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终安在
2020-06-27王琴
王琴,笔名梅子酸酸,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人,有文字发表于《大地文学》《莽原》《黄河文学》《散文》《鹿鸣》《剑南文学》等杂志。
母亲说,有人看上了“欢迎蛋”的那棵柿子树,六千块,只要同意,马上付钱,下午挖了装车运走。
我在电话里喊,不卖!
母亲又说,好几棵树都挖走了,我们家的那棵给的价最高,再说,有几年不结柿子了。
我急了,大声说,六千块钱能干什么,你眼皮怎么那么薄,见钱就卖,你晓得一棵树长那么大需要好多年不?
沒等我说完,母亲就挂了电话,我知道她也不高兴了。去年,母亲告诉我,她和父亲年岁大了,得准备寿木了,不需要我们兄妹出一分钱,他们自己想办法。我想,说不定卖柿子树也是母亲的办法之一,于是决定回去看看。
“欢迎蛋”是村里一片田的一个小地名,临近磨刀河。那里横七竖八地卧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我家在那里分了一块八分的田,田边还有棵两人合抱大小粗壮的柿子树,曾经年年枝头上都挂满了小灯笼一样的圆柿子。
回到家,我拉上母亲一起去了“欢迎蛋”。田里的油菜已经长了一手掌深,柿子树下落了几个柿子,烂泥一样瘫在地里。抬头一看,那么大的树上也没结几个柿子,比起十多步之外的那棵柿子上的一片红火实在冷清。
手放在树干上,摩挲了几下,树皮的粗粝几乎可以磨破手心,再抬头看,那些不规则的弯曲的铁锈一样颜色的枝丫向四方的天空伸展出去,站在树下往上看,看见的就是一把只剩下骨架的大伞。我知道,这就是有人看上他的缘由,那些嶙峋的枝丫据说具有美学意义,用来装点城市的公园,让那些城里人在城里也能闻到乡村的气息。
母亲说,这棵柿子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几十年过去了,老了,柿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少。我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说我的感受,这棵树叶掉得光秃秃的柿子树就应该自在地呆在蓝天白云下,呆在空旷的田野里,在四季轮回中安然地度过属于他的光阴,至于柿子,结不结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母亲,她半蹲着匀走多余的油菜苗,脚边已经堆了几大把了,她说,晚炒一盘。
我问母亲,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吧,这棵柿子树下铺了厚厚一层稻谷草,我们家的小牛就卧在那里,你一个女人家还会使牛耕田呢,母牛很听你使唤,一上午就把这八分田耕好了。
直起腰,母亲说,不提那些事,不提了。多乖的牛,多乖。骨头都烂没了。
我又去看那棵柿子树,就像那里有一个树洞,储存了我的一段光阴,那段光阴陪伴我的还有两头黄牛。
夏天,这个田刚收完稻谷,九月的天空蓝得干净,初秋时节,空气渐渐收缩水分,稻谷割掉了,水珠从稻谷茬里冒出来,周围依然湿漉漉的。要把田耕了,平整了,准备种上油菜。只是那时候这棵柿子树还年轻,就像年轻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向四周伸展出去的枝丫长满了翠绿宽大的树叶,枝头上挂满了圆圆的青色的小柿子。母牛也很年轻,下的牛崽才半岁。田才犁了一半,母亲就让母牛休息了,她在树荫下铺了一层稻谷草,上面卧着小黄牛,尾巴甩来甩去驱赶着牛蝇,嘴巴里嚼着谷草。我没有什么可吃的,柿子树下不过放了一瓶开水,还有凉着开水的缺了几块瓷的瓷盅。我喜欢那头小黄牛,如果世界上有最美丽的眼睛,那一定是牛的眼睛,即使是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这样想。圆溜溜的眼睛啊,还看得见眼睛里荡漾的水波,浓密的双眼皮里长出一排长睫毛,最主要的是那眼神,不会和任何人直视,总是温和地安静地眨着,既天真又淡定。母牛走到柿子树,小黄牛就甩着尾巴站起来,哞地叫了一声,钻到他母亲肚子下吃奶了。
我的母亲端起瓷盅喝了一口凉白开,说,用牛要晓得牛辛苦。我晓得母亲的意思,要晓得心疼牛,牛耕田辛苦。麻绳从鼻子里穿过,背上套着迦担,拖着的犁头,深深插进板结的土里,在田地里来回地走,每一个转身,身后就是一列松软了的泥土。我去看那一对牛母子,小黄牛吃着奶,母牛的乳房胀鼓鼓的。
母亲在看柿子树,她说,今年的柿子结得好呢,恐怕要摘几大背篼柿子哦。我也抬头看了看柿子树,是结得多。那天是星期六,我从学校里带了一本影集回来,那是初三第一次考试的奖励。我想带回来给母亲看看,顺便多要一块钱。学校大门旁的照相馆是两层楼,有同学把她在楼梯上照的相片给我看,她站在楼梯上眺望远方的神情好看极了,我也想照一张。
那时候,“欢迎蛋”的这棵柿子树不会孤单,树的一边有八分的良田,树下有母亲,有黄牛,还有一个藏着心思的我,肯定还有其他一些什么,那是一些我不知道柿子树一定知道的事。
“欢迎蛋”的这一片田,柿子树很多,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一望,到处都是柿子树。紧挨着我家柿子树几百米之外的田埂上就有一棵同样高大好看的柿子树,我们家柿子树上的鸟雀说不定就刚从那棵柿子树上飞过来的,他们也许带来了另一棵树的信息,把一些悄悄话传来传去,微风中那些枝叶的轻摇就是他们在互相打招呼,就像我和要好的同学之间的一次次眨眼。
