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衣
2020-06-24张吉宙
张吉宙
长庚拿着罐头瓶子,走到大街上,抬头向西天看去。暮霭沉沉,长庚星出现了,独自闪亮。
今晚村里放电影,演《少林寺》。十字街口,一左一右,竖起两根杆子,挂上一块银幕。还没放映,一条大街就被孩子们分割了。他们早早用滑石在地上画满大大小小的格子,占下一块地盘,格子是谁画的,格子以内的地方就是谁的了。这种做法叫“占场”,即:占据场地的意思。看露天电影,都想占据一个好位置。孩子们之间,有时为了抢夺“地盘”,都能打起来。
长庚最想看《少林寺》,他听别人讲过,这是一部武打片,非常精彩。听说北山有个孩子,一连看了七场《少林寺》,哪里放映,他就跑哪里去看。以前,像占场看电影这种事,他都是一马当先。现在不同了,他不去占场,宁可不看这场电影,也要抓紧时间去找蟾衣。
天黑了。长庚匆匆吃了几口饭,拿起罐头瓶子就往外走。
娘说:“看电影拿个瓶子干啥?”
他不吱声,只在心里偷笑,一出门,拔脚往西跑去。趁着夜色,他又摸进了槐树林,摸到了青草湾。
他看见满天萤火虫,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打着小灯笼,跑到南,跑到北,跑到东,跑到西。仿佛在寻找什么。它们扑向草丛,扑向大树,扑向水面,绕了几圈,飘然而去。
长庚捧着瓶子,轻轻地走向它们,以一种商量的口吻说:“萤火虫,帮我做盏灯吧!”
萤火虫不让他靠近,一遇到他就赶紧躲闪。他悄悄跟上3只萤火虫,腾出一只手,盯紧一只,探手去捉,萤火虫一闪身躲开了。逗他玩似的,飞得并不远,就在他眼前,往上飞一飞,往下飞一飞,往左飞一飞,往右飞一飞。另外两只萤火虫,居然越过他的头顶,飞到他身后去了。
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眼前又飞满了萤火虫,大约有十几只。它们聚成一团飞过来,发出耀眼的光彩,刚一挨近他,就忽地一下散开了,围着他转圈儿,形成一个耀眼的光环,把他套住。他左看看,右看看,萤火虫们快速旋转,让他目不暇接。嘿!这些小家伙,还挺调皮呢!
长庚放下罐头瓶子,准备腾出手来,去捉萤火虫。可是,趁他弯腰放瓶子的空当,萤火虫们散开了,像一把撒出去的花瓣,飘飘洒洒。他猫起腰,轻轻张开双手,跟在两只萤火虫的身后,试探地靠上去,趁它们放松警惕,迅速出击,两手一合,一只萤火虫躲闪不及,落在掌心。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萤火虫,将它放进瓶子里。瓶子亮了,一闪一闪的亮了,发出一圈淡淡的红黄色的光晕。
“灯亮了。”长庚欢呼一声。
但灯的亮度还不够,要多捉几只萤火虫放进去,灯才能更亮。长庚要做的萤火灯,比小灯笼要亮,比马灯还要亮,比所有的灯都要亮。
他封好瓶口,转身再去捉萤火虫。按照刚才的方法,猫着腰,张开双手,瞪大眼睛,追逐那一个又一个光点,直到捉到第10只萤火虫,他才停下来。
一盏萤火灯终于诞生了!
