 天。

从2020年正月初三(1 月27日)开始,我就住进了随州宾馆。这会儿,我们正准备换地方。

因为这个宾馆住不下了。

起初这里只住了几十个人,全是医护人员。在医院工作,保不齐会接触到病毒。为了最大限度降低病毒传染的可能性,我们就得跟家人隔离。

从正月初二开始,新冠肺炎就在我们这里蔓延开来。我们行业内有“患病率”一说。截止到2 月5 日晚,随州已经有800 多确诊病例。疫情越来越严重,需要隔离的医生、护士和后勤保障人员也越来越多。

就在今天下午,我们要搬到当地碧桂园办的一家酒店,那个规模更大,能住很多人。

路上已经禁行。我们坐的是单位安排的公交车。除此之外,只看到时不时有通勤车、舆情指挥车开过,快得来不及跟车里的人打个照面。街上看不到人,什么都关门了。车窗很大,像个找不到焦点的取景器。

预警早就有了

现在回想起来,预警很早就响起了。

我是在武汉上的大学。我们有一个湖北医科大学的同学群,也有很多同学在武汉各大医院里面。他们很早就说了有个肺炎,可能传播性很强。

当时,没人知道这个病毒是什么来头,到底有多厉害。我又在随州,跟武汉隔着一百多公里。那些含糊的说法,传到随州,也没那么紧张了。

那时候还没出官方报道。谁都没有在意,工作生活还是照旧。

1 月18 日,钟南山院士来了。

5 天后,武汉封城了。

一封城,大家心里的警惕性一下子升起来了。2003年非典时期,我刚大学毕业,在火车站帮忙给乘客测体温。那个时候都没有封城,现在却封了武汉。

在后来的新闻发布会里,武汉市市长周先旺就说,封城前,已经有500 多万人离开武汉。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回到了省内的其他城市。这不是“逃亡”,很多人只是回家过年,随州也是目的地之一。

就在武汉封城当天,我父亲接诊了一个病人。他是个小伙子,有些发烧。当时针对这个肺炎已经有了一套固定的问诊程序:从哪里来的?有没有接触史?做个CT 什么的。

那个小伙子隐瞒了自己是从武汉回来的。我父亲是传染病专家,退休前也在我这个市中心医院工作,一直在传染科,退休后返聘到另外一家医院一直干发热门诊,今年快70 岁了。他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于是赶紧往上报了。3 天后,这个小伙子的核酸检测呈阳性,被确诊感染了新冠肺炎。

这应该是随州第一例确诊病患。

当天晚上我父亲回家就说要出去住。我问他怎么了。他怕我妈妈知道,私下告诉我,自己今天接触了一个病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病”。我妈妈长年身体不好,有冠心病,有时候换季一咳嗽就是个把月,心脏还安了支架,万一自己感染病毒,传给我妈,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据我爸说,在问诊过程中,我爸已经让小伙子戴了口罩,他还是怕,想自我观察一下,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我连夜帮他把被子、洗漱用品全搬到我家另一个老房子里。就这么住了一两天,因为医院人手紧缺,我爸又回去上班了。

这天,我在亲友群里说,武汉都封了,随州估计马上也会封,大家别出门,就在家待着。

结果没两天,随州就封了。

“那次检查,我没有穿防护服”

我父亲发现的那个确诊病例很快就转到我们医院来了。

这么跟你形容吧,220 多万人口的随州就我们这一家三甲医院,基本上大病、重病、疑难杂症都会往我们这边送。

医院那时候有一个传染病病房,里头的人都是有参与非典经验的医生。现在一个传染病病房已经根本不够用了。从初五开始,病人很明显增多了,医院只能增设传染病病房,把一些轻症病人、癌症病人请回家或是转到外科去。我们这里的肿瘤科已经被清空了。这对其他病人来说,当然是一种不公平待遇,但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大家都得为这个病让步,铺出一条路来。

到今天为止,医院已经增设了5 个传染病区,每个病区大概有100~120 个床位。前天增设的第4 病区65 个床位已经住满了。

感染科的医生只有十来个,顾不过来这么多病区,只能从心内科、神经内科、肿瘤科调了很多医生护士来支援。今天还有湖北省肿瘤医院来了31 位重症专家支援我们。

确诊病人不能随意走动,要做超声就必须有医生下到床边。我们科室医生护士加起来有50 个人,专门安排了4 个人去给确诊病人做床边超声。我是第一个报名的,后来病区越来越多,忙不过来,又拉了3 个战友。白天我们要正常上自己的班,其他时间就听从安排去到确诊病人床边。

我面对的病人很多是上了年纪的。这个新冠肺炎主要导致肺功能不全,同时会引起心脏衰竭。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就靠我们诊断,看他有没有胸前积液、心包积液、心功能不全等症状,然后对症治疗,维持生命体征。对症治疗会好一些,快一些,不会走冤枉路。

