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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友一

2020-06-24希之

延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嬷阿公台北

希之

我的友人,友一郎……

是个干净,简单,又如谜一般的少年。

他学习中等,眉眼弯弯,笑起来像是盛开在春天的杜鹃花,每天习惯睡一个小时午觉,最喜欢的食物是热腾腾的甜甜圈,极其厌烦打扫教室和整理课桌,他是我的挚友,同时也是一个骗子。

这是关于他,在与我约定好于中考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一起去海边游玩,却就此消失于我的人生的故事。

有时,追逐回忆并不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很多事情,比如喜欢一个孤零零的人,保守一个黑漆漆的秘密,就像是苦守着古井里的月亮,无法触碰,无法相融,可望而不可即。

所以我相信,人生中的大部分結果,是不具备答案的。

——题记

“神隐,是日本文化中非常著名的民俗传说,它有两种意思:一种为神的消失,另一种即“被神明隐藏起来”,受到款待,从而暂时从人类社会中离开,生死未卜,去向不明。”

讲台上的男人如是说。

我回拒了初中同学发来的聚会邀请,关掉手机。这是我大学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天,这堂课是“日本民俗文化史”。

我看了看手表,距下课还剩不到5分钟。

“虽然‘神隐一词在日本民间广泛流传,但它最早的出现时间可以追溯至我国的北齐。此外,我国民间也流传着类似‘神隐的传说。古时人们相信,每当有小孩无端失踪,亲友们应齐聚一堂,击钲敲鼓,喊名搜寻,如果遍寻不见,便是发生“神隐”,失踪的小孩应该是被神祇、狐仙、山鬼或其他妖精给带走了。”

我开始收拾书包,窗外空气干燥,天空晴朗,不远处站着一株繁盛生长的香樟树,夏天要到了。

“所以,世上根本不存在‘神隐,这种现象是旧社会和封建迷信的产物。”

突然的,我像是心头被扎进了一根倒刺,站起身来大声驳斥道:“是真实存在的!”

讲台上的男人愣住了,教室里所有陌生的眼睛都无比锋利地望着我。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面色紧张,声音小得像只蚊子,“神隐……是真实存在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未成年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

他和向往大陆的我不同,他喜欢村上春树,迷恋日本,他跟我说,世界就像是村上春树笔下写的那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骗子。

当他走进自己的森林以后,我再没能见过他。

“2011年的夏天,好像一直弥漫着淡淡的柠檬的酸涩味道。校门口的老香樟树依然巍立,达蒙也还活着,可以肆无忌惮地丢掉作业,回家前去路口的CD店买张盗版光盘,脑袋里想的是天上的鱼,海里的鸟,火星的彩虹,世界的秘密。喜欢的人路过自己的时候,太阳也变得温和,整个世界的风都亮了起来。”

我合上日记,从回忆中脱离出来。

台北的傍晚喧嚣而吵闹,幸好我的公寓地处偏僻,相对比较安静,遗憾的是今天停水。

我从初中同学发来的短信里得知,因为生源问题,老校舍要被拆除了。我不是个擅长社交的人,同学聚会这样的场合只会让我心生退意,况且……我最好的朋友也不在那里。

我最好的朋友,那个穿着白色衬衫,头发漆黑浓密的少年——友一,于15岁,中考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的傍晚,在我的世界中神隐,从此再也无处寻。

我和他相约一同看海,可他没来。

那晚之后,他如水滴蒸发,音讯全无,与所有人失去联系。

我记得那时的场景,为了找到合适的观海点,我兴致勃勃,提前半天来到北海岸。那天的大海风平浪静,没有进出繁忙的渔船以及喧嚣的人流,天地间只剩下海浪和礁石相互摩擦的呢喃。

我幻想过许多次日落时的画面,那本该是最浪漫和最值得期待的时刻。当太阳西下,穿过云层,阳光会折射成彩色,防汛墙对岸的屋顶就会闪耀起如海浪般此起彼伏的奇幻光芒,像是童话中深海里的人鱼们居住的城堡。

可当我真正面对这些景色的时候,当橙黄的大海和夕阳将我层层笼罩,当我独身一人徘徊到天色将晚,海水涨潮。

我只觉得孤独。

而友一,那个坐在后座时常坏笑的友一,那个打篮球时刘海被清风高高掀起的友一,那个总是在放学后跳上窗台眺望远方的友一……

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和谁一起?他看到海浪和夕阳了吗?