10只萤火虫聚在一起,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发光。它们发出的红黄色的光,像琥珀,像玉,像水晶发出的光,那么温润,那么柔和,那么晶莹。一瞬间,能照到人的心里去,使人安静下来,忘记所有的烦恼,感受一份纯美的诗意。无论世界上的哪种灯光,都缺少它的内涵,它的风采,它的优雅。面对它,都会黯然失色。
长庚轻咳一声,捧起萤火灯,美滋滋地看着它。萤火灯太亮了,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微眯双眼,透过玻璃,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萤火虫的模样。它的身形像一粒扁豆,小巧玲瓏,浑身棕黑色。翅膀薄而透明,颜色较浅,呈浅棕色,腹部有白色斑点。腿很细,很细,如蛛丝,似瓜秧上的绒毛,似有若无。尾部一闪一闪的,一个豆大的亮点,由内而外,有节奏地发出红黄色的荧光……
萤火灯引来不少小飞虫,没头没脑地撞到他的脸上,麻酥酥的,痒痒的。小飞虫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亮,这么美的灯光。
他打着萤火灯,来到当时放马灯的那个地方,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那只打哈欠的蛤蟆。今夜,它还会在老地方出现吗?他轻轻地放下萤火灯,往后退了退,倚在那棵柳树上,耐心地等候。
夜风轻轻吹送,哗啦啦,树叶婆娑。沙啦啦,草叶摇曳。泼剌剌,鱼儿跳跃。呱呱呱,青蛙叫,咕呱,咕呱,蛤蟆叫。唧唧唧,蛐蛐叫。青草湾畔,响起一支小夜曲。
萤火灯在亮,长庚在等。这个时刻,谁在为谁等候呢?
一切都如约而至似的,各路小飞虫飞来了,几只蛤蟆爬过来了。此刻,对于小飞虫,灯光是最危险的诱惑。可是,它们全然不顾,挺身而上,只为那一抹光明。对于蛤蟆,灯光是最慷慨的馈赠。它们敞开肚皮,张开大嘴,长舌飞卷,疯狂地吞噬小飞虫,频频鼓动着下颚,似乎来不及咽下。不同种类的小飞虫,有的甚至叫不上名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接二连三地丧命,葬身蛤蟆的腹中。与此同时,长庚隐隐约约地听见,村里放的电影里,传来阵阵打斗声。他能想像得出,那种拳来脚往,刀光剑影的场面。但,他的面前,不也正在上演一幕蛤蟆猎杀小飞虫的大剧吗?其惨烈程度,决不亚于电影的场面。
长庚看不下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发现那只打哈欠的蛤蟆。他觉得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刚要去提萤火灯,只见一只蛤蟆爬到灯下,看了看,便掉头离开了。它一副懒散的样子,一下都不跳,挥动四肢,慢悠悠地沿着一条小径往东爬去。
这实在算不上一条小径,牙根儿长,从青草湾伸向槐树林,一开始就到了尽头。但,它是一条小径。在这里,这样的小径很多。也许,某一天,它延长了,变宽了。或者,又消失了。
长庚提起萤火灯,一脚踏上小径,跟踪这只蛤蟆。灯光照着它,在小径上踽踽独行。长庚觉得有戏,它精神不振,动作迟缓,独来独往,这些症状说明,它极有可能是一只即将蜕皮的蛤蟆。
路程太短,它很快就爬到头,蹲在一棵大槐树下面,仰起头,凝思出神。为了不惊动它,长庚贴近另一棵大槐树,探出萤火灯,侧身看着它。
两棵槐树相距不到3米,明亮的灯光,从这棵槐树能照到那棵槐树。两棵槐树之间的地上,长了一层小草,一棵满地爬的植物,开了一朵不知名的蓝莹莹的小花。花朵动了,摇了摇头,它在向谁示意?
