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野萢过10岁生日
2020-06-22刘道福
刘道福
1960年,我10岁,正值人们常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或“三年困难时期”(1959年至1961年)。1959年全国遭受大旱,我所在的湖南隆回县滩头镇一个小山村,岸上的秋季作物几乎颗粒无收。下半年,公共食堂粮食定量锐减,大家更吃不饱了,陆续开始吃野菜、啃树皮。记得那年大年三十吃完食堂回来,父母知道一家人肚子还是瘪的,就把平时捡到的几个白萝卜和着清水用锅子炖下,补做家里的年夜饭。这顿清水炖萝卜,如同朱元璋落魄时的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成了我至今难忘的美味回忆。
春节刚过,在公共食堂就餐的粮食标准又降了下来:每天男子汉半斤,妇女四两,小孩二两半,分做两餐。照现在的生活水平,似乎一天有这些大米也可将就,可那时吃食堂,少油少菜,这点米根本填不了肚子的一个小角落。这一年的上半年,山上的牛皮树和枇杷树慢慢被剥得像扒光了衣裤的瘦汉子,或羞涩地兀立在路边,或躲闪在丛林里若隐若现。野菜刚长出来一点嫩叶就被掐个精光,草根被挖绝迹了,人们开始用稻谷壳填充肚子。
南方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用原来的老碾子把稻谷碾成大米,会有一点细糠,再就是粗糙的谷壳。那点细糠,一般都被食堂工作人员“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平常年岁,谷壳都是用来填猪圈牛圈,或冬天做燃料烘腊肉。那东西又粗又涩,连猪和鸡鸭都吃不下。
可在那年月,食堂的饭一般用大钵煮得稀里哗啦,然后将碾成粉末的谷壳大把大把放进钵里与那一点稀饭反复搅拌,再一口一口地生吞硬咽下肚。咽下去还不是很难,最难的是不能消化,又粗糙,到第二天根本拉不出来。人们当时调侃,说它“填饱了肚子,害苦了屁股”。那时无论走到哪个村子,从早到晚到处都是一片“哎哎”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小孩还好点,拉不出就哭爹叫妈的,大人们用手指帮助慢慢一点一点地抠出来,成年人和老人可是苦了去了。
我的生日在上半年。在这以前过生日,父母总要给我做点好吃的或者煮几个鸡蛋庆祝一下。这一年过生日,因吃食堂后已经两年不准各家各户养鸡养鸭,事实上没粮食也养不了,已如曹操《蒿里行》所言“千里无鸡鸣”,家里自然早没了鸡鸭蛋。可我父母对孩子的生日向来很重视,于是他们想了一个办法,由父亲陪我去山里摘野萢(一种野果,学名覆盆子,生长在一种长满刺的荆棘上)。但那时摘野萢谈何容易,近边或容易被发现的早被摘光了。父亲带着我走了好远好远,终于在一峻岭深处的大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株结满萢的萢树。我和父亲大喜过望,父亲乌上手持砍刀,披荆斩棘,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当他把一捧野萢递到我手里时,我看见他的脸上和手上被刺划出了道道血痕。我吃着野萢,甜在嘴里,酸在心里。我们又在别处找到几株范树,直到天黑才回家,还带回些胜利果实与弟妹分享。这是我一辈子过得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这一年开春就天旱,离山塘远的田基本插不下去秧苗,少量靠山塘近的稻田即使插上了秧苗,不久也都干死了。到下半年,草根被刨光了,野菜長不出来,牛皮树和枇杷树连根都被剥尽了,谷壳也供不应求了。人们开始在本村或周边村子挖过红薯的地里刨落下的红薯根充饥。后来,近边的地里刨完了,大家合计着往离家约8公里远的隔壁邵阳县岩口铺去刨。
那时候我读小学,早晨放完牛,吃了食堂那点拌了谷壳的钵子饭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妈妈面带难色地说:“道福,你是哥哥,大了,懂事了,下午食堂你那钵饭就让给弟弟妹妹吃,你和那些哥哥姐姐一起去岩口铺刨红薯根,边刨边吃,先紧自己吃饱,剩下的再带回来。”于是,我放下书包,一手挎篮子,一手拎小栽锄,和院子里五六个小朋友向着岩口铺奔去。一路上,虽然个个饥肠辘辘,但都有说有笑,因为都对前方充满着希望。到目的地一看,大家兴奋极了,到处布满了挖过红薯的小坑。伙伴们似乎看到了遍地埋着黄金,马上动手挖起来。好不容易挖到一条红薯根,满心欢喜,顾不上去地外边的草地上擦泥巴,就用手撸一撸,再在自己的裤子上搓两下,立马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接着挖。如果刨到一个落下的红薯仔,那会欣喜万分,想吃又舍不得吃,把它放进篮子里作为战利品带回家。
从放学到步行这么远,天色已晚,人人都希望那带皿的残阳慢些落下。但讨厌的火球一点也不理会孩子们的衷情,一会儿就溜到山后面去了。每次天都黑得很快,大家总要挨到天黑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因为走小路近些,所以来回都是走小路:一路上要经过许多个村子,每过一村,离老远就听见因拉不出大便发出的痛苦的哭叫声或呻吟声。有时遇到某个村子死了人,那撕心裂肺的哀号,常把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每当这时候,稍大一些(十二三岁)的哥哥姐姐就把我们拢在一起一会儿,大家哭一阵,又手牵着手往前走。
到走两段山路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听到同样饥饿难耐的狼在放声嗥叫,时不时还能听到各种不知名的嘶叫声,胆大的说那是鬼叫。这时,大伙儿都能感到彼此牵着的手在瑟瑟抖动,小手也拉得更紧了。所以我小小年纪对“饥寒交迫”“披星戴月”“鬼哭狼嚎”等词语,就有了真切的体会和至深的理解。
由于大多数时候回家的路上都很黑,走路总是高一脚低一脚,常常你一跤我一跤地跌个不停。一跌跤,篮子里为数不多的战利品都撒了。多数时候大家帮忙能捡回一些,有时撒得难觅踪影,实在捡不回了,一人痛哭大家跟着恸哭。
经历了大约一个月,我们挖遍了大大小小的红薯地,有的地方还反复挖了多遍,实在刨无可刨了。就在大家都怏绝望的时候,村里的男子汉们纷纷相约去湘西或云南、贵州的大山里找树皮、挖蕨根,把余下的那份饭留给妇女儿童。我家在城步县有个亲戚,城步也多大山,所以我父亲去了城步,过年时,他挑了两大麻袋树皮和蕨根回来。
那年月饿死不少人。我当时有一个7岁的妹妹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弟弟。父母为保护我们成长,真是付出了全部的爱和百倍的努力。他们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剩余时间争分夺秒地上山寻树皮或挖草根、拔野菜。他们看到我每天二两五钱米远远不够,就让我吃父亲那份,父亲吃母亲那份,母亲吃我那份。由于过度饥饿,父母严重营养不良,两人全身浮肿过好几遍,在死亡线上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活过来。
2013年年底老母亲去世时,我在《祭母文》中专门写了一段:“庚子年间,天天苦日。草根树皮,权且充饥。母粮四两,给儿一半。母食谷糠,补儿细粮。助儿成长,母体蜡黄。母身浮肿,险些命丧。儿有今日,母恩仰仗。母恩浩荡,永志不忘!”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当我饱含热泪哽咽着念到此处,情不自禁放声号啕,久久不能自已!一直以来,我对父母在那样的艰苦岁月把我们兄妹拉扯大,怀有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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