他……还记得我吗?

“人类是追逐回忆的生物,美化回忆是我们的本能。”

我这么想着,推开尘封教室的木门,厚重的灰尘搅拌着回忆扑面而来。

虽然在我和友一还没毕业的时候,学校的财政就已经步履维艰,甚至一度在学生间流传着“学校可能明天就要倒闭”的传闻,但那时我们还小,哪里懂得这些金钱和利益间的凌杂米盐,只把它当成是笑话,在放学路上讲给同伴们听而已……没想到如今,却真的要被拆除了。

想要追逐回忆在现代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就拿台北来说,大部分古旧的建筑都会被时代抹平,重建成崭新华丽的摩天高楼。我一直不太明白,我现在所生活的台北,真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台北吗?还是她早已改变,就在那些被不眠灯火照射的夜里,将古老而高贵的灵魂偷偷放逐,成为一只仅仅是披着台北的名字,却早已面目全非的钢铁家禽。

或许,台北从未改变,但毕业七年,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通常这个时候,我会羡慕起友一,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他一个人逃过了时光的消磨和浸泡,他好像是永恒的十五六岁的模样。漫长的时光已经让我遗忘了最初和他相处时的许多细节,有时我甚至会怀疑我们当初是否真的那样亲密,还是于他而言,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过客而已,我们的关系也是平淡乏味,不足为奇?但当他神隐之后,我的本能驱使我的思念,在日积月累的回忆长河里,他成了我生命中不得结果的谜。

我来到窗边,夕阳的光辉淹没教室,黄昏来了。

我想起他第一次向我提起“神隐”的时候,那时小小的我们就站在这里,这个窗口,这间教室,盛夏,放学了,教室的黑板还没擦干净,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你知道神隐吗?”他问我。

我那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便茫然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跟我讲了许多关于神隐的传说,在我出神遐想的时刻,他突然跳上窗台,回过头来冲我坏笑着,巨大的夕阳在他身后,好像有阳光从他眼角里跳出来。

他说,“对于一冉而言,神隐可能只是光怪陆离的古早怪谈吧?但却让我很向往。”

“為什么?”我问他。

他回过头去,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怎么说呢……神隐,就像是发现了一间林中小屋,或是一个秘密基地,它能让疲惫的人们脱下面具,重新自由地呼吸。只要有了神隐,就可以暂时地离开家庭、工作、甚至无趣的生活,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救赎吧?男人们可以短暂的离开现实,不必沉溺于酒肉交际,女人们也可以不做家务,自由地追逐被遗忘的梦想,小孩也不用扮演乖宝宝的角色。说到底欧洲的童话彼得·潘,也算是一种神隐吧?可爱的少女温蒂和小飞侠一起,趁父母不在,连夜飞出窗去,前往梦幻岛,只要在那里许下‘不想要再度长大的愿望,就可以永远留下来。”

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难以想象这些话会从一个15岁左右的少年口中说出,虽然坐在教室的窗边,但我好像闻到了空气中即将涨潮的苦涩味道。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背对着我说,“一冉,如果能够神隐的话,那真是太好了呢。”

正当我沉溺于回忆中无法自拔时,身后的木门传来一声轻响。

我茫然地回过头去,推门而入的少年站在一片斑驳的碎影里,夕阳的光芒越过我的头顶,攀附在他的衬衫上。

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友一!”

“是友一吗?”我急切地向他冲去,少年吓得连连后退。

“友一?那是谁啊?”

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明眸皓齿,短发漆黑,白色衣领上绣着一只可爱的兔子,双手正紧护胸前的单反相机。

“抱歉……”我小声嘀咕,“你是?”

“一上来就问对方名字,不觉得有些太心急了吗?”他的声音很好听,如晚间清凉的海风,“况且……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最后却能成为朋友,你不觉得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

我看向他的眼睛,睫毛狭长,眼神澄澈,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模样,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会弯成一个可爱的弧度,如刚淋过雨的清晨的草地,带着某种湿漉漉的、干净的气息,很像友一。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喜欢鱼吗?”