灯的光晕,如水般漫延到蛤蟆身上,洗涤它粗糙的皮肤,发黑的眼圈和脚趾。它不打哈欠,不打喷嚏,也不蜕皮。只是默默地鼓在那里,鼓下颌,鼓肚皮,鼓眼睛。显得很安详。
长庚鼓不住了,干脆走过去,将萤火灯探到它头顶。蛤蟆一下收紧身子,匍匐在地,前爪一伸,身子一弓,准备逃跑。不知为何,它又收回爪子,趴下不动了。难道它想过了?不管使出多大的劲儿,以多么快的速度,也是逃不掉的,不如以静制动。
长庚趁机将它从头到尾照了个遍,没发现任何异常。它那粗糙的皮肤,紧紧地贴在身上,泛出一层油光,丝毫没有脱落的迹象。它很奇怪,独自跑到这里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长庚猜不透它的心事,也不想在它身上浪费时间,便转身离去。
他走向另一个地方,青草湾北岸,一棵歪脖子柳树旁边。在这里,他遇到过一只打喷嚏的蛤蟆。
其实,长庚不是不知道,这种找法,类似守株待兔,有点可笑。但是,为了找到蟾衣,什么办法,他都想试一试。
长庚在老地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那只打喷嚏的蛤蟆。从他眼前过去不少蛤蟆,均都行色匆匆,一声不吭。
长庚换了一种找法,打起萤火灯,照向草丛。“扑棱”一声,里面跳出一只野兔,吓他一跳,往后一退,差点绊倒。
这只野兔胆子很大,并未立刻跑掉,而是咧开三瓣嘴,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了他几秒钟,才摇了摇长长的耳朵,前腿一弓,后腿一蹬,扭身跑了。
黑暗之中,长庚看不到它的身影,却能听到它奔跑时,身体与草丛摩擦而出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这种声音围着青草湾,转着圈儿响。真奇怪!没人撵它,它却一直围着青草湾跑,惊起一群蛤蟆,咕呱,咕呱。叫个不停。青蛙也跟着起哄,呱呱呱,呱呱呱。急风骤雨般地叫一阵。萤火虫听见动静,打着小灯笼,匆匆地照来照去。
蓦地,长庚由野兔想到狐狸。
当地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每逢月圆之夜,青草湾畔,有两只狐狸在炼丹。一只蹲在湾的东头,一只蹲在湾的西头。口含一颗火红的仙丹,吐来吐去。一只狐狸将丹吐出去,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飞过青草湾。另一只狐狸将丹接住,再吐向对方,来来回回,仙丹像一个火球,在青草湾的上空飞来飞去,吸收日月精华。如果仙丹炼成了,狐狸吞下去,便会得道成仙。
关于狐仙的故事,长庚听过很多,尤其甘福先生讲的《聊斋志异》,那里面的狐仙,美丽、善良、纯洁,有情有意。因此,他对这个传说,习以为常,没有感到丝毫恐惧。
他仰望夜空,几颗寥落的星,懒洋洋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夜晚,狐狸是不会出来炼丹的。只有他一个人,出来找蟾衣。
他又想起那只野兔,暗自庆幸,多亏蛤蟆天生笨拙,不像野兔那样善于奔跑,如若不然,想近距离地接触它都很难,更别说找蟾衣了。
他继续往前照,照到的蛤蟆,永远都以一种姿势,爬爬,停停。停停,爬爬。聚聚散散,寻寻觅觅。高兴了,蹦跶几下,叫几声。精神抖擞,毫无慵懒之态。不高兴了,紧闭嘴巴,闷声闷气,耷拉着眼皮。运气好了,遇到一只蚊子,或者一只飞蛾,立刻双目圆睁,打出红红的长舌,将其卷进嘴里。
他从北岸转到南岸了,感觉有点累,想坐下歇一会儿,低头看见一支柳哨,不知哪个孩子丢下的。他拣起柳哨,抵口一吹,音色清脆。
他放下萤火灯,坐在湾沿上,面向青草湾,吹起柳哨,一遍遍,一声声。哨音如水,夜色如梦。
起风了,风声穿过那片槐树林,“呜—”“呜——”一阵紧似一阵。风起得太快,没有任何预兆。像是在槐树林里,躲了很久,突然间跳出来,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席卷而来,刮起一片纷纷乱乱的草屑,扑打在他的脸上,迷住了他的双眼。他急忙扔掉柳哨,腾出双手,揉起眼睛。
