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多劳多得吗？——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与工资的关系探究

杜 屏，刘 斌

(1.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2.北京市顺义区第一中学附属小学,北京 101300)

一、问题提出

工作时间一方面体现了教师的工作负荷，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教师的工作角色和工作任务结构。教师工作时间一直以来受到很多国际组织的关注，如TALIS将教师的工作时间作为20个研究主题之一，世界银行的SABER项目中也将教师工作时间作为有效教师系统的指标之一。目前我国关于中小学教师工作时间问题的研究不系统，对于乡村教师这个特殊群体工作时间的研究较少。有的研究认为乡村教师工作负荷较重,或是由于寄宿生较多需要兼顾上课与照顾学生，[1]抑或是乡村教师缺编较严重所致，[2]总体上都指向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较长。过长的工作时间长此以往会耗尽教师的职业热情，损害他们的工作承诺。[3]同时，对教师的生理健康带来不利影响，降低教师的教学质量,带来人力资本损失，产生负外部性影响。2019年1月召开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教育部部长陈宝生指出中小学教师负担很重，减少中小学教师工作负担的问题已经成为国家教育政策关注的一个热点。

近年中央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希望通过工资政策补偿和激励乡村教师。如2009年提出的绩效工资政策，教育部明确强调“艰苦边远地区津贴”政策向农村地区倾斜；2015年提出连片贫困地区乡村教师生活津补贴政策，对乡村教师给予更多的货币性补贴。乡村教师相比于城市教师工作环境艰苦，应该得到相应的补偿性工资。但是工资除了补偿作用之外还具有激励作用，多劳多得，优劳优酬。

本研究首先调查了解中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长度、分配，接着进一步分析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与工资的关系如何？是否多劳多得？在哪些工作任务上多劳多得？这对于落实减轻乡村教师工作负荷、激励乡村教师政策具有积极的参考意义，且有助于丰富我国中小学教师工作时间研究的成果。

二、文献综述

(一)中小学教师工作时间的相关研究

1.中小学教师工作时间总量

工作时间体现了教师的工作负荷，一些研究关注中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总量。2008年《国家教育督导报告》根据抽样调查，指出教师工作时间长、压力较大。小学初中教师周平均工作时间为42.4小时，班主任周平均工作时间达到52.1小时。近期也有类似的发现，中小学教师的平均周工作时间为52.54小时。[4-5]

从国际比较来看，我国中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总量较长。与OECD国家进行比较，我国初中教师每周的工作时间超过50小时；[6]且每周的实际上课时间在所有国家和地区中处于最低位。[7]

此外，在不同的工作环境下教师的工作时间总量存在差异。Sellen基于TALIS2013年的数据，对英国初中教师的工作时间进行分析，研究发现：在较大规模的学校里可能存在规模效应，教师用于行政事务的时间缩短，教师的总工作时间相对较少。[8]

2.中小学教师工作时间分布

教师的工作时间分布可以更清晰地呈现教师工作类型的多样性、工作的多重性。杨和稳、周本圣对安徽省某县的小学教师调查发现，教师每周的工作时间53.8小时，分布情况为：上课时间8.3小时，批改作业16.1小时，备课15.1小时，参加政治学习2.5小时，家访0.6小时，课外做思想工作2.2小时，课外辅导2.4小时，参加教育活动3.6小时，其他3.0小时。[4]可见，教师工作任务多样，教学时间占比不高，承担非教学工作多。

工作时间的配置对教师的影响不同，Darling等从国际比较中发现加拿大、芬兰、日本、韩国、新加坡等教育绩效卓越的组织系统在教师时间配置上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学校层面都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用于促进教师教学进步的活动，如同辈帮扶、教师合作、课程设计和测评研讨。[9]反之，如果中小学教师的非教学任务过重，教师疲于完成上级安排的各项督导评估、达标验收、检查评比、安全管理等事务，会没有足够时间完成本职工作，[10]自主学习和反思时间匮乏。[11]

以往对我国中小学教师的研究可见，对不同的工作环境下教师工作时间的长度、分配及影响的研究不充分，尤其是乡村教师工作时间的研究更少见，需要加强研究。

(二)教师工作时间与工资的关系

教师的工作时间既是劳动供给的体现，也反映了教师的工作负荷、工作角色和工作任务结构。教师超负荷的工作时间、有积极贡献的工作时间应得到工资的激励，尤其是在实施绩效工资制度的背景下，教师应该多劳多得，优劳优酬。而且，工资对教师的工作时间付出不仅有补偿功能，还有激励作用，进而有助于保留和激励教师。

