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儿童案件,罪与罚的争议
2020-06-25曹颖王华震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王华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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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根据孔枝泳小说《熔炉》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不到一个月,故事原型的数十名涉案人员被重新调查、起诉。图为《熔炉》剧照。 资料图
电影《熔炉》中,男孩民秀失望于审判结果,将侵害弟弟的男老师按在铁轨上同归于尽。受电影影响重启的案件调查,最终却有了更光明的结尾。资料图
★“被告判处轻刑,并得以缓刑,翻译成手语的瞬间,法庭内充满了听觉障碍人士发出的惊呼声。”
韩国小说《熔炉》中虚构的小城雾津,常年大雾弥漫,一所聋哑特殊教育学校,被一种神秘、压抑的氛围所笼罩。来自首尔的美术老师姜仁浩入职该校后不久,发现很多聋哑儿童长期遭受校长和老师的虐待与性侵。
《熔炉》是韩国作家孔枝泳创作的长篇小说,取材于真实事件。从2000年开始,光州仁和特殊教育学校的部分教职人员对残障学生长期实施虐待及性侵害。直至2005年6月,一位职员向光州残障人士服务机构揭发此事。之后,警方、检方与国家人权委员会展开调查。2005年11月,在一审法庭上,只有四人受到司法审判,涉案校长金某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行政室长金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两名教师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二审时,校长与行政室长以没有前科为由,与被害者家属达成和解协议,被判缓刑获释,仍继续在学校担任职务。
孔枝泳为新闻报道里的一段描写所震动,“被告判处轻刑,并得以缓刑,翻译成手语的瞬间,法庭内充满了听觉障碍人士发出的惊呼声。”她仿佛也听见了来自审判现场的无助呐喊,于是决定暂停正在写作的作品,挖掘该案真相。她前往光州展开采访,因担心二次伤害所以没有直接采访受害学生,而是通过当地记者、老师、翻译等事件相关方,试图还原事件真相。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想的仅仅是把被弄权者们扭曲的真实与正义,在法庭之上重新树立起来。”
采访过程中,那些与事件相关的孩子和帮助孩子们的人,抓紧孔枝泳的衣角,向她哀求:“请一定要讲出真相。”取材与写作的过程对孔枝泳而言格外痛苦,她常常生病,但支撑她完成的想法是:“我不想对他们感到抱歉,我不想让相信我的他们失望。”小说完成时,孔枝泳瘦了七公斤。
《熔炉》最初于2008年11月在韩国Daum网站上连载了半年多时间,点击率超过1600万人次,创下当时韩国网络文学连载点击纪录。孔枝泳称自己曾遭遇加害方的威胁,但这没有让她放弃书写:“很久之前,文学在韩国就选择不与强权妥协,许多前辈们甚至坐过牢,经历了苦难。作家们的这种传统,也是那些保护着他们的读者的传统。”
2009年,《熔炉》单行本出版,首版销售过35万册。如今,《熔炉》出版已有十年,但回望现实,性侵儿童事件仍然频发。2020年的韩国“N号房”案件,犯罪嫌疑人赵某等在聊天室发布性剥削画面供会员观看,会员多达26万人。目前已知受害者多达74人,其中16人是未成年女性,最小受害者年仅11岁。
同样的悲剧也在中国上演。2019年,上市公司新城控股董事长王振华涉嫌猥亵九岁女童被刑事拘留,该案于2020年6月17日一审宣判,王振华以猥亵儿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目前,王振华提起上诉,请求二审判决无罪。2020年4月,小兰(化名)控诉自2016年起(其刚满14岁时)自己被养父鲍毓明性侵,近四年时间里,遭到鲍毓明精神控制,被迫看情色视频,甚至遭受暴力性虐。该案目前正在立案侦查阶段,小兰的代理律师吕效权不便透露更多细节,但他认为关注该案应遵循儿童利益最大化和优先化原则。
