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的深处
2020-06-28□孙欣
□ 孙 欣
5 岁的小女孩Clara Ruscio 在家观看英国女王为抗击新冠病毒而做的全国演讲
3 月7 日,牛津大学的所有学生和教职员都收到了邮件,通告有一名学生确诊为新冠肺炎。一周以后,有6 个学生被确诊。2020年的新冠肺炎大流行不再是关于远方的新闻,它成了一根棘刺,扎进日常,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并迅速生出更多的根,长出更多的刺。每一天都因为这些棘刺变得漫长,但又没有什么办法。
在疾病流行的惊痛和闭户关门的躁痒之间,很难不时时刻刻想着最初的这一根刺最后会长到多大,因为迄今为止它还在越长越快,没有一点儿慢下来的意思。这个周末的天气非常好,超过20摄氏度。很多人出门散步、锻炼、野餐,就像过去每一个好天气里做的一样。好天气在英国是最重要的东西。“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它一视同仁,让所有人都感到幸福——年老的人和年少的人,成群的人和孤单的人,住大屋子的人和分租公寓的人,在公路上的人和在田地里的人。然而警察说:这样不可以,请你们尽量留在家里。昨天的好天气里,有634 人因为新冠肺炎去世。明天才知道今天的好天气里有多少人去世。在今天要结束以前,手机的新闻线忽然更新了很多,因为首相鲍里斯·约翰逊被送进医院了。
在英国的情况严重起来以前,新闻的焦点在意大利。实验室有一个意大利博后,她来自南部的拿波里,没有受到直接影响,在办公室天天给我们转播意大利网站和社交媒体上的新闻。意大利刚要准备“封城”的时候,人们涌进超市大量购买食物。有个老太太买了一大堆冷冻比萨和5 个巧克力蛋糕,在社交网络上赢得大量艳羡。围观群众纷纷表示:“我想去她家隔离!”人们买空了货架上的所有意面,除了谁也不爱吃的光滑长管面。她“脸书”上的朋友第一周隔离在家都在贴自制比萨的照片,到第二周就不贴了,因为储存的酵母用光了。每一桩意大利新闻,我都能找到一条对应的中国新闻。社交媒体的作用就是让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发现大家都以类似的方式耍小聪明、犯傻、自娱自乐、互相鼓励和安慰,排遣没法细说的忧虑。
疾病的流行已经不是谈资,而是一片地平线上不断在变大的乌云。从3 月11 日开始,我注意到有些老太太推着购物车在市中心的超市里买生活用品。那个周末过后,附近很多小镇的超市厕纸都被买空了。我在网上订了日用杂货所以并没有担心,但是没料到厕纸在送货时临时通知缺货,引发了一场小危机,因为家里只剩下一卷。好在后来去人不太多的超市,发现比较贵的牌子还没卖完,总算解决了。没两天,抢购风暴卷到了牛津市中心的超市。市中心的超市平时面向学生和游客,来购物的本地居民不太多。因为小镇的超市已经被扫清,牛津郡小城镇的居民涌来了市中心的超市,抢空厕纸、奶粉、面包、面条、鸡蛋、冷冻食品、尿布、洗衣液、洗碗剂。我下班后去买菜,发现几乎所有的肉都被人买走了,只剩整只的鸭子。土豆和洋葱也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荷兰豆、四季豆等需要一点儿烹饪技巧的蔬菜总算还有。即使在这样的危机时期,群众还是集体投票把胡萝卜剩在了货架上。春天的洋水仙无人问津,整整齐齐扎好的一束束花苞在货架上默默绽开了。在这个季节,它们本该满被插在千家万户的花瓶里。没有多久就是复活节,超市大量上货巧克力兔子和蛋。来来去去的人们买空了复活节吃的羊肉和火腿,一堵堵的糖果墙却没人碰,红紫烂漫,以其无处安排的丰盛见证人们无处安排的恐慌。
3 月24 日,系里正式通知一切工作必须自27 日中午以后全部停止,只有维护仪器和组织培养的工作人员经过报备可以定期回实验室。我26 日最后回去了一次,收拾整理材料,打印想读的文献,检查电源冰箱冷柜,该密封的密封,该冷冻的冷冻,关灯锁门。此日风和日丽,春到盛时,化学系门前的老樱树花儿一朵朵开足了,成团成簇,在风里微微地摇。生化系在建新楼,还没停工,工地上一个老工人看我在给樱花拍照,问:“这是什么花?我家附近也有一棵的。”穿过平时最热闹的宽街,空空荡荡,四顾无人。学生走了游客不来,牛津的市中心看起来好像是刚被抛弃尚未倾颓的历史遗迹;又仿佛是中了魔法,所有人都睡着了。鸟儿在空中的闲言碎语,句句分明。牛津最著名的独立书店布莱克威尔书店也暂停营业,橱窗的布置停留在3 月初。我开始想象不久以后隔壁圣三一学院墙上的爬藤植物会四处蔓延,把这几幢房子都缠绕在里面。秋天来时叶子变红,这一带会变成高耸的火红的巨浪,可是没有人嬉笑着拍照或自拍,就像平时见惯的一样。“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连锄田的人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寂寞。