他的表情僵硬起来,像是把我当成了某种奇怪的男生。

“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看着他愈发奇怪的神色,一时手足无措,最终只能苍白地说,“算了……没什么。”

没想到,他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说,“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友一讨厌鱼这件事,是他主动告诉我的。

他说鱼类虽然是可爱的生物,但很愚蠢,因为它们的记忆力很差,在他眼里,连回忆都无法铭记的生物,是可悲的。

我却并不认为它们愚蠢。我觉得鱼类和美丽的猎豹,威风的老虎,凶狠的恶龙一样,生物们只是在漫长的进化中摸索出了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已。

或许鱼类的先祖们,经历过什么不愿被再度想起之事吧。

“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少年不知何时已走到窗前,夕阳的光芒在他身后绽开,形成一圈梦幻的光晕,像极了友一以前的样子。

“没什么。”我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说。

我们俩就这样聊了很久,聊了我的学校,我的专业,我的论文和即将毕业的焦虑,我们还聊到未来,喜欢吃的食物,最爱的电影和我对大陆的向往。

我们聊了许多关于我的事,但与他相关的,他只字不提。

黄昏渐退,夜晚降临。我们从校舍中走出,途经第一个十字路口时,遇到一个推着三轮车贩卖金鱼的女人。

“真少见啊,现在还能见到这样的职业。”我说。

如果身旁站的是友一的话,他一定会挤出一个窘迫的笑脸,露出“饶了我吧”的神色,眯起眼睛说“虽然很可爱,但我真的不喜欢鱼”之类的话。

但少年却轻轻点了点头,附和着我,“她一定生活得很辛苦吧,买条鱼回去好了。”

于是,有些沉默而遗憾地,我们挑了一尾最小、却最活泼的鱼。

分别时,他将装着鱼的塑料袋塞给我,“这家伙我肯定养不活啦,你带回去养吧。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叫神隐吧。”我说。

“神隐?是个不错的名字啊。如果是我养的话,就叫他笨鱼。”

好像是因为我们比较投缘,又好像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执念着友一没能赴约,分别时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不清楚对方的名字,但我告诉他,两个星期后,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个周末,一起去北海岸看海吧。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他一定会来。

从北海岸回来后,台北一直在下连阴雨,可毕业那天却突然放晴了。

一大早,我随众人领到了自己的学士服,天空晴朗,云层很高,世间万物生机勃勃,拍完毕业照后,我的大学生涯就此结束。

我在下午时返回公寓,心情寡淡而平庸,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纪念光阴的流逝,时光无法回溯,衰老不可避免,这是生物的宿命,只有像友一这样自私的胆小鬼,才会藏匿进别人的回忆里。今天上午和老师聊到志愿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决定去大陆工作,不知为何,在我的记忆深处,大陆好像拥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冥冥之中召唤着我前行。

门铃响了——是阿嬷,她知道我今天毕业,特意从台南来看我。

我请她进来,为她泡茶,告诉她我要去大陆的事。

本以为她会劝阻,让我好好留在台北,没想到她听后很是激动,爱怜地抚摸着我的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发黄的相册,里面粘满了老照片。

她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单独贴着一张我和阿公的相片,虽然有些泛黄,但还是能够看到小小的我正蜷在襁褓里,被阿公高高举起,朝向大海的另一边。

“你阿公生前一直希望能够回到大陆去,”她笑眯眯地呢喃,声音中暗藏着无尽思念,“我们的一冉有出息了……”

阿嬷又讲起了第一次遇到阿公的情形——在她很小的時候,阿公和他爸爸坐着巨大的轮船从海的另一边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阿公。那天的大海风平浪静,洁白海浪像是涌动的巨大花束,船靠近港口的时候,起风了,阿公的帽子被海风吹走,他大声叫嚷着,急得涨红了脸,声音跌进风里,是她完全听不明白的方言……

我像是灵魂陷入神隐一般,一动不动,木然地呆坐着,指尖停在相片上,仿佛穿越时空和阿公相拥……

原来我对大陆的向往,来自血脉深处跨越潮水的思念。

黄昏时我送阿嬷出门,走出公寓,天空铺满晚霞,云层和霞光交织成一面绛紫色的瑰丽帷幕,像是动漫世界中的古老魔法,风儿喧嚣,街道旁的树木被夕阳浸染成昏黄的模样。

手机响了,我停下脚步,阿嬷停在原地等我,抬头看着天空。

我点亮屏幕,上面映出一则小小的简讯:

“气象局发布台风黄色预警信号,请全体市民避免出行。”

