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记
2020-06-19邹弗
邹弗
01
那次我们走路。初春的风暖一阵凉一阵吹在人身上,就快要使人迷醉,人一醉,路旁的草木石头就跟着醉。但醉的状态跟昏的状态又全然不同,在贵阳游历,昏是常态,不过,也有像未来方舟这样使人迷醉的小城。
其实不过十几分钟的路途。在沙石铺成的道路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远眺望,未来方舟是一座被围在现代化城市中的小城,“城中城”是一个贴切的叫法。群山围绕之间,南明河东西贯通,外表白净鲜亮,在贵阳,这算是一个明显的区别,就像豆腐干与水豆腐的比较。
印象之画与眼前之景交织在一起,恍若梦境。又加上刚走过鹅卵石铺成的温泉路口,热气烟雾缭绕之际,仿佛人的全身也酥麻散架了。飘、浮、荡,梦游天姥与天决,身扶泰山同天齐。已有神话之象,于是对同行的老李说起神话,从黑夜之神卡俄斯,到帕里斯王子的受难,三女神抢夺金苹果引发十年特洛伊战争,最后英雄奥德修斯的回归。此时脑海中突然浮现“未来方舟”四个大字,便想起《圣经》中上帝的愤怒,诺亚的船以及彩虹的约定。“方舟”寄予着希望与和平,充满着神性的光芒,不过,这样的名字多了些,也会让人觉得腻烦,仿佛再看到,首先在心理层面上就降格了一级。
这样想着,不觉已进城中。整座城市干净、整洁。天空蓝,城市白,湖岸的苇草青绿,三色交辉下的整座城市仿佛就是一张纯洁的白帆。当然,异样的也有,比如用茅草屋搭建而成的奶茶吧,人未至,色香已然喧宾夺主,不过,那种茅草的黄并不那么耀眼,反而带点白色,像一只静卧路边的猫咪,人无目的地走在路上,那种眼前一亮心中一暖的感觉,美好却又稍纵即逝,不过,再走几步也就释然了,在这里,心里的贪欲多多少少是会让人感到羞愧的。
这儿安静得出奇,听惯了拥挤城市的嘈杂声,这儿的安静反倒成为一种难得的享受,人置身其中,仿佛实现了远离城市的归隐(身体上的,当然,更是精神上的),虽未至终南山,但早已有此中真意欲辩忘言的感觉。安静似一种极度轻盈的飞鸟,在傍晚疲累之后,栖息于人的眼睛里。而人得以借此眼睛于侧卧之中读懂这个善意的世界:欢乐的,悲伤的,痛苦的,虔诚的。生命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是一粒粒不经意的雪花向下坠落的过程,飘舞且回归着。
一切都在安静中悄然进行。两三个人漫步在路上,或者一个在河岸旁走走停停,一会儿俯身静听流水,一会儿倚栏仰望蔚蓝的天际,俯仰之间,仿佛已经穿越诸多不合时宜的时空,直问人生的真谛。一两只白鸽紧贴着人的肩膀飞过,像故友之间久别重逢的相拥;河岸下花白鱼跳出水面,向归人致以最亲昵的问候。
我和老李就这样围着南明河的四周走着,U形的小城在南明河的波涛荡涤中置若空灵。我们路过诸多形式不一的门店,那种散文诗式的风格使我们久久难以忘怀。
走累了,我们就躺在路边的空座上小憩。恍惚中有人影走动,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说:“新郎换个动作,太丑……新娘往里再靠一点……两个同时微笑……OK,茄子……”醒来时,抬头四望,什么人影也没有。只有流水清澈的低徊声与落日的余晖,那样青涩的光芒落在那样朦胧的皮肤上,仿佛遗忘斯人斯事,不知今夕何夕。
02
严格说起来,和老王来的这次算是第二次。当然,这话我从没有对老王说起,老王问我时,我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并不熟悉,然后我们开始四处摸索,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最后老王选择一个人坐公交绕道去大学城找同学玩。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看着老王上了开往大学城的公交车,我转过身,长舒了一口气。
那是十月份,喀斯特地貌里的貴阳早就迎来了冬天的气候,不过和一般长周期气候不同的是,贵阳气候的冷一阵热一阵则在预料之中。星期六上午,我和老王去未来方舟,虽然那日的天气好转,天空放晴,但冷风还是一阵阵吹得人浑身难受,走一会儿人身上发热了,脱下衣服起初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一会儿那种刺骨的冷冽感才在人的周身拍打起来。
已是寒冬,大街上人影更少。在未来方舟,我和老王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这样不知多久,老王突然回过头来问我:“这就是南明河吗?”我点点头,老王又说:“这里挺脏的,还有一股臭气味儿,你闻到了吗?”
