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蔷薇花

胡莹

木头听说，后山的山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没有人去过。每一代，都会有守山人居住在山脚下，职责就是每天巡山，避免有人误闯，特别是去山顶。

巫巴村在很多年前发生过一场瘟疫，村里的男女老少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没几户人家。木头听父亲说，祖辈们传下来的说法是，当时人们惹怒了山神，山神的怒气便化为瘟疫的种子在山地里生根发芽，人们吃了带着怒气的作物，所以才会生病。

怒气不消散，瘟疫不结束。就在人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山顶的地面裂开了缝隙，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没有生病的年轻人爬上去一探究竟，只见山顶出现了一口枯井。井口很窄，井内深不见底。突然，一条巨大的蛇从井底窜了出来，吐着信子，在空中停滞了几秒，便又落回到井底。片刻间，山顶开满了蔷薇花。爬到山顶的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看着发光的蔷薇花，便摘回家去，给得病的人吃。人们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瘟疫消散了。

为了留住这条巨蛇，巫巴村人找到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压住了井口。人们从不靠近，但也会供奉，由守山人负责每年投放一次食物。

木头从记事起，就无数次听父亲讲过这个故事，他的内心对那口枯井充满了好奇。

每一代的守山人都是村民集体选出的。守山人一旦担负起这个职责，就必须住在山脚下直到死去。而守山人一家除了获得村民的尊重，还会有一次特权，就是进入枯井内与巨蛇对话，许下一个愿望，求得愿望实现。

“守山人到底有没有进过那口枯井，没有人知道。每一位守山人也都不曾提起过，因为一旦透露了，据说愿望便不会实现。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巨蛇是否还在井底，但确实从那条巨蛇出现后，巫山村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瘟疫。”父亲摸了摸木头的头，叹了一口气，“如果我能见到巨蛇，我就请求它把声音还给我的儿子。”

三岁那年，一场高烧过后，木头再也不能说话了，听力也受到些许的影响，所以他很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变得越来越孤单。平日里，只有父母知道他的肢体语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所以，大家都习惯性地叫他木头。

木头八岁那年，父亲被选为守山人，他们一家便搬到了山脚下。

大山的清晨，木头最是喜欢。他会赶在太阳刚露面的时候起床，来到山脚下的树林里。小草的嫩芽儿上满是晶莹剔透的露珠，那圆滚滚透明的小水珠在草叶上打着滚儿来回地舞蹈，木头觉得像极了他的宝贝——玻璃弹珠。一会儿的功夫，火红的太阳便会完全跳出来照耀着万物，调皮的太阳光会钻过树叶的缝隙挤进树林里，落在小松鼠、小麻雀、小蚂蚁的身上，也会落在木头的后背上，暖暖的，很舒服。

山顶的景色，木头从来没有看过。父亲每次巡山都是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木头曾央求父亲带着自己一起去，但每次父亲都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我就带着你。木头知道，父亲是害怕遇到什么危险，所以才一直搪塞他。

一天夜里，木头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山顶上常年积雪，根本没有真正能走的路。这几年，我每天带着工具开辟山路，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我在想，真的会有什么枯井、大石和巨蛇吗？我甚至怀疑以前的守山人，压根儿就没有上去过。”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山的山顶，不总是寒冷的。只是，一般人见不到山顶的真面目。”

“和你说件奇怪的事儿。昨天我去山顶的路上，虽然还能看到雪，但却一点儿寒气都没有，我都没穿棉袄。明天天一亮我就出发，我必须到山顶找到那口枯井，这么多年了，我倒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母原以为木头已经睡着了，却压根没有注意到木头那不安地跳动着的睫毛。

第二天，木头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父母并没有注意他今天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甚至他跟在父亲身后许久，父亲都没有发现。

越往山上走，天气越发寒冷。木头虽然早上偷偷穿上了稍厚一些的衣服，但依然冻得直打哆嗦。他们的脚下已经都是冰雪了，植被也很少，那山顶的蔷薇花，怎么可能会出现呢？

“雪与太阳拥抱，

山顶的花儿微微笑，

逃跑的树叶飘啊飘，

我光着双脚踩踏灵魂的土窑……”

一阵清脆的声音从山顶传来，像极了百灵鸟的歌唱。那一声声柔软如丝的声音进入耳膜，竟让人感觉那么温暖。木头并没有害怕，反而是父亲，当啷一声，手中的铁铲掉在了地上。木头觉得奇怪，这雪怎么会与器具接触后发出撞击的声音？他用手摸了摸脚下，雪是柔软的。他又将雪扒开，原来，雪下面竟是如黑铁一般的地面，十分坚硬。

“谁？是谁在唱歌？”父亲的声音很明显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好静啊，连风都停下来了。

“不要装神弄鬼！我可告诉你，这山顶上有巨蛇，你要是不出来，巨蛇发现你了，就会把你吃掉！”