那时候的柿子树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富有灵性,他是黄牛母子的伴儿,也是我和母亲在“欢迎蛋”的伴。我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看着这一些,心里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我现在想,人不离开一个地方可能就不会去回望那个地方,也不会在心里记挂那个地方。就像我,走出了磨刀河远离了“欢迎蛋”,才会静静地在脑海里勾勒关于那里的一切。
黄牛母子被卖掉了,家里太缺钱了。我躲在门后,看得见苍白的月光下那个牛贩子和母亲讨价还价,他们的手指不停地伸出收回,都在摇头。母牛已经辛苦了一天,她和小黄牛卧在圈里安静地嚼着稻草,应该也看见了圈外那两个指手画脚的人了吧。
我不敢出去,我害怕看到小黄牛的眼睛,那双眼睛除了安静没有其他的神情。那根摇来摇去的还没长大的牛尾,爬山梁的时候我拽过,母亲呵斥我,她说拽了牛尾巴小黄牛就长不大了。那时候,我哪里知道,这头小牛注定不会和我一起长大。
我和母亲说好,不卖小黄牛,还要问清楚买牛的贩子,不能买去宰了卖肉,只能换个人家继续耕田。
价钱谈好了,母亲打开圈门,嘴里吆喝了一声,母牛乖乖地站起来,走出圈门。小黄牛看见母亲关圈门站起来哞哞地叫,他想要跟着母牛也从圈里走出去。牛贩子拉住穿过牛鼻子的麻绳,带母牛上路。可是她不走啊,脑袋向后弯,弯成了一个弧形,扭头看着牛圈内的小牛,也不停地哞哞叫。
我还是不敢出去,躲在门后从半开的門缝里看着清白的月光下那些人和那些牛,母牛和小牛的叫声不那么高亢,就像在你呼我应,但我听了第一声就不再想听第二声了。牛贩子使了劲地拉绳子,母牛就是不回头。我心里说,不卖了吧,照相的钱我不要了,我不吃食堂里的土豆丝了,我就吃咸菜。
母亲最终还是打开圈门,让牛贩子也带走了小牛。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小牛还那么小没卖上价钱,就是觉得分开太可怜了。我在半开的门内看着那一对黄牛母子迈着步子慢腾腾地从院坝前走过,走了十多步绕过邻居家的竹篱笆就看不见了,偶尔传来的牛铃声也渐渐地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他们当然不知道门后有一双躲闪的流泪的眼睛。
又一天早晨了,我一夜没睡好,起床打开大门,就看见了空荡荡的牛圈,圈门开着。我跟着母亲去了“欢迎蛋”,她说,田也耕好了,趁我还在家有个帮手,赶紧把油菜籽种上。柿子树下铺的稻谷草还在,母亲抡起锄头敲碎大的土块,说,明年耕田只有向别人家借了。
我抬头看了看柿子树,没有接话。
很多年,我都没有再去“欢迎蛋”,不是刻意不去,是没找到必须去的理由。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母亲不再大声武气地使唤我,她最多说说,出去走走吧,现在田坝里的路修好了,四通八达的,连去“欢迎蛋”路也修成了水泥路。我问,那棵柿子树还结柿子不。母亲有点恼怒地说,树没有怎么往大里长,柿子也结得一年不如一年了。
这个冬天,母亲说,有人看上了那棵柿子树,有些事就这样冒了出来。
母亲说,村里专门有人领了外地人走村串户地看树,看起哪棵就去和主人谈价,谈拢了,找来挖机三下五除二就挖了树拖到货车上拉走了。母亲告诉我,外地人看见我们的那棵柿子树,赞美了很久,说这树的造型好看,要是移栽到公园里,城里的人肯定高兴得很。我听出了母亲的一点动心,她告诉我,近几年柿子都结得不好,稀稀拉拉的还烂了很多,掉到地上成了一摊烂泥,鸟都不吃。
我没有问价格,再高的价格对于一棵柿子树来说都是无意义的。我想起了当年卖黄牛的那个有着淡淡月光的夜晚,隔了几十年,那一双大眼,叮当的牛铃,轻轻地一声哞,都会让我心里发痛。至今,我也没问过,那一对黄牛母子卖了多少钱。
母亲扯起油菜苗掐去沾着泥土的根,她说,人老了就没用了,钱在门前也挣不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村里种植中药的事,承包商每个人一天出八十块钱请人除草,母亲也跃跃欲试,计划着也去除草,用她的话说,也不是好辛苦的事,边耍边做了。可是,母亲是偷不了懒的人,她担心被人说速度慢了,就不停歇地干活,不到两天就累病了,连着吃了好几天的药。我也责怪她,享不了清福,瞎折腾,能挣多少钱。母亲却说,只要不到做不动的那天就不会依靠子女,自己的事自己晓得做。
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都会做好寿木放在家里,也不是什么忌讳,可是我不愿意,那些事我不愿意去想,我总是说,我的父母一定会活到百岁。母亲就会笑,说,那不成妖精了,还吃不得动不得的,有什么趣。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要去抱抱我的母亲,就像她曾经抱着我那样。
“欢迎蛋”有几颗柿子树已经被连根挖了运走了,不知道到了哪一个城市的哪一个公园,也不知道能否把根须深植在另一片土地上。
我想,要和母亲好好聊聊了。我要用足够的耐心,告诉她,万物都应该有最好的归宿,就像这棵柿子树,哪怕一颗柿子也不结,这棵老树最温暖的归宿也应该属于“欢迎蛋”。当然,有些话我也会告诉母亲,好多事是作为晚辈去考虑的,他们,好好的就好。柿子树,我们就不卖了。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