和以往台风登陆时的情形一样,不出意外的,公寓停水停电。

我和阿嬷坐在客厅,茶几上的两个茶烛正尽力照亮整个房间。

窗外狂风呼啸,昨天黄昏时的梦幻景象早已不见踪影。天空失去光芒,只剩一片突兀的灰,暴雨和空气中的尘埃融在一起,刺破云层,形成侧向倾泻的线条,落地时发出短促轰响。

昏暗中,我有些怅然,雨声顺着墙缝渗进屋里,阿嬷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摇晃,十分安详。

“阿嬷,我今天约好了要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北海岸看海。”

阿嬷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于是,我追问道,“阿嬷,你说世上真的存在神隐吗?”

“还在想你消失的朋友吗,一冉?”她睁开眼睛,目光被烛火点亮,“和陌生人去北海岸看海,也只是为了弥补当时的遗憾吧?其实,每一种相逢都是缘分,每一次相遇也都应该心怀感激,就像今天的天空,虽然狂风大作,密布乌云,但你能说它不美好吗?明明昨天还是那么平静,那么迷人……”

我正想说些什么,阿嬷却向我招了招手,让我坐到她身边。

“每个人都有心里的执念,白天时风平浪静,夜半无人就会突然涨潮,不甘的情绪就会漫出来。你阿公刚离开时,我感觉我的人生像被割了一个大口子,永远都不再圆满,永远都无法愈合。我不吃不喝,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最后我明白啦……只要紧守回忆,哪怕看不到对方,思念也不会消散,就像他从未离开过那样。一冉,你之前给我看你写的日记,上面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但人生浩瀚,在茂密的回忆森林里,只有放下过去,与自己和解,才是唯一能够找到新路,再次遇见世界的机会。”她慢悠悠地说。

我的眼眶湿润了,为了不让阿嬷看到,借着昏暗烛光,我闭上眼睛。

阿嬷说,“一冉困了吧,你从小就是这样,台风来的时候就喊困,吵着要睡觉,我和你阿公常说,你是风的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睡吧。”

说完,她端起一盏茶烛向卧室走去。

我躺在沙发上,脑海中回想着阿嬷的话。

其实友一神隐后,我曾幻想过许多次如果他赴约的景象。

或许我们会一起在黄昏时的沙滩上追赶太阳,或许我们会用沙子堆出一个又一个潮湿的城堡,静待夜晚来临,海水涨潮。或许,如果他一直存在,从未神隐,我们可能因为争执,微不足道的误会或是渺小的遗憾便形同陌路,最终消失于人海,相逢何必曾相识。

雨声渐大,我陷入沉睡。

我梦见和煦的春风,梦见风平浪静的大海,梦见漫天星光璀璨,梦见盛开在四月的杜鹃。

在梦的最后,我站在北海岸前,我的朋友就站在不远处,海风将他的衬衫吹起一个饱满的弧度,他回过头来冲我高呼,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沉睡着一条安静的金鱼。

后记

离开台北后,我来到大陆,这几年也陆陆续续辗转去了很多地方,看过了很多不同性格的海。

大连的海是草绿色的,混合着大陆北方特有的气息,沙滩坚硬,海风咸腥,如果遇到阴雨天,天空和大海的分界线会变得透明,云层厚重地堆叠在一起,像某种原始神明的巨眼;青岛的海年轻气盛,夜晚涨潮时尤为明显,翻覆的潮水跨越日夜,席卷尘泥不顾一切地咆哮扑来;厦门的海温柔恬静,细小的海浪如初生的小兽,上岸后又顺着千万条缝隙隐匿,只可惜不能游泳。

相比之下,台北的海是没有味道的,它在我的记忆里安逸流淌,没有盐味,没有鱼的腐臭,没有海藻的腥。如果说非要有一个明确的定义,那就是思念的味道吧,夜以继日的思念,就像阿公小时思念大陆一样,我在海峡的这端,思念我的台北。

有时站在海边,友一和少年嬉笑的身影会在云层发呆的时候跳出来,带着阳光的颜色,光明而年轻。

如果那天没有台风,如果友一没有神隐……

我坚信他们会开启自己波澜壮阔的美丽人生,在漫长的生命中做一个勤勤恳恳,事业有成,永远年轻,鲜活热忱的有趣旅人。

或许,他们早就做到了,只是在我目光未及的地方而已。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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