还是没有声音。木头都不敢用力呼吸了。

“哈哈哈……”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许久的沉寂。

刹那间，山顶的冰雪融化了，树木露出本来的样子，绿色的叶子像是突然之间长出来的，郁郁葱葱，好似被水洗过的琉璃。

一棵树的后面，露出一个小脑袋，开满蔷薇花的绿色的小脑袋，两只硕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木头的父亲。一向胆大的父亲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是太过紧张，一下子竟昏了过去。再看树后面的那个绿脑袋，慢慢移动着走出来，短腿下面四只脚，身体两侧四只手。他从身体前方的一个布袋子里掏出一个毯子，盖在父亲身上。

“唰”，父亲消失了。

木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快速从树丛后面跑出来，指了指刚才父亲躺着的地方，满脸怒气，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绿色小怪物。

绿色小怪物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木头的额头。

“现在，你能听见我说话了吗？你好，我叫来吉。”绿色小怪物竟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木头听得清清楚楚。

“你把我父亲弄到哪里去了？”木頭用力张着嘴巴，他自己没有听到声音，可是这个叫来吉的小怪物，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别害怕，他现在正躺在你家的木板床上睡觉呢。”来吉的嘴巴并没有张开，可木头却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声音。

来吉伸出了手，绿色的手掌心上是一朵花的印记。木头犹豫着，也伸出了手，来吉带着木头走向了山顶。

木头猜的没错，他们不是用嘴巴在交流，是用心在交流。来吉，根本就不是这个星球的生物。更让木头想象不到的是，来吉就是那条祖辈们传了很久的巨蛇。

很久以前，来吉出生在一朵蔷薇花的花蕊里，全身绿色。在他的星球上，没有绿皮肤的生物，都是花一样的存在。在什么花中出生，就是什么花的肤色。来吉的兄弟姐妹，有红皮肤、黄皮肤和白皮肤，就是没有绿皮肤。来吉不爱说话，喜欢用心的能量交流，所以，他很孤单，没有人喜欢他。

来吉很聪明，星际课程学得尤其出色。四岁时，他制造了属于自己的飞船——来吉的四岁，相当于地球人的八百岁。

“我就是想出来看看，误打误撞来到了地球，谁知道正巧遇到了你们遭遇的灾难。”来吉指着身边的那个深洞说，“你看，这就是你们祖先说的那口藏着巨蛇的井，也就是我的飞船掉落的地方。我的飞船坏了，走不了了，这么久过去，我真的好孤独啊。你的祖辈们，胆子都太小了，也没有人有毅力坚持走到山顶。你父亲是第一个离我最近的人类。”

“这些是你种的吗？”木头指了指周围开满的蔷薇花，“真的是這些花赶走了瘟疫吗？”

“当然。这可是我的星球特有的品种，可药用，并且能在极寒的条件下瞬间开放。当然，这需要我释放自己的能量才行。”来吉绿色的脸上似乎飘着一点红晕，他骄傲地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回家。我无数次接收到了微弱的信号，可一瞬间就消失了。我想念妈妈的拥抱，想念花草的香甜，想念门前的大树，更想念我出生时绽放的那朵蔷薇花。”来吉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太久没有人陪他说话了。他告诉木头，他再也不想变成蛇的样子留在井底。这几年，每到月圆的夜晚，他都会出来释放信号，希望家人可以听到他的呼唤。

可是，欲速则不达，来吉的能量就要释放没了。他因为太着急，能量的过度消耗让身体状况急剧下降。

“木头，说真的，每年守山人送到半山腰的食物，真的很好吃哦。没有人见过我，但我真的都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我尽力了，我希望每一个生命都过得快乐。”来吉传递的声音有些虚弱。

天黑了，山顶越来越冷。那瞬间融化的雪，一点点地又都爬了回来。

来吉让木头赶快下山，因为他的能量已经不能维持山顶的温度了。木头想带着来吉一起走，可来吉拒绝了，他要等他的家人来寻找他。

圆圆的月亮一点点出现在云边，木头很快就回到了家。母亲看上去很是焦急，父亲依旧躺在床上沉睡。“父亲，快醒醒，快醒醒。”母亲瞪大了眼睛看着木头，她该不会听错吧，木头竟然开口说话了。

被木头的呼唤声叫醒的父亲，也是满脸的惊奇。父亲赶紧跪在地上，冲着山顶的方向磕头，他早就不记得遇见来吉的事情，只记得自己登上了山顶，在井里投放了食物，许了愿望。木头知道这都是来吉的功劳。

第二天一大早，木头就带齐装备上山了。他沿着父亲开凿的山路，很顺利地就到达了前一天到达的地方，他也记得来吉带他走向山顶的路。雪好厚，风很大，到达山顶的那一刻，什么深井，什么巨石，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一朵开放的蔷薇花。木头伸手摸了摸，听到了来吉的声音——

“木头，我走了，也许再也不会相见，我会想念你的，你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是你父亲的执着和对你的爱，让我坚定了回家的信念。爱，是最好的能量。我们来自两个星球，可命运却是如此相像。我满足了你父亲的愿望，愿此后的日子里，你能快乐。”

“雪与太阳拥抱，

山顶的花儿微微笑，

逃跑的树叶飘啊飘，

我光着双脚踩踏灵魂的土窑……”

又是那动听的歌声，又是那柔软的声调，木头望向天空，他知道来吉回家了。山顶，再也不会有蔷薇花，但木头却觉得满眼都是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