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香了
2020-06-22王素冰
1
村子里静寂无声。一只燕子斜飞下来,闪动的翅膀在空气中发出“丝丝扑扑”的声音。田坝里灌满水,还未插秧,像一面面明晃晃的大镜子。水田外边,一垄垄黄澄澄的小麦,正在微风中摇曳。
妈妈说:“那不是麦穗儿的香味吗?”
我一听,就高兴了,说:“好哇,麦子香了,又有新麦子面馍吃啦。”
妈妈笑了,说:“你个馋嘴子猫,一天到晚就想着好吃的。”
一想到新麦子面馍,我嘴里就沁满口水,真恨不得马上就咬上一大口呀,心想到时候我得找满子叔去,让他第一个给我家磨新麦子面。
满子叔住在村子东头的大皂角树下。远远地,就见他在场子里推玉米,正一拐一拐地围着磨盘转。
满子叔的腿有毛病,每走一步就要点一下头,像一只弓着腰爬行的虫子。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粮食加工厂,全村人种的庄稼,都要靠满子叔的大石磨来加工。
翠花姑姑坐在石磨旁边,正摇着一个破摇篮,里面什么也没有。她一边摇,一边唱着歌:
“风儿轻轻吹,鸟儿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宝宝睡觉觉,宝宝睡觉觉……”
见我来了,满子叔停下手中的活儿,用衣衫擦着脸上的汗,乐呵呵地对我说:“哦,宽子来了。”又对翠花姑姑说,“宽子来了,你给他唱点高兴的歌吧。”
翠花姑姑站起来,对我盈盈地笑着。我看到她浑浊无光的眼睛里,好像有泪花闪动。
听妈妈说,翠花姑姑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是个“实盲人”。不过她长得好看,喜欢唱山歌,说起话来会“咯咯”地笑。
翠花姑姑抹一下眼睛,说:“好,那我就给宽子唱个有味的。”
“小蛤蟆,上莲蓬。掉下来,也不重,抬到家里却不动。拨拨眼,睁不开。拉拉腿,不动弹,一家老少齐叫唤……”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小蛤蟆可真会装。这下,全家老少都会把好东西给它吃了。”
翠花姑姑也笑了,说:“咳,这孩子,怎么和小蛤蟆想的一样啊。”说着,她站起身来,朝小屋摸去。不一会儿,她从里边拿出一只大鸭蛋来。大鸭蛋淡蓝淡蓝的,像一颗圆溜溜的宝石。
翠花姑姑说:“昨晚上才煮的,就这一个。你闻闻,还有清水味道呢。”
我三下五除二剥掉蛋壳,一口咬开洁白的蛋白,露出金灿灿的蛋黄来。一种独特的味道爬上舌尖,我立刻变成一只大嘴巴狼。翠花姑姑说:“慢点慢点,可别噎着。”还没说完,我就把整个蛋黄吞下去了。
吃完鸭蛋,我感到浑身都有力气了。我说:“满子叔,让我来帮你推几圈吧。”满子叔就让开身子,说:“好,你来试试。”我挤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把磨子推得转起来。
满子叔目光直直地望着我,说:“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像一只小老虎呀。”
推了两圈,我的胳膊和肩膀就开始疼起来,双腿也没了力气。任我怎么用力,大石磨就像一头呆头呆脑的犟驴子,一动也不动。
满子叔说:“快快长吧,等长大了就能帮满子叔了。”
2
回到家,我问妈妈:“怎么每次去,满子叔都会说,我长得虎头虎脑的,真像一只小老虎呀?”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你满子叔和翠花姑姑原来有一个儿子,就叫小虎子。长得可好了,可不到一岁,发高烧,没了。”
我心里堵了一下,说:“那他们怎么不再生一个?”妈妈说:“后来,你满子叔干活时,腰被大石头压了,腿也跛了,翠花姑姑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我突然打了一个嗝,吃下去的鸭蛋差点就要翻上来。
妈妈的鼻子真尖。她说:“你怎么又吃满子叔的东西?”我结巴了一下,说:“没,没有啊。”妈妈说:“还没有,我都闻到鸭蛋的味道了。”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说:“是翠花姑姑硬逼着我吃的。”这时,我伯伯也回来了,他说:“你也真是狠心,他们两个残疾人,就养了一只鸭子,全靠它下蛋换盐呢。”我说:“我还帮满子叔推了两圈儿磨。”妈妈用手在我额头上戳一下,说:“推两圈磨,就吃人家一个大鸭蛋,你满子叔亏大了。”伯伯说:“以后可不要再吃人家东西。长大了,要多帮帮他们。”我小声说:“记住了。”
收麦子的时节到了,一袋袋浸染着田野芬芳的新麦子,运到满子叔的磨盘旁,堆成一座座小山。满子叔日夜忙碌着,翠花姑姑也来帮忙,她一边筛面一边唱着歌。
新麦子面馍吃起来有点甜、有点润、有点脆,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味道都在这里面,全家人吃得“嘎吱嘎吱”响。我伯伯说:“你个馋嘴子猫,你说说,新麦子馍里,都有哪些味道?”我想了想,说:“有泥土味,有花香味,还有太阳光味。”伯伯说:“嗯,差不多,还有呢?”我又想了一下,说:“还有风的味道、雨的味道。”伯伯说:“说得好,还有什么味?”我想了半天,再也想不起来了。伯伯说:“还有汗水的味道呢。正是因为有汗珠子,所以吃起来才特别香。”
我喜歡到满子叔的磨坊玩。隔几天不去,就觉得少了什么似的。每回去,翠花姑姑都会悄悄给我拿好吃的,可我最喜欢的是听翠花姑姑唱歌。
翠花姑姑唱起歌来,有时像白云在天上慢慢地飘,有时像溪水在石头上轻轻地流。只要她一唱歌,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叫了,专心听她唱歌。
翠花姑姑见我喜欢听她唱歌,就一首一首唱给我听。
我说:“翠花姑姑,你比我们老师唱得都好听呢。”
翠花姑姑害羞得像个小女孩儿,她说:“可不要乱说,人家老师都是有文化的人。我这个瞎子,连学堂门儿都没跨过。”
我说:“你唱歌,有时让人想哭,有时让人想笑,有时让人像看见了什么一样。”
微风轻轻地吹,我仿佛听到翠花姑姑的心在“咚咚”地跳。她那昏暗的眼睛里,仿佛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王素冰,湖北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北竹山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