国内外的诸多研究发现工资具有保留教师的激励作用。Peter Dolton 等对英国教师离职意愿进行调查，发现相对工资越高的教师更不愿意离职，说明工资对于保留教师具有重要意义；[12]国内近年也有类似的研究发现，教师工资水平是影响教师流失意愿的首要因素，现有的农村教师生活津补贴较低，不能起到保留教师的作用。[13]2009年启动的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师绩效工资的分配期望遵循多劳多得、优劳优酬的原则，这一政策实施对乡村中小学教师各种工作时间的付出是否具有激励作用呢？有关教师工作时间和工资关系的研究较少，一项研究发现我国公立初中教师工资与教学时间的相关性并不明显，而且与OECD国家的情况有较大差别，以色列、希腊、卢森堡、葡萄牙和澳大利亚等国的教师工资与教学时间呈现正相关，日本、匈牙利、丹麦、美国等国的教师工资与教学实际呈现负相关。[6]

目前，我国的义务教育教师绩效工资政策明确绩效工资由70%的基础性绩效工资和30%的奖励性绩效工资组成。其中，基础性绩效工资主要反映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物价水平和岗位职责，奖励性绩效工资主要反映工作量和实际贡献。但是在绩效工资的实际分配过程中存在一些问题，很多地区的绩效工资主要依据教师职称进行分配，造成基础性绩效工资与工作量和工作业绩不匹配。[14-15]但如何有效考查教师的工作量和工作业绩是一大挑战，本研究假设工作时间长度一定程度上可反映工作量，不同工作时间体现了教师承担的不同工作职责。考查绩效工资实施后教师工资与工作时间的相关性一定程度上可反映工资的激励效应。

回溯以往相关研究，发现整体上对于中小学教师工作时间问题的研究很少，没有形成系统的研究，尤其是对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和配置的研究更加薄弱。因此本研究关注的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和配置、激励的问题，可丰富教师工作时间研究内容；以工作时间为教师劳动量的代理变量研究乡村教师是否多劳多得，在哪些工作任务上多劳多得，可为乡村教师激励、有效配置和使用提供参考。

三、数据和研究方法

(一)样本特征

本研究采用分层随机抽样的方法。首先选取了西部和东北地区的五个省份，包括广西、贵州、云南、重庆和辽宁。然后，再在每个省内分别选取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县，具体为广西A县、贵州B县、云南C县、重庆D县和东北地区的辽宁E县。接着，在每个县里选取经济发展水平不同的三类乡镇，具体包括县城关镇、发展中等的乡镇和相对薄弱的乡镇。在此基础上选取学校，每个县城关镇地区选择示范小学1所、一般小学2所和初中1所，另外两个乡镇每个选取中心小学1所、村小1所、教学点2所、初中1所。共调查小学教师2615位，来自73所小学，最小的学校只有1名教师，最大的学校有126名教师。由于样本地区多为少数民族聚居地，汉族教师与少数民族教师数量基本持平。男教师所占比例低于女教师。半数教师所在学校为乡镇学校，教学点最少(见表1)。

(二)研究问题和方法

1.了解目前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以及工作时间分布的现状

以每周工作时间长度为指标考查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量，工作时间分布可分为教学相关时间、日常管理相关时间、学生个体指导相关时间和其他时间。采用均值和方差分析等描述性方法比较不同学校教师工作时间以及工作时间分布的差异。

2.了解目前乡村小学教师的工资现状

本研究以教师税后月工资、一年的奖励性绩效工资两个指标考查乡村小学教师的工资状况。采用均值和方差分析等描述性方法比较不同学校教师工资的差异。

3.探究乡村小学教师工作时间与工资的关系，整体上是否多劳多得？哪部分时间可以多劳多得？

表1 样本特征

本研究分别以教师税后月工资、一年的奖励性绩效工资为因变量，以教师工作时间长度、各类工作时间量为自变量建立回归模型，分析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与工资间的相关性,如公式1。初步了解教师不同部分的工作时间与工资的关系,其中，timei是指中小学教师的八种工作时间，salary是指教师工资，Xk为其他的控制变量。

Salary=αitimei+βkXk+ε1

公式1

(三)变量设定

本研究中，中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是指中小学教师在完成学校要求的教育、教学与管理等工作职责所需要的时间。控制变量包含学校类型、职称、教龄和学历。