“呜——”“呜呜——”风力陡然增大,扑向他的后背,吹得他往前一倾,刚仰起头来,只觉眼前一暗,萤火灯被风吹跑了,骨碌碌地滚进湾中。速度之快,让他来不及反应。“哎呀!”他叫了一声,急忙去追萤火灯,一伸双腿,突地一下,从湾沿上擦了下去,跟擦滑梯似的。湾沿呈斜坡状,大约与水平面保持70度角,有点陡,很滑。
萤火灯是横着滚下去的,到了水里,却又立起来了,随着起伏的水波,一晃一晃地向前漂去。
他站在水边,往前倾着身子,伸手去够。可是,风的动作太快,已经把萤火灯送走了,漂出三、四米远,他怎么都够不着,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呀!他一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跳进水中,游过去把它捞上来。他刚想脱衣服往里跳,忽然,看出一点门道,咧嘴一笑,心想,不用下水了。
风是从东南方向吹来的,吹进青草湾,扬起一层层水波,接力似的推着萤火灯往西北方向漂,按照它漂移的速度,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漂到北岸了。他只需转过去,等它靠岸,一伸手就捞上来了。关键是,这么做的好处,没有违背自己不下水的誓言。
他快步跑向北岸,迎着风,遥望萤火灯,等待萤火灯。萤火灯就像一艘夜航船,轻轻地摇着,踏着波浪,漂到水中央。恰似一篝渔火,映着粼粼波光,水色迷离,光影流动,化作点点碎金,如梦似幻。
他盼望风力再大一些,赶快把萤火灯吹送到他身边。风却不近人情,跟他作对似的,比先前小了许多。萤火灯放慢速度,缓缓而行。中途,忽然一转弯,偏离“航道”,旋转着漂向西边,奔荷花去了。
他按捺不住了,急得跳起来,喊了一声:“萤火灯,别乱跑!快过来呀!”
萤火灯眨了眨眼,打着旋儿,转呀转,转呀转,靠近一朵荷花。这朵荷花,被几团荷叶托出水面,花梗很短,花瓣并未完全展开,半遮半掩,在萤火灯的映照下,含着几份羞澀,分外娇艳。萤火灯好像被荷花迷住了,慢慢停下来,守在旁边,起起浮浮,闪烁不停。
长庚急出一头汗,冲它不停地招手:“过来呀!过来呀!”
他跳了跳,真想下去把它捞上来。这时,一股风憋足了劲儿,呼呼地吹过来,力量很大,吹得萤火灯打了个转儿,晃了晃,颠了颠,摇摇摆摆地向岸上漂来。长庚松了一口气,蹲下身去,双手托着下巴,守着一湾水,迎着一阵风,望着一盏灯,静静地等。
萤火灯还没漂过来,乌云却涌上来了,一路翻卷,扯开一块巨大的黑布,遮住了星空。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要下雨了!长庚心里一动,猛地站起来。机会来了,人们不是说,蛤蟆最容易在雷雨天蜕皮吗?这一点,他已经从管三贴那里证实了。他多么希望,雷雨快点下。
萤火灯,赶快漂过来呀!
踏踏踏,踏踏踏。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向他走来。会是谁呢?天太黑,长庚看不清楚。不会是张老师吧?他心里感到紧张。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踏踏踏。人到近前,长庚一看,原来是甘福先生。
长庚叫他一声先生,他点点头,手拿一管竹箫,往湾里一指:“为何把萤火灯放湾里了?”
长庚不好意思地说:“萤火灯不小心被风刮到湾里去了。——先生,您怎么知道那是萤火灯?”
甘福微微一笑:“我曾经做过。”
“原来您也会做萤火灯呀!”
“这有何难?”
甘福望着萤火灯,以箫击掌,伴着节拍,吟出几句诗词:“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
他问长庚:“知道是谁写的吗?”
长庚摇摇头。
甘福说:“柳永。北宋时期的著名词人,又名‘柳三变。此人很有个性。以后教你背几首他写的诗词。——你看,此景与诗意确有几分相近。实在有趣!”
