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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数学老师

2020-06-22周亦鸣

视野 2020年12期
关键词:同学数学老师

周亦鸣

最近一次见到RJ是2018年暑假,我上午去报社,到门口撞见熟悉的身影,“老师!”我的语气是不无激动的,脸上则笑开了,原来老师来带辅导班,那个瞬间过去,我很诧异,我的反应完全在意识察觉到之前,十多年前积累的正面情绪能量竟然随时可以被激活,把我带回当年那番愉悦的感觉。

RJ教我们高二数学,此前的暑假,年轻的高一数学老师因疲劳驾驶而车祸去世,他来到我们班的时候,教室里多少有一点悲戚和怀疑的情绪。然而,上完一节课,我的同学就跑来跟我说:“我都快忘记某某某了,这个老师上得很好的。”说来残酷,却也说明了老师的魅力。

初来乍到,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姓阮,名字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三个同音字加上省略号,表明对名字被写错不以为意的态度。他的秃顶和浓郁的马鞍山口音带来的诙谐效果,说到兴头上,招牌式地眯起眼睛笑嘻嘻,腼腆地用书本遮住下半张脸,脖子稍微扭一点。他用双手比划几何平面的形状,“像蝴蝶,疙瘩(方言,意为对不对)?”而在教学设计上,他循序渐进,激发思维的乐趣,又在细节上交代得周到,满是经验之谈……

反正,很快,RJ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都会在同学间引起剧烈反响。比如,他下课时候跟同学说:“鞋带散了,上(第三声)当了~”;我在车库推车准备出去,他从我身后握着我的车座往上一提,不及我回头就笑哈哈走过去;同学说:“学数学的老得快。”“但他死得慢。”他很快应答道;有一次测验之后,他穿着枣红色的灯芯绒西装走进来,默不作声写了一行字:“阮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的本子上时常会有他的评语,“很棒”、“弄清楚”,留下遒劲而不乏个性的字体……不夸张地说,这些狡黠的可爱小事,每每都会引发嫉妒、兴奋乃至于甜蜜的感觉,这就是一个人人格的力量。

我们和老师之间的心理距离就是因为许多不经意的点滴而贴近,达到空前的相互信任。于是他在教学中经常“岔出去”。他教我们如何玩计算器的隐形功能,教导我们应当超越书本,主动学习思考,还告诉我们复习各个学科的窍门……那段时间,我每天带MP3上学,把老师说的话录下来。他让我们这些虚弱而自私的高中生愿意付出一点真诚的爱心,即便他教的数学难到许多人跟不上。选举“心目中的好老师”,所有同学举起了手,RJ却满不在乎地说,他每年都是。

有一节课,老师又“岔开去”,从数学谈到了哲学。几年后,我学了一点哲学,关注到智识与道德之间的联系,理性与感性的平衡对应着道德上的高尚和圆满,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宇宙,老师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他的名字和为人都有点像竹林七贤,但他在充满了束缚的应试教育体系与师生权力关系中获得了自由。当时,老师可能就代表了我心目中理想的存在方式的人格载体,他温厚亲切,又高高在上,我却从未真正理解他。

高二分班前的最后一课是让人难忘的几十分钟。他提醒我们如何去面对高三,鼓励说努力永远不迟,要珍惜父母的爱。他也输出自己的价值观,说这是个“谎言是盛行的,欺骗在蔓延”的社会,有些人是“愚蠢的可怜,可怜的愚蠢”,希望我们永远保持纯真和内心的信仰。“你们长大了要有志改变一点什么,要我说,能入党,当然入党,你们现在才多点大,以后你们要长这么大。”两条手臂大大张开比划着,黑板上留下关键词的粉笔字。

事到如今,想到那些话语的感染,我感到有点惶惑,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尤其大学以后,名师的课堂不乏雄辩滔滔,文采章华,而RJ悠悠倾吐的那些音节,并不那么强势的抑扬顿挫,却仍然朴素而富有力量,击打在心上。

上大学以后,我也见过他几次。看到他关心学生学习习惯,让她感动到流泪;听他说某个学生长得像我们的同学,之后又因為怕让她难为情,死活都没有说出是谁。有一回,他跟我说,你们班级有一些人可以改变世界,但是他们缺乏理想主义教育。

回国后进报社工作,我因为想采访他,前去拜访了两回。他已转去同区另一所重点高中教书,看着他身穿印花衬衫和西装走下楼梯,头发更少了些,我恍惚感觉他走下了昔日被我们亲手捧起的神坛。

他领我去一间休息室,说了不少话。我们似乎开始亲历这个他曾经声称需要改变的社会,他却早已不提所谓理想,而表现得更像是一位长辈。说起自己女儿的工作,期望我们都有个稳妥的饭碗,“国家永远不会倒闭”。说到现在的学生,他说九五后、零零后不如我们那样在乎老师,他再也不会在作业上留下评语,也不会说那些可能掏心窝子的话,“会提醒,但不会逼”。他倒也淡然处之,认为时代风气如何是各有利弊的。

我找他采访的主题是“外地人来上海打拼融入”,在饭桌上,他断断续续回忆了一些。在故乡马鞍山时,他曾在任教班级里推行教学实验,每天不布置作业,通过大密度测试来考察教学效果,他和那时的学生也打成一片。后来,他和妻子趁休息背着包来上海试讲,耐心和原学校周旋,等待调出档案,慢慢让全家安顿下来,夫妻双双成为在上海滩响当当的名师。我本预设这是一个历经坎坷、奋斗成功的故事,听下来却淡然而平常。最终因为他不想露脸,这个稿件没有做成。

我犹记得,高二分班拍集体合影, RJ没有出现,大家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代替了“茄子”,那几十张脸因为年轻而释放了一种无惧的肆意,笑容当中镌刻了一点关于一位老师的念想。如果他出现了,那反倒不是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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