表2 研究变量

四、研究结果

(一)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及分布

1.小学教师工作时间现状

小学教师的平均周工作时间为52.00小时，其中，县城小学教师的周工作时间为48.71小时，乡村小学教师的周工作时间为53.35小时，乡村小学教师相比于县城的小学教师每周多工作4.64小时。在乡村小学教师中，随着教学位置的逐渐偏远，教师的工作时间逐渐变长。乡镇学校的小学教师工作时间为52.92小时，村完小的小学教师工作时间为54.25小时，教学点的小学教师工作时间最长，达到55.27小时。

表3 小学教师工作总时间

2.小学教师工作时间分布

小学教师工作时间的具体分布如表4所示。上课时间占比约20%，县镇的小学教师上课时间占比较低，而乡村的小学教师上课时间占比较高，尤其是村完小和教学点的小学教师上课时间占比非常高。与上课时间相反，县镇的小学教师用于备课的时间占比高于乡村小学教师。乡村教师用于教研的时间要多于县镇教师，且各类乡村学校教师的教研时间均多于县镇教师。乡村教师用于辅导学生与个别交流的时间显著高于县镇教师，且地理位置越偏远，乡村教师用于辅导学生和个别交流的时间越多。县镇小学教师用于参与学校管理的时间低于乡村小学教师，在乡村小学教师中教学点的教师参与学校管理的时间最多。一般行政工作的时间在城乡教师的分布情况大致与参与学校管理的时间相似。县镇教师用于与家长沟通的时间要长于乡村教师，但是乡村教师中教学点的教师用于与家长沟通的时间最长。乡村教师用于学校课外活动的时间更长，尤其是教学点。

表4 小学教师工作时间分布

在乡村小学教师中，乡镇学校教师、村完小教师和教学点的教师只有在上课时间上存在显著差异，其他时间差异并不显著。随着学校地理位置偏远程度的增加，从乡镇学校、村完小到教学点，上课时间、辅导学生与个别交流时间、与家长沟通时间和学校课外活动时间都随之增加，备课时间、教研时间、一般行政工作时间都随之减少。

将小学教师的各部分工作时间进行分类，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各类工作时间的分布情况。与教学相关的工作时间占比约为50%，县镇小学教师用于与教学相关的时间虽然少于乡村小学教师，但是占比要大于乡村小学教师。在乡村教师中，随着学校地理位置偏远程度的增加，与教学相关的时间越长，占比也越大。与日常管理相关的工作时间占比约为30%，县镇小学教师无论用时还是占比均低于乡村小学教师。但是在乡村小学教师中，地理位置越偏远的小学教师用于与日常管理相关的时间越少且占比越少。与个体指导相关的时间大概在15%，县镇小学教师用时比乡村教师少，但是占比略高于乡村教师。

表5 乡村小学教师各部分工作时间差异

表6 小学教师各类工作时间分布

(二)小学教师的工资现状

县城小学教师的税后月薪低于乡村小学教师，奖励性工资略高于乡村小学教师。就税后月薪而言，县城的小学教师最少，乡镇学校的小学教师最多。就奖励性工资而言，教学点的小学教师奖励性工资最多，乡镇学校的小学教师奖励性工资最少。

表7 小学教师工资现状

(三)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1.乡村小学教师工作总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在控制一系列变量之后，乡村小学教师的总工作时间对税后月薪产生负向影响，对奖励性工资产生正向影响。这说明奖励性工资对于工作时间有一定的激励作用，但是激励效果较小有待进一步提升。除此之外，职称对乡村教师的税后月薪具有显著正向影响，对奖励性工资具有显著负向影响。教龄对各类工资均呈现显著正向影响，教龄越长，各项工资均越高。学历对税后月薪具有显著负向影响，对奖励性工资有正向影响。

2.乡村小学教师各部分工作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从乡村小学教师各部分工作时间的结构来看，不同部分的工作时间对工资的影响存在差异。备课时间对税后月薪呈现比较显著的负向影响，一般行政工作时间对税后月薪呈现比较显著的正向影响。上课时间和辅导学生与个别交流时间对奖励性工资呈现显著负向影响，学校课外活动时间对奖励性工资呈现显著正向影响。

表8 乡村小学教师工作总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注：***为在0.01水平上显著，**为在0.05水平上显著，*为在0.1水平上显著。