“先生,您就知道谈诗词。我都快急死了。”
“稍安勿躁。萤火灯自会过来。”
“先生,您怎么过来了?不是看电影吗?”
“电影已散场。我一晚上没看见你,猜你来找蟾衣了。不错!孺子可教也!”
长庚听出甘福是在表扬他,抿嘴笑了。甘福抬头望夜空:“雷雨要上来了,快回家吧!”
“哪能回家?先生,您不知道,就是趁这个时候才能找到蟾衣。”
“有些道理。只是……总不能被雨淋着吧?”
“淋点雨算什么?找蟾衣最重要!”
说话的工夫,萤火灯漂过来了,长庚一伸手,没够到它,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灵机一动:“先生,快把箫给我。”
他拿着竹箫,往前一探,一拨,萤火灯就过来了。他一把捞起来,捧在手中,灯在往下滴水,却更加明亮。
“哈哈,你终于回来了。”长庚举起萤火灯,转了一圈。
通通通,通通通。又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打着手电筒走过来,雪亮的光柱射向他们,让人睁不开眼睛。长庚转头避开光线,问甘福:“先生,会是谁呢?”
“听脚步声,应是张老师。”
长庚的手一抖,差点掉了萤火灯。
来人果然是张老师,他向甘福打了声招呼。接着,把长庚从头到脚照了一遍,沉吟了一下,说:“你又来了。”
他语气很低,比较温和。长庚放松下来,望着张老师,刚要开口说话,张老师却撇开他,跟甘福耳语了几句。然后,转头跟他说:“趁雨还没下,我们帮你抓紧时间找蟾衣。咱们三个分一下工,我和甘福先生一组,打手电去找。你自己打着萤火灯去找,怎么样?”
“真的?”
“我们能骗你?”
“太好啦!谢谢张老师,谢谢先生。”
雷声滚过头顶,闪电撕裂夜空。
张老师用手电筒一照,惊叫一声。只见地上的蛤蟆,密密麻麻的,杂乱无序,一只挨一只,赶集似的挤满了路,让人难以下脚。还有不少蛤蟆,从草丛中往外爬,络绎不绝。它们很兴奋,蹦跳着,欢叫着,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行动,准备去消灭更多的害虫,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呱,咕呱,咕呱。蛤蟆的叫声,透出一丝亢奋,汇成一种特有的旋律,回荡在青草湾畔。
“这么多蛤蟆!这么多蛤蟆!”长庚很兴奋。
张老师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天气潮湿,快要下雨时,蛤蟆就会倾巢出动。”
甘福说:“蛤蟆等雨,人也等雨。再不下雨,庄稼就歉收了。”
长庚心里明白,这场雨对找蟾衣很重要,对庄稼也很重要。下吧,下吧。他在心里说。
萤火灯一照,一片蛤蟆。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仔细地看着,生怕踩伤哪只蛤蟆,漏掉哪只蜕皮的蛤蟆。不久,便有了一个新发现,大部分蛤蟆都是围绕青草湾活动,但是,也有的蛤蟆,离开这里,往槐树林里爬。不否认,有的蛤蟆能爬得很远,爬到林子外面的大路上,田野里,菜地里。甚至,爬到村庄里。
他盯上一只离群的蛤蟆,个头很大,略显老态,背上的疙瘩又多又大,皮肤粗糙而松弛,布满许多突出的黑色斑点,缺少光泽。
它的举动很奇怪,不知想爬,还是想停。爬几下,就停下来,闭一会儿眼睛,半天才睁开,似乎打了一个盹儿。醒来之后,再往前爬几下,又停下来,闭上眼睛,打个盹儿。睁开眼睛,再往前爬。就这样,爬爬停停,显得力不从心。
一声炸雷,一道闪电。
几个雨星落下来,打在它身上。突然,它又停下了,一张嘴巴,打了个哈欠。身子一趴,鼓了鼓肚子,起身往前一爬,打了个喷嚏,身体抖了抖。
长庚激动地跳了一下,这只蛤蟆,又打哈欠,又打喷嚏,分明是要蜕皮了。但是,他不敢高兴得太早,这只蛤蟆究竟能否蜕皮,还无法确定,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它,进了槐树林。
蛤蟆靠近一棵槐树,停下不动了。长庚也停下脚步,站在离它约二、三米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萤火灯发出的光,勉强能照到它。一会儿,它又动了,往左一拐,奔向另一棵大槐树。这棵槐树就是“老树头儿”,虬枝盘曲,树冠如盖。树干特别粗,号称“七搂八拃一媳妇。”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呢!