由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女童保护基金与北京众一公益基金会共同发布的《2019年性侵儿童案例统计及儿童防性侵教育调查报告》显示,2019年全年媒体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18岁以下)案例301起,受害人数807人,年龄最小的为4岁。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王大伟曾表示,性侵害案件,尤其是针对中小学生的性侵害,隐案比为1∶7。这意味着一起性侵儿童新闻曝光,或许意味着七起案件已然发生。公众所见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谈及为什么仍有这么多人实施性犯罪行为,孔枝泳认为:“长久以来男性的性优越意识让他们无法认识到这种行为是犯罪,性买卖在韩国也是不久前才被确认是犯罪行为。与此相似的例子是,大约20年前我刚开始开车的时候,酒后驾车也不是犯罪。但现在酒驾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犯罪。这都是因为对犯罪案例和犯罪后果的宣传,以及加重处罚的量刑。”
性侵案中的“权力卡特尔”
“熔炉案”发生于一所私立学校,作为特殊教育学校,它既能获得政府补助,又能向企业募款,受到韩国《私立学校法》和当时实行的《社会福祉事业法》的双重保护,自主经营,不受外界监督。性侵的悲剧正是在这样密闭的环境中笼罩了无助的孩子。
吕效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师源(注:即老师是加害主体)性案件多发生在“一师一校”的环境里,在交通闭塞的山区,乡村小学里往往只有一位老师授课,外界缺乏对其有效监管。
2018年,江西省上饶市婺源县梅林石源村小学教师江某涉嫌猥亵儿童被刑事拘留。从2013年至2018年案发,该校十五六名女童遭其侵害,最大的孩子十二岁,最小的只有四岁半。石源村小学是“一师一校”的典型,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平时由江某一人授课,没有其他教学人员。现年69岁的江某曾因猥亵儿童受到教育局行政处分,但未被移送司法机关。他退休后被返聘至该校任教。
比起监管不力,更令人悲哀的是“卡特尔”权力结构的形成。卡特尔原本是经济学术语,指在一些资源被数个寡头企业完全掌握的领域中,由寡头企业组成联盟,通过协议或规定来控制产品的产量和价格,来避免过度竞争导致的整体利益下跌。卡特尔是经济垄断组织的一种表现形式。
孔枝泳在小说《熔炉》中创造了“权力卡特尔”的表达。姜仁浩与受害儿童面对的不只是几个强奸犯,而是一个有着共同利益网的庞大集团,现实案件中也是如此。孔枝泳将这一事件的内在利益链条明朗化:涉案的校长动用各种手段,如用权力打压、利益输送等方式,疏通当地法官、检察官,取得被害儿童监护人的和解,并最终以处罚最轻的缓刑避开了法律的实际惩罚。
自由市场中一旦形成卡特尔,消费者的利益就有可能会受到损害。在光州,当地的上层阶层,如学校校长、政府官员、法官、律师、检察官,本来应该相互制衡,却相互结盟,形成了一种权力的闭环式垄断——“权力卡特尔”,共同宰制社会资源。任何企图挑战这张权力网络的群体,都会遭到他们的联合围剿。
孔枝泳想借此警告高速发展的韩国社会。“大家都是同学、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通过人际、血缘等和腐败的权力结盟,就无法揭发不合理的现象,形成这种无力的状态。”
在上述关系网中,性侵受害者往往遭遇上层关系的庇护。日本女记者伊藤诗织遭遇性侵后,指控时任东京广播公司华盛顿分社社长山口敬之的犯罪行为,山口敬之是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传记作者,也是他的朋友。警方准备逮捕山口敬之时,接到一位高级长官的来电,随后取消了逮捕令。