3.乡村小学教师各类工作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将乡村小学教师不同部分的工作时间分为与教学相关的时间、与日常管理相关的时间和与个体指导相关的时间，可以发现与教学相关的时间和与个体指导相关的时间对乡村小学教师的各类工资均呈现显著负向影响，而与日常管理相关的时间对乡村小学教师的各类工资均呈现显著正向的影响。乡村小学教师用于与教学相关和个体指导相关的时间越多，各类工资越低，而用于与日常管理相关的时间越多，各类工资越高。

表9 乡村小学教师各部分工作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注：***为在0.01水平上显著，**为在0.05水平上显著，*为在0.1水平上显著。

表10 乡村小学教师各类工作时间对工资的影响

续表

注：***为在0.01水平上显著，**为在0.05水平上显著，*为在0.1水平上显著。

4.稳健性检验

对小学教师总样本进行回归分析，得到表11。无论是对总工作时间、各部分工作时间还是各种类型的工作时间进行回归分析，所得结果均与对乡村小学教师进行回归分析所得结果一致，说明以上的分析结果较为稳健。

表11 稳健性检验

注：***为在0.01水平上显著，**为在0.05水平上显著，*为在0.1水平上显著。

五、结论与讨论

结果发现：第一，在工作时间总量上，乡村小学教师的周工作时间达到53.35小时,超过县镇教师48.7小时的工作时间。第二，在工作时间结构上，乡村小学教师的教学时间为11.0小时，占比约为20%。第三，乡村小学教师税后月平均工资为3930.6元，奖励性工资月平均为476.6元。第四，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长对税后月薪具有显著负向影响，对奖励性工资具有正向影响，对总工资没有显著影响。教学相关的时间、个别指导的时间对税后月薪和奖励性工资均呈现负向影响，日常管理相关的时间对两类工资均呈现正向影响。这说明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总体上并非多劳多得，奖励性工资对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有一定的激励作用，在与日常管理相关的工作中是多劳多得，在教学和个体指导相关的工作中是多劳少得。

就时间总量而言，样本地区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比县镇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长，且差距较大，这也与杨和稳和周本圣对安徽的乡村教师的调查结果一致。[4]即使乡村小学的班额较小，学生数较少，但是管理和照顾学生的压力仍然较大。并且乡村小学教师缺乏，很多都存在音乐、体育、美术、科学和信息技术等学科的教师结构性缺编的问题，一位教师需要承担两到三门课程，[16]所以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时间更长。从工作时间分布也可以看出，乡村小学教师在上课、备课、教研、辅导学生与个别交流、参与学校管理、一般行政工作和学校课外活动这些工作任务上投入时间均更多。

从工作时间结构来看，乡村小学教师教学相关的时间投入较少，管理相关的时间投入过多，这会使教师对专业行为的关注较少，进而导致教师的专业性退化，降低自身的职业认同感。[17]尽管随着教育改革的不断推进，教师的角色在不断拓展，但是也不该承担过多的非教学任务。在角色拓展的过程中，教师的核心角色“以教学为主”不应该被弱化。

本研究中的乡村教师工资收入情况符合国务院印发的《关于统筹推进县域内城乡义务教育一体化改革发展的若干意见》，越往艰苦地区补助水平越高，乡村教师的实际工资收入不低于同职级县镇教师的收入水平。奖励性工资对乡村教师的时间付出有一定的激励肯定作用，但是总的激励作用不显著。在当前绩效工资的框架下，乡村小学教师总体上并没有多劳多得。尽管乡村教师工作环境艰苦，兼任多门课程的同时还要担负起对学生的照顾职责，但是目前绩效工资在分布过程中更多与职称、教龄等因素有关，与工作时间的关系较弱，并未体现多劳多得。对乡村教师日常管理相关工作的分配体现了多劳多得，在教学和个体指导相关的工作分配中反而是多劳少得。这可能是因为在日常管理相关工作中投入时间较多的为学校的管理层教师，其收入相比于普通专任教师更高，且这类教师通常不承担授课和班级管理的工作任务。

综上所述，本研究具有以下启示：第一，乡村教师工作时间过长，有必要适当降低；第二，调整工作时间的分配，适当增加乡村教师教研时间，减少管理和行政的工作时间；第三，工资不足以奖励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付出，在绩效工资分布过程中应进一步更加关注教师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弱化按资历分配的现状；第四，应正确调整工作时间和工资的关系，让乡村教师真正多劳多得，增加教师的积极工作感受，进而有助于乡村教师的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