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茶事

王镜轮

茶，在唐朝以前，确切地说在陆羽著述《茶经》以前，并不十分普及，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也并不显著。

有一些重要的文化人物，对饮茶风尚的形成、对茶的文化地位的抬举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们当中有帝王将相、文人、僧侣。

南方饮茶习俗出现得较早，汉朝时已经在长江以南形成。在西南四川，西汉宣帝时期的词赋家王褒，日常生活离不开茶。他家的僮仆日常性的事务就是烹茶、买茶，说明茶市已经形成。在东南，定都金陵的吴国，茶是常见的饮料。吴末帝孙皓的东吴宫廷，茶、酒并备。孙皓本人嗜好饮酒，又性情乖张、喜欢施虐，在酒宴上强令大臣豪饮。每人必须强灌下七升酒。这就让年老体虚的大臣非常为难，其中太傅韦曜最多只能喝二升。孙皓最初对韦曜比较尊重，密赐他茶以代酒，这样他就不必受酒的折磨了。这是历史上以茶代酒的第一则可以查考的事例。

中国最早赞颂茶的诗，出现在西晋年间，作者是张载。张载，字孟阳，他的《登成都白菟楼诗》中赞茶曰：“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茶”当时还写作“荼”，张载赞颂它的芳香卓然超越六清，它的滋味远远传播到世间的所有地方。六清，是指古代人们熟悉的六种饮品，包括普通水、浆和各色酒类。茶出现后独树一帜，它的芬芳和独有的味道超越了酒之外的所有饮料。在风景如画的楼台上，宾朋一席，鼎食美味，临江钓鱼，在佳肴果品之后，清茶一杯，沁人的芳香滋润肺腑。于是张孟阳在诗中感慨：“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人生若想过安乐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土地上过这样的生活。

当时茶的饮法与后来不同，它在民间日常生活中，是一种浆类食物，有时是单独煮食，也常与葱、姜、橘皮共同煮成浆，叫做茗饮;或与粥菜共煮，称为茗粥或茗菜。

所以古代漫长的时期，人们主要是吃茶而不是仅喝茶水。茶叶大多被磨碎后煮食，或与其他食物共煮。

茶进入人们的生活，最初也不是那么贵族气，尽管与众不同，但仍然是—个素雅简朴的形象。比如东晋时期，贵族门阀之间有一种斗富竞奢的风气。馔席上水陆俱备，高官显贵们往来之际，都要表现一番自己生活的风雅气派。但是那一时期雅士们忙于服食丹药和饮酒，还没有把茶提升到相应的高度，没有造就出饮茶的风雅气氛。

有这样一个事例：东晋名士谢安是当时的朝廷显贵和文人领袖，他曾造访吴兴太守陆纳。陆纳是个节俭之人，从不花费心思准备盛礼招待贵客。陆纳的侄子陆俶了解叔叔的性格，听说谢安要来，私下准备了可供十几人的盛馔。谢安进了陆府，果然陆纳没什么好招待的，“所设唯茶果而已”。然后陆俶及时救场，盛陈珍馐。谢安走了以后，陆纳怒气冲冲地拿来棍子，连打侄子四十杖，边打边呵斥他：“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在陆纳看来，以茶果自奉和待客是高洁朴素、特立独行、不迎合骄奢习气的生活方式，就是他的素业，他的侄子不能继承已经令人遗憾，还要以奢侈的宴席玷污它，那就令人气愤了！

人与茶的缘，是一种素缘、雅缘，数百年以后的唐朝人陆羽也说，茶适于那些“精行俭德”之人。

东晋的权臣桓温在政治上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史称，他的个人生活非常俭朴，也就是自奉唯俭。《晋书》称，“温性俭，每宴唯下七奠柈茶果而已。”但细心考察，桓温的饮茶爱好未必只是俭朴，他的饮茶是有来历的。

桓温年轻时非常仰慕刘琨，刘琨何许人也？刘琨当年在西晋朝廷豪气纵横，雄浑有大志，文武兼备，曾与祖逖相约光复中原，是东晋初年的风云人物。刘琨过世后，青年时期的桓温从仰慕刘琨到希望自己是刘琨再世。一次，遇到一位侍奉过刘琨的老女仆，老女仆见到他就想起了刘琨，说他太像刘琨了。桓温异常激动，之后换上一身最体面的衣服，让这位老女人好好鉴定一下，说说具体怎么像。老女仆实话实说：“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温一口气全泄了，扯下冠带，脱了正服，昏然倒在床上，连皱了数天眉头。

刘琨在个人生活上是一位爱茶人，而且对茶饮相当依赖。他在给时任南兖州刺史的侄子刘演的信中说：“前得安州干姜一斤，桂一斤，黄芩一斤，皆所须也。吾体中愦闷，常仰真茶，汝可置之。”因体中愦闷而饮茶，还是不饮茶则会体中愦闷？不得而知。但是茶的确给他带来精力充沛、神清气爽的感觉。刘琨在历史上声名不大，但他爱好饮茶，在茶史上成为不可不提的人物。从刘琨爱茶到桓温爱茶，可以看出桓温内心真是非常尊崇刘琨，想处处效法刘琨。

从上面刘琨的史料中，还应该注意到刘琨在茶的前面加了真字，谓真茶。真茶就是确指从茶树上采的茶叶。那一时期，茶的含义还没有明确统一，苦菜、皋芦也混同于茶，所以要确指茶树之叶，常称之为真茶。

说到真茶，陆羽《茶经》中称，南北朝时期，今天的湖北、江西一带，人们喜欢采摘植物叶子煮汁作饮，凡是可饮之物多爱取其叶煮饮，天门冬、菝葜取根来煮，民间也有煮檀叶、大皂李叶作茶喝的。江南还有很像茶叶的瓜芦木（瓜芦即皋芦）叶，很苦涩，今称为苦丁茶，人们也取来煮饮，其功效也可令人通夜不眠。在广东、交趾一带经常熬夜的煮盐人就靠它提神。而在四川巴東，人们主要喝真茗茶，这是真正的茶。所以说当时人用这个“真”字就是区别茶与其他代茶饮的东西。

（摘自故宫出版社《闲来松间坐：文人品茶》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