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利和他的“承包时代”

马晓雨

1984年，一张“大字报”拉开了“承包时代”的大幕。马胜利大胆改革，让石家庄造纸厂“一包就灵”。“闲不住”的他开始放眼全国，宣布承包20个省、100家中国造纸企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抢班“夺权”

20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刚迎来改革春风，对一切体制变化都还极其敏感的年代。处于试点、探索阶段的中国改革，正由农村向城市推进，而国有企业改革的种子，在石家庄的一家造纸厂生根发芽了。

当时的石家庄造纸厂几乎和所有的国营大厂一样，仍在“原料由国家供给，产品由国家包销”的计划思维轨道上惯性前行。改革到来后，国家“放开手”，不再包收购，也不再管收购，往日“皇帝女儿不愁嫁”的造纸厂一下子成为了一颗“烫手山芋”。还未学会“自立”的造纸厂，没有了国家这座靠山，因经营不善，连续三年亏损。面对着上级下达的17万计划指标，厂里的领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一名普通工人站了出来，他就是马胜利。

1984年，人们将之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日后很多驰骋一时的公司均诞生在这一年。这年的3月28日，石家庄造纸厂门前突然出现一份《向领导班子表决心》的“大字报”：“我请求承包造纸厂！承包后，实现利润翻番，工人工资翻番！达不到目标，甘愿受法律制裁。”它的作者正是当时担任业务科科长的马胜利。

不仅如此，马胜利还承诺要把17万翻个个儿，实现70万。但马胜利的决心书很快被厂领导撕掉了。第二天，痛苦、压抑、愤怒不平的他又重新贴上了新的决心书，还加了副对联：大锅饭穷途末路，鐵饭碗日薄西山。同时，他还一直在暗中准备，将自己管理过的一个用于接待客人的小饭店，向厂里的技术工人免费提供吃喝。

他的种种行为最终被斥为“抢班夺权”“野心大暴露”，他和石家庄造纸厂书记刘广义的矛盾彻底激化，随即被免除科长职务。

马胜利并没有就此“闲下来”，他层层上访，找到主管局，再找到市长。恰逢“简政放权”是国企改革的主要思路，石家庄市政府领导为找不到突破口而十分懊恼时，借着这股“东风”，引起了市里极大重视。“大字报”贴出半个月后，马胜利的挑战迎来了转机。市长王葆华带领160多人在造纸厂召开了一次“答辩会”。

答辩会上马胜利提出要把农村三自一包承包的东西，和厂里的现实结合在一起，结果以热烈掌声通过了答辩。组织上对马胜利的经营策略表示认可，政策、人心、个人条件三者俱备的他成功承包了石家庄造纸厂，当上了新一任厂长。此前个人承包的事例前所未有，整个石家庄都为之震动。

一包就灵

马胜利承包造纸厂后，造纸厂的门口挂起了高1.5米的牌子，上面写着“厂长马胜利”。一当上厂长，马胜利就提出“打破铁饭碗，打破铁工资”，并对人员进行调整。

他还提出“三十六计”“七十二变”的国企改革思路，对外搞活经济，对内从严制查，改革原有的原料和产品结构，把大个儿的半成品加工成小件商品。后来这些做法也被广泛地应用到企业管理当中。

在马胜利的带领下，石家庄造纸厂爆发出了巨大的生产潜力，顺利实现了利润翻番。“头一年就完成140万。不但我70万完成了，我还把它翻个个儿，这是84年。85年，在140万的基础上，我又翻了一个个儿，完成了280万。紧跟着第三年我完成了560万。也就是我干了三年翻了三番。”马胜利自豪地说。

到20世纪80年代末，连年亏损的工厂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效益大户，石家庄造纸厂也借改革之势成为了全国明星企业。人们称厂长马胜利缔造了“一包就灵”神话。

1985年7月26日，新华社发表长篇通讯《时刻想着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厂长马胜利》。伴随着国家政策的助力，很快，全国掀起了向马胜利同志学习的热潮。声名鹊起的马胜利也受中央任命为全国演讲团成员，奔波在改革开放的前沿，一刻也闲不下来，做了不下300场报告，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改革先锋。

1986年12月，国务院颁布了关于深化企业改革方面的决定，这个决定的核心内容就是在全国推广承包制。时代的风口来了。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开始大力推广承包制，马胜利成为了政府树立的典型，名副其实的“国企承包第一人”“中国最著名厂长”。

马胜利曾在接受采访时说：“中央向全国推介我。你想想，到处都贴着大标语，全国性地向马胜利学习，你想想那时候到什么程度。那时候我一场报告，说真的连走道上都是人，一场报告下来都没人走。我到全国各省都去做报告，电视每天都有我，我成了电视明星了。”

改革初期，中国评了十大新闻人物，马胜利是第一个。彼时的马胜利俨然已成为时代的主人翁，成了改革精神的化身。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称号，和各种各样的荣誉。在80年代末，关于对马胜利的表彰可谓是史无前例。四次受到邓小平接见、两次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个人事迹被选人高中教材，这在全中国也没有第二例。

后来每次有记者来到马胜利家中采访，都能看到他把所有的荣誉奖章仔细收好，摆满柜橱，他说：“那几年反正是铺天盖地的，什么事都喊着，也可以说是出尽了风头吧。”

伴随着改革的春风，马胜利和他的“承包时代”到来了！

“承包”全国

在事业巅峰期的马胜利决定继续增加承包的厂子，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原本雄心勃勃想要“放眼中国”，闯出一番天地的马胜利，却在他第二轮大规模承包的时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1987年，第二轮承包一开始，亏损的山东菏泽造纸厂就来找马胜利，希望把它们承包下。马胜利经过考察，发现设备各方面都挺好便答应了下来。这也是马胜利第一个跨省承包的企业。开始效益还不错，承包的第一个月就完成了20多万元的业绩。