很久以前,一個夏天的午后,村里有个人在树下乘凉。他突然想量一量,这棵老槐树到底有几搂粗。于是,他张开双臂搂抱老槐树,一搂,两搂,三搂……七搂之后,当他转到起点时,发现一个小媳妇,背倚老槐树,也在乘凉。他不便再用搂抱的方式丈量了,就改用手去量,一拃,两拃,三拃……量到小媳妇的身边,总共是八拃。但她站在那里不动,被她倚住的地方没法量了。这事传出去,有人问他:“那棵老槐树有多粗?”
他说:“七搂八拃一媳妇。”
蛤蟆真会找地方,爬到树洞里去了。长庚贴在树洞一侧,萤火灯照亮洞口,光圈套住蛤蟆。
蛤蟆的眼睛被灯光刺激了一下,倏地闭上了。一会儿,又睁开了。它调整了一下角度,斜着身子,往后退了退,软塌塌地蹲下了。样子很疲惫,身体在鼓动,从下颚到腹部,鼓得很轻,节奏很慢,缺少力量。它鼓着鼓着,一张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舌头伸了伸,眯了眯眼,又打了一个哈欠。它仿佛真的困了,眼皮一沉,闭上眼睛,浑身松弛下来,前肢一屈,爪子一探,后肢一伸,匍匐在地,原本圆滚滚的身体,呈扁平状,散了架一般,瘫软在那里。唯有腹部的鼓动,才稍稍显出一丝活力。
它好像睡着了,呼吸均匀,嘴角抽动,似有微微的鼾声。一会儿,它的头部动了动,忽地睁开眼睛,嘴巴半开半合,表情很痛苦,浑身抽搐着,4只爪子,同时往里一收,四肢挺立,将整个身体撑起来,头紧低着,嘴巴贴在地上,背部高高隆起。忽然,又俯下身去,耗尽力气似的,四肢一软,挣扎着往后一仰,蹲在地上,闭目养神。它休息了几秒钟,往前一探头,四肢立起,曲身弓背,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分多钟,蛤蟆支锅的现象又发生了。
可能因为用力过度,它的皮肤渗出一层细汗,泛着暗青色的光。最终,它虚脱一般,身体渐渐矮了下去,扭了扭,嘴巴一张,打了个喷嚏。它眼睛睁得很大,黑眼圈也扩大了,套住一双鼓鼓的、圆溜溜的眼睛,发出隐隐的红光。接着,它嘴巴大张,一连打了3个喷嚏,头摆了摆,肚子猛地一鼓,背部一弓,裂开一道缝,细如丝线,沿着身体的中轴线,从头到尾,往两边开裂,越裂越宽。一层薄薄的、深棕色的外皮,开始一点点地往下蜕,露出浅棕色的新皮来。而深棕色的老皮蜕至腹部两侧之后,蜕的力道先集中在两条后腿上,速度也加快了,两条后腿轮番抬起来,伸出爪子,反复抓挠,从身上往下撕扯,一块皮蜕了下来。紧接着,它抬起左前爪,往后一勾,揪住蜕皮的一角,往前一拉,填进嘴里咬住,嚼了嚼,往下吞咽。另外三只爪子,配合身体鼓动的频率,又抓又挠,致使半张皮,顺着后腿蜕下来,被它吞进嘴里。
长庚完全看呆了,当它快要蜕完剩下的半张皮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放下萤火灯,蹲在树洞口,伸出左手,摁住它的后背,右手拨开它的左前爪,揪住蟾衣的一角,顺着它的头部和两只前爪,往下轻轻一扯,将蟾衣剥了下来。
借着灯光,他捧着半张蟾衣,使劲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蟾衣薄薄的,很软,布满棕色斑点,黏糊糊的,有点滑,像刚打出的豆腐皮,透出一股酥香味儿。
他看了又看,激动得双手发抖,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在心里不停地说:“谢天谢地,我找到你了。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
忽然,他咳起来,声音很大。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回过神来,站起身,往远处大声喊:“张老师——先生——你们快来看呀!我找到蟾衣了!我找到蟾衣了!”