4 月4 日,好天气中很多人出门散步、锻炼、野餐。图为市民在伦敦北部的芬斯伯里公园骑自行车
牛津的人并不是消失了或睡着了,他们只是响应号召,回了家不出门,我也是其中之一。干门万户的后面,在上演各种各样的家庭喜剧或闹剧。因为宝宝不去幼儿园,所以我们的在家工作就是轮流带孩子和工作。配偶早起精力充沛,我早上精神差,所以早上由我来带,他可以工作。下午他带宝宝出门去无人的公园放风,我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弄晚饭。晚饭后他照顾宝宝洗澡睡觉,我的创造力上升,进入工作状态,整理数据阅读文献写文章。两只猫被我们的新日程表弄得有点迷惑,抓紧一切机会偎依打盹和讨要食物。宝宝不到3 岁,不太在乎见不到老师和小朋友,每天一睁眼就是忙着玩儿。正如所有家长都知道的一样,宝宝对他的三箱玩具并不总是有兴趣,他喜欢玩的都是大人不知道“居然可以这样玩”的东西。在家的第三天他已经把我写字台的抽屉翻了十来遍,把所有稍具可玩性的东西都拿出来封为“他的”。他对粗绳穿珠穿孔的玩具看也不看,但找到一根音频线以后就很起劲地用插头挨个儿捅转椅上的孔。他把一个卷尺的内容全部拉了出来,一按按钮卷尺缩回去,把自己吓一跳。他还把一卷金色的用来包扎礼物的线团全部拆散,在两个纸盒间反复倒来倒去,仿佛在揣摩流体力学模型。我也发现宝宝想讨好我或支使我的时候,就会讲中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能完全教会他说“萨其马”。我算不上一个尽职尽责的家长:只要宝宝不来烦我,我就赶快看几页文献,给图片作一点儿计数,或者写几行字。我想:当年没有孩子的时候,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啊。配偶则不然,他抓住一切机会教宝宝学习字母和拼读,倔强的宝宝就是不跟着念。我的同事也在家里被孩子白天逼疯,晚上再从工作中慢慢恢复正常。他经常在同事的聊天群里发些家长心声搞笑链接,没孩子的同事都发大笑的表情符,只有我回以痛哭的表情符,因为我知道那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情绪。
我们实验室的同事关系很好,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国家。因为彼此有天然的身份差异,所以平时聊天以找共同点为主。在这种氛围内,大家很快发现,原来各国人其实都差不多。我们都有管得宽的妈妈、不靠谱的邻居、不识趣的亲戚。我们回家乡的时候都拼命往英国带好吃的,而且会带到实验室分享。我们国家里被认为那些给本国人民丢人的事情,别国也会发生。几天不见,已经有点想念彼此了。每天群里都会有人说几句话,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真正见面。
在家的日子忙忙碌碌,带孩子做家务和工作,偶然出门买必需品,两个大人一个小孩都没闲着。春意一天比一天浓,对面房子门前的郁金香开得饭碗大,如血殷红。骑车去远一点儿的超市,跨过泰晤士河,夹岸高柳垂下稠密的青青的长条。羽毛丰满的白天鹅劈开春水,风光如画。如果不是英国每天的确诊和死亡数字飞快上升,人们很容易忘记这并不是一个凭空得来的长假,因为它没有结束的日子。这是跟春天一起到来的很长的沉默的悲剧,而且不知道谁会被选中参与进去。
3 月5 日,英国才有第一例死亡。3 月19 日,死亡超过100 例,学校停课。在这篇文章写完的时候,“封城”才不过两周多一点儿,死亡已达到4934 例。媒体的报道大都只是每日更新的数字,偶然有名姓背景,也很克制,不外是被家人所爱的男女,因病逝世,家人深感痛惜,并向公众呼吁一定要遵守规定待在家里。如果每天读相关新闻而且记忆力不算太差,会记得英国已经有4 个医生、3 个护士、1 个警察、5 个公交车司机、剑桥巴布拉汉学院的院长、1 个13 岁的男孩、1 个5 岁的女孩死于这场流行病。
如今就是在现实的空旷安静与新闻的紧急煎熬之间生活,倒也没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业要必须投身其中。相信这一切终将过去,是唯一的信仰。唯一比较让人担心的是小孩如果在此期间闹点常见病,很难看上医生。我们一家人是幸运的:居住在低风险区域,身体不错,物质丰足,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收入不受影响,还有国内的亲友在关键时刻给寄口罩。但是谁也不能肯定:下个星期,再下个星期,春天的深处,城市会是什么模样。在下一个春天来临以前,人们会谈论什么或不谈论什么。春天深处确定会出现的是更多的坟墓,在大大小小的城镇。除了石头簇新以外,与别的坟墓并无不同,一样都是埋着一个人一生的时光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