不过,乐观主义者孔枝泳相信,“权力卡特尔”能够被突破,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权力超乎想象地让我们巩固在一起,也让我们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武器,那就是社交平台和网上的新闻。出现需要批判的事情时,不要让它就那样过去,哪怕只是回复一个评论,也绝不是可以小看的力量。虽然人类的历史浮浮沉沉,但总的来说,国民越拥有权利,那段历史就越是先进的历史。这是所有人类的共同点。”
“熔炉风暴”有了一线光明的结尾
在《熔炉》中,姜仁浩带领着学校里的受害聋哑儿童揭发校长与部分教师的犯罪行为,一路上遭遇了种种始料不及的障碍,在当地拥有
很大势力的犯罪嫌疑人、被收买的主审法官和检察官……孔枝泳没有赋予小说光明的结局,正义并没有降临在姜仁浩与受害儿童身上,施害者所得到的惩罚远远低于他们理应受到的。曾经守护孩子的英雄姜仁浩也离开了雾津,没有留下继续战斗,大雾依然笼罩着雾津。
“姜仁浩既像我,也像我的朋友。姜仁浩的逃离让读者们对那些孩子产生了责任感,这是作家的目的。”孔枝泳想通过灰色的结局让读者们记住在现实世界发生的“熔炉案”。
2011年9月,根据小说《熔炉》改编的同名电影在韩国上映。锐气十足的青年导演黄东赫将小说中的情节修改得更加悲情——男孩民秀失望于审判结果,只能依靠自己为弟弟报仇,他将侵害弟弟的男老师按在铁轨上,与他同归于尽。电影在情绪渲染方面也不同于小说的相对克制,它唤起的普通民众的共鸣引发了观影热潮,创下了韩国影史“19禁”影片观众突破300万的最快纪录。
“小说被拍成电影,电影又获得了空前的关注,看到孩子们都变得开朗起来,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作家。”孔枝泳真切地感受到,从小说到电影,“熔炉案”正在重新获得关注。
2011年,光州警方组成特别调查组重新启动对该案件的调查。调查进行得非常迅速,9月29日,电影上映还不到一个月,40名涉案教职员工中,其中1名因涉嫌性暴力被起诉、12名因涉嫌向事业法人行贿予以不拘留起诉、13名受到所任职机构通报处理、其他14人则接受内部调查。12月29日,光州地方检察厅对涉嫌向女学生实施性暴力侵害的光州仁和特殊教育学校另一主要当事人实施逮捕,该名当事人2006年曾因证据不足作不起诉处理。
事情还没有结束。媒体与民众的愤怒延至对法律本身的质疑。为什么针对未成年人的性侵害的量刑会这么宽松? 为什么这样的犯罪会有缓刑? 舆论压力从司法部门转移到了立法部门。
在全民热议的压力之下,2011年10月28日,韩国国会208名出席会议的议员以207票赞成、1票弃权通过了《性暴力犯罪处罚特别法部分修订法律案》。新修订的法律回应了韩国民众的质问:对残障人及不满13岁的儿童的性暴力犯罪不受时效限制;对残障人性暴力犯罪的,删除了“不能反抗”的构成要件;强奸犯罪的处以七年以上或无期徒刑,强制猥亵犯罪的处以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相较过去的法律规定,不仅提高了量刑刑期,而且不得宣告缓刑;从事残障人保护及公益事业的人员,对残障人实施性暴力犯罪的,在量刑标准的基础上加重二分之一刑期以严惩。
这部新修订的法律,就是后来被中韩影迷反复提起的“熔炉法”。除了通过“熔炉法”,韩国国会更通过了《社会福祉法事业法修订案》和《教育公务员法修订案》,试图在各个社会机构中补查性侵漏洞。与文艺作品中的灰色结局不同,席卷韩国社会的“熔炉风暴”有了一线光明的结尾。
对此,孔枝泳表示:“虽然都说现在已经比原来进步很多了,但仍然还存在司法部的不理解(量刑太低了),细致的法律的缺失等问题。”
在中国,关于性侵儿童案件的定罪量刑,以及是否应提高性同意年龄等话题也正被热议。“一方面,改变传统的性别歧视观念,不应该出现归责于案件中被害人的声音;另一方面,保护当事人隐私,不要对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吕效权表示,在性侵儿童案件中,被害人及被害人家属往往独自面对强势的施暴人,政府应该加强对性侵暴力案件的社会资源支持,比如,性侵案件发生以后,只要进入报警程序,儿童及其监护人应该立即获得法律援助律师、心理辅导专家等全程陪伴和参与。
如今,孔枝泳仍和光州的孩子们保持着联系,去当地参加活动或者在圣诞节给他们送去披萨和炸鸡。其中一些孩子在电影《熔炉》上映后成了咖啡师,他们的咖啡店坐落于光州,取名“Hol-Do”,意思是“既独自,又一起”。
(感谢田禾子为采访提供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