张老师和甘福跑过来,长庚一边让他俩看蟾衣,一边讲蛤蟆蜕皮的过程。两人听了,啧啧称奇。
长庚再去看那只蜕皮的蛤蟆,它从树洞里爬出来,好像饿坏了,围着萤火灯转来转去,不顾一切地上蹿下跳,捕食小飞虫。灯光引来许多小飞虫,专门供它享用。它表现出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咕呱。叫了一声。难道刚才发生的事,它已经忘了?
“蛤蟆为什么把蜕下的皮吃掉?”长庚问甘福和张老师。
两人给不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猜测:蛤蟆蜕皮时,体力消耗太大,吃掉它是为了补充能量。它蜕掉的皮,可能具有丰富的营养,这也是它的特性。具体原因,有待考证。
长庚看着萤火灯下的蛤蟆,若有所思地说:“我要给它留下这盏灯。”
甘福拍手称赞:“好!我懂你的意思。善莫大焉!”
张老师说:“难得你能替蛤蟆着想。留下这盏灯,就等于给蛤蟆提供了食物的来源。很好!”
长庚把萤火灯放进树洞,里面变得亮亮堂堂。可以说,三百多年以来,这个树洞,第一次亮起一盏灯。刹那间,洞里飞满了小昆虫,热闹非凡。蛤蟆不失时机地爬了进去,敞开肚皮,风卷残云般的,大吃一顿。
乌云压顶,电闪雷鸣。雨下大了,打得槐树叶子刷刷地响。
三个人急忙往家跑,淋了一身雨。甘福跑不快,他有个缺点,不会跑。两条腿很不协调,抬不起来,一弓一弓的,看上去发软。长庚和张老师,一人一只胳膊,拉着他往前跑。甘福虽然很狼狈,却不失风趣,一边跑,一边念念有词: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长庚回到家,不顾浑身滴水,向家人亮出半张蟾衣。爹、娘和奶奶都惊奇不已,喜上眉梢。
娘说:“太好啦!孩子,你真找到它了,你爹的病不愁治了。——哎呀!你说你,不看电影,偷着去找蛤蟆皮。看你淋的,快去换衣服。”
奶奶说:“我活这么大岁数,总算见到这宝贝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爹将蟾衣捧在手里,看了半天,说:“这宝贝留着,当作传家宝。”
长庚说:“那怎么行,这是给您治病用的。”
爹笑了,眼里噙满泪花。他摸了摸长庚的头:“快去换衣服。让你娘给你熬碗姜汤喝,小心感冒了。”
長庚的娘和奶奶一齐忙活,很快熬好了姜汤。长庚喝下去,心里热乎乎的。他坐在炕上,给家人讲蛤蟆蜕皮的经过,讲那盏萤火灯,讲甘福和张老师,讲那棵老槐树……窗外,“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这一夜,他睡得特别香。梦里亮起一盏灯,被老槐树高高地托起来,慢慢地升上天空,变成一颗星,那么明亮。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