8月，国家召开了加快企业改革步伐的会议。在这样的宏观背景下，马胜利开始放眼全国，宣布决定承包20个省、100家中国造纸企业，打造中国纸业托拉斯。

彼时，全国近千家造纸企业纷纷提出，希望马胜利前来承包他们的厂子。闲不住的马胜利转战贵州、云南、浙江等地，“旋风般”地开启大规模承包，到了年底他就成功承包了100家造纸厂。以至于有媒体这样形容他：这旋风般的节奏，本身就是一曲改革的颂歌。倘若换上别人，不知道要研究多少天！

值得注意的是，马胜利在全国大肆承包的过程中专挑亏损的企业。越困难，他越帮扶。

最风光的时候，母亲形容他“人来疯”，朋友提醒他适可而止，激流勇退。但倔强的马胜利憋足了劲往前奔，连市长的忠告都听不进去，他觉得改革就该这么干！

1988年1月19日，中国当时最大的造纸企业——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在一阵鞭炮声中正式宣告成立。几十家来自全国各地造纸厂的负责人高举起酒杯，把自己的期望送到了马胜利的面前。

雄心勃勃的马胜利，此时已经计划着眼于国际市场，想把这100家造纸厂联合起来，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然而，过快的铺开速度渐渐令他力不从心。他并没有想到因为承包，工厂要派出干部，但派出班组长的水平并不一定会高于原有领导干部的水平，这样一来很多隐藏的问题就逐渐暴露出来。马胜利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他的“霉运”也随之而来。

盲目的扩张让马胜利感受到了市场的无情，他所承包的浙江、贵阳、烟台的工厂此后均出现大面积亏损。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馬胜利“一包就灵”神话的破灭，竟然比兴起还要迅速。

5月，浙江首先传出马胜利承包浦江造纸厂失利的新闻，紧接着山东等地造纸厂因亏损与马胜利中止合同。随后，《人民日报》发表评论《由马胜利失利想到的》，首次将“马胜利失利”与“步鑫生沉浮”相提并论。

3年后，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宣告解散。又过了3年，挂在石家庄造纸厂门口的那块“厂长马胜利”的铜字招牌被勒令拆除。不久后，56岁的马胜利被上级主管部门强行免职，石家庄造纸厂因资不抵债申请破产……一切成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应声倒下。

免职退休

被辞退后的马胜利孤独至极，整整3个月，他躲在家里没有下楼，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反复想。起初，他一直认为，自己的退休是一场“阴谋”的产物，因为把上级领导得罪了。

当他拿到第一个月135元退休工资后，马胜利更加恼火：“这100多元，光我抽烟就要花掉一半还不够。家里天天吃白菜，吃得我现在看到就反胃。”

一年后，马胜利开了家包子铺，曾经被他帮扶过的失足青年许多人都成为了老板，纷纷前来捧场。当有人问及马胜利卖包子的理由，他坦言：“连老婆都说我穷疯了，我是穷疯了吗？”老马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这么出名，利就在其中。

后来，不肯认输的马胜利又与人合伙成立“马胜利纸品经销公司”。他销售的纸品起的名字很有意思，“援旺”“窦娥”“六月雪”……但这家公司一直萎靡不振，几年徘徊后便渐渐消失了。此后渴望东山再起的马胜利还去了德州、满城、徐水等地承包工厂，但都起色不大，相继不了了之。

2004年，冯根生邀请10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到“西湖论剑”，他们都是中国首届优秀企业家，其中也包括马胜利。但此时已经沉寂了10年的他，早巳没了当年的光环，成为了一名普通市民。回想往事，曾经风光无两的石家庄造纸厂早已被夷为平地，改革英雄也已落寞，马胜利不禁老泪纵横。现场，汪海向马胜利“伸出援手”，聘请他为新注册成立的双星马胜利纸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正当马胜利准备大干一场时，这次“承包”因为国企某领导有意见等因素很快便悄无声息。马胜利这回真的闲下来了。

从请求承包到被有关方面免职退休，也就短短十几年的时间。然而，正是这十几年时间，马胜利却成为了中国国企改革最有力的推动者和大胆的实践者。虽然他没有能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但却给中国国企改革注入了大量的积极活力，给后来者提供了很多可以学习和借鉴的经验。

在新华社采访马胜利的一篇报道中，他这样评价自己：“我没有用国家给的荣誉和权力谋私利，我没有给共产党员、给改革者脸上抹灰。有人说老马失败，我不承认。我从一个普通工人做到这一步，我为这一生感到自豪！”

2014年2月6日，大雪过后的石家庄依然被浓厚的年味儿笼罩。在一座普通居民楼内，76岁的“国企承包第一人”马胜利却这样安静地走了……房间里放着七大皮箱荣誉证书，以及挂满了他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临终前，有人问马胜利：如果时光能倒流，你还会去贴那张决心书吗？

“贴。”马胜利斩钉截铁地说，“我生来爱出头，所以一生就好像是走钢丝一样，遇到的困难和风波总是一个接一个。我们那是奉献的一代，也可以说是牺牲的一代，这也是我们那代人的特色。”

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宣告解散。过了3年，挂在石家庄造纸厂门口的那块‘厂长马胜利的铜字招牌被拆除。不久，马胜利被上级主管部门免职，石家庄造纸厂因资不抵债申请破产……

20世纪80年代末，马胜利承包的石家庄造纸厂爆发出巨大的生产潜力，曾经连年亏损的工厂，摇身一变，成为效益人户、全国明星氽业。马胜利缔造了‘一包就灵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