那天夜班,我接触到了第一个新冠肺炎病人,是个51 岁的妇女,看起来有些无助。我戴着帽子、口罩和护目镜。她问我:“我这个病怎么样?”我说“没事,情况还挺好”。她没有到边缘状态,心功能还可以,肺上有积水,但只要自身免疫力比较好,还是可以治愈的。

她的问题也是很多病人的问题。一般我们都是鼓励他们,跟他们说“没事,这个病治得好”。这不是“善意的谎言”,本来就能治。那些不幸离开的人很多都有基础性疾病,免疫力比较差,病毒只是加速了病情恶化。

一个人就像一座城堡,有城墙来保护。如果城墙已经很破旧,再来一波敌人,根本防不住。

那次检查,我没有穿防护服。

防护服是优先提供给一线医护人员的。全国医院都紧缺各种防护物资,消耗量又太大。我们虽然也可能会用到,但因为接触病人的时间不长,尽量把防护服让给一线医护人员。这也可以理解。一线的人太辛苦了,每天要穿着成人纸尿裤、包在防护服里工作那么长时间。

1 月30 日,海军军医大学医疗队重症监护室医护人员在工作间隙为自己鼓劲打气

2 月6 日,河南南阳,隔离病房医护人员午餐后为自己加油

就在一周前,我们的物资相当紧缺。我把两个普通口罩叠加起来戴了两天,没有帽子,就把鞋套、浴帽罩在头上,没有防护服就买一次性雨衣穿。后来我有个大学同学自己掏钱买了1000 件防护服,给我们在湖北的参加防疫的同学每人50 件。我从这50件防护服里拿出一部分给了我爸,他也很危险。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捐助物资分发下来,比前几天好些了。

就算没有防护服也要下到病人床边。从超声科室到传染病房,一直都要提醒自己千万注意,如果我感染了,那我们整个超声科就会面临隔离。据我打听到的消息,我们单位的医护人员,大概有十几个感染的,其中大多数是最开始没有很好防护措施的时候。那时候武汉还没封,这个病还没引起重视。

现在情况要好一点。大家都会加倍小心。如果我们倒下,就会很麻烦。你倒了,谁来填这个空?

你问我心里慌不慌?

我想我把“防护服”穿在了心上。

“先看治愈人数”

在医院里,已经没有更多额度留给感动了。

外面的人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会看到很多催泪的画面。有独守家里、父母被隔离的孩子,也有进不去病房探望年迈父母的孩子。说实话,这种情况我们见过太多了。

内心的情绪就是个池子,感动已经填满了,不可能再装下更多。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他们早一点好起来。

但你知道,有些死亡是没有办法的,不可逆转的。我们也会痛心,但没太多时间留给难过。现在这种环境太压抑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弃,先把新增病人减下来,把住院病人早点治好。

跟很多人一样,每天早上醒来我也会关注最新的疫情。不同的是,你们可能先看新增确诊病例,我首先要看的是治愈了多少人。

现在治愈的人越来越多。截至6 号,治愈人数已经是死亡人数的两倍以上。这个数字还会增加,等后面症状稳定后,情况会越来越好,应该就会出现转折点。

1 月17 日,四名重症患者转入武汉市金银潭医院

我觉得2 月底会是一个节点。到2 月底病人肯定不会增加了,估计还会有零星的新增确诊,最后一波被感染的人在月底前就会出现症状,希望都能控制住。

还有25 天留给我们,我们还在,我的父亲也还在。直到现在,他还在坚持上班,幸好后来他们医院都配齐了防护措施。隔离的时候我们还碰巧住在随州宾馆两间相邻的房间。

我们现在还是按照往常的时间上下班,有时一礼拜也能休一天。父亲还住在隔壁的时候,有一次我下班,听见了父亲拉二胡的声音,那调子,我听到就想哭。有时候能碰到一起下班,我们就把饭菜打在一起,吃个饭,聊一聊。

今天我们也要分别住到其他宾馆。我带了把吉他,其实不怎么会弹,但有时候太累,心里不舒服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拨弄两下,也能放松一下。今年过年本来在北京的妹妹也要带着家人一起回来,因为疫情,他们没法回来了。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妹妹跟我爸撒泼打滚威胁他,不准他继续上班,我爸铁定了一颗心,必须要上。后来我妹说:没法劝动他,就支持他吧。

我跟我老婆和女儿也是从疫情开始就没见面了。非典的时候我在火车站测量体温,那时候我女儿刚会笑,今年我到疫情一线,女儿正要高考,希望她能好好努力上个医科大学。我爷爷、我父亲、我,都是学医的,希望她也能学医,希望以后医护人员的生存环境能得到改善。我老妈一个人在家,快一个月了,又不能出门……

我们这是在打仗,但肯定会赢的,应该快了,真的快了。

等这场仗打完,我要跟朋友去大吃一顿。我已经好久没好好吃饭了,晚上回去都只有泡面零食招呼。我要到随州大街上走走逛逛,看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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