“也许吧。”我说。
“你知道哪里水更深一点吗?”老王这样问我,不过,我清楚地看到老王的一条腿已经伸出冰冷的栏杆外,一种令我脊背发毛的猜测立即充斥着我的神经,一下子令我能联想到很多情况,包括昨天晚上老王郁郁寡欢的神情,也包括今天早上老王看似在无意间说起南明河,于是提议去未来方舟游玩……
“我不知道,也许这儿水都很浅吧……”
“我觉得也是,我们往上游找一找。”
我就这样跟在老王背后,看到他无限落寞的背影,突然在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开始理解了老王那种堆积如山的悲哀。英雄白发,美人迟暮,是人生的一大悲哀,不过,老王不是英雄,自始至终都不是,这或许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他有着最平凡的人的一生,却要承受最伟大的英雄的悲壮,这就如把盗火英雄普罗米修斯的悲烈加诸到一个渔夫或一个鞋匠身上,所谓最伟大的壮举自然也不复存在。至少,普罗米修斯在成为囚犯之前,曾是诸天之神;至少,地狱之神撒旦在成为毒蛇之前,曾是大天使卢西弗;至少,托尔斯泰在为农奴们哭喊之前是伯爵……
老王在前我在后,两人皆沉默不语。我沉默,是因为我知道老王为什么而沉默,一种毫无措施的无奈煎熬着我。我盯着老王的脚步,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包括彼此之间的距离、速度以及手臂与大腿之间的力度较量。不过,什么都不会发生,风平浪静是我和老王共有的表面特征,对此,我深知老王什么都不会言及,自然,我也不会问起什么。像老王一样,我沉默着,也似乎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世界上一切语言的真谛:有话说的人大都相似,沉默的人却各有各的沉默。
“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我得以听到这样的发问。不,透着这样浓烈悲哀的声音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发问——是悲叹,是独语,是一种空气在人世间的流动。现在想来,或许那声音既不来自老王,也不来自我;它存在又不存在,它发问且沉默着;它来自一切外部,也来自一切内部;它源于轻盈的云朵,也源于厚重的土层。当然,也包括一种似有似无的回答,人,或者非人。
反复之间,对所谓的知识也开始一并怀疑。当我们闭着眼睛一遍遍回忆这些岁岁年年,想要找一个说服自己的名言或一个理由,最后悲哀地发现并没有,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的经验与最刻骨铭心的感受,这便是禅宗的最大释义。
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许,人生本无意义。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从一张白纸,到刻满纵横的笔画,磕磕碰碰,饱经风霜,最后死去。他所经历的整个过程:欢乐的、痛苦的、平凡的、伟大的,就是生命曾在这个斑驳世界来过的意义。哲学家如胡适,文学家如池莉教给我们的,不过是一个既存的事实,我们也心知肚明,但少有人乐意承认:相信吧,我们会有诸多不乐意,特别是在残酷的生命面前。当然,理论物理学上的存在意义则是虚拟,造物主虚拟宇宙,包括我们,如同我们虚拟电脑游戏里的人物,那么生存的意义本身就是一场游戏。自然,一些伟大的人物自始至终都在影响着我,他们使我无数次相信生命最大的意义在于唤醒,而并非创造(当然,这并不相驳于上帝的存在。因为上帝,他们足够虔诚。虔诚大多数时候是生命得以存在的必然条件之一)。唤醒的意义在于发现深厚的土层里原本就有的资源,但需要一种文明赋予它“宝贵”的意义,更需要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于是,伟大的人物就此诞生。
当然,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跳过了造物的最初,神的意义反复出现,普罗提诺就曾说,万物乃是神光的自然流溢,即为美。不过,诸如维特根斯坦一生对于神秘性的追求,有时我们也乐于见此,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可及谈论的神秘事物让人为之去思索,去探秘,那么人类会生活得枯燥许多。自然,世界上也要因此而失去三分之一的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所谓的神与信仰,是一种生活乃至生存的本质需要,就算是游戏,也得有足够的吸引力才能让整个游戏得以顺利完成。人类的伟大恰恰在于,他们会从巨大的无聊中生造出各种伟大的神秘(乐趣),使创造的完成无限接近于神性有待唤醒的永恒过程。暂不论神话与神秘性的产生,就说它得以继续存活下去的原因,恰恰是我们体内对于鲜活、狂野与探索的渴望。如果没有(事实上,大多数情况就是如此),我们也不惜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来自我创造,像魔术,我们对于观望的期待永远大于解密的渴望,甚至,有时候刻意的解密在我们看来是可憎的,如同一个人在你将观看电影之前进行剧透。
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呢?那一下午我们想了很多,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有时候,我们觉得好像一下子我们就懂得了很多,但更多时候,我们迷惑,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解。
我们一路向上走了很远的路程也没有找到所谓的上游或南明河的源头,也许再走几步就到了,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不过,这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见过很多河流的上游,也见过一些源泉,但不会表现出多大的快乐或哀伤。
老王转过头,对我笑笑说:“我今晚打算去大学城找几个朋友。”我向他点头致意,并看着他走上公交,找座位坐下,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窗外。公交车走了,我没有立即走。我倚身栏杆,河水像梦一样打湿我记忆里的诸多声音。那时的河水是青色的,风吹在身上会凉透半个身子。我就这样看着河里打漩涡的水,仿佛我也是其中一滴,没有思想,没有体量,那么平凡,那么渺小,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要去到哪里。但至少我是快乐的,因为没有思想,所以从不会觉得孤独。
03
我们一行人坐出租车从未来方舟驶过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十二月份了。那时离2020年也不过八天的时间。22日下午五點钟,考完最后一科,我们打出租车回去,经过未来方舟小城时,囚禁在严冬之下的贵阳早已是茫茫黑夜。
夜色笼罩中的未来方舟小城像极了一片迷幻的森林。笔直的楼房围绕着南明河形成半包围的样子,楼房并不多,但足够精致,特别是在这样的夜幕之下闪耀着五彩霞光的小城。自然,其他城市也会有这样令人流连的色泽,不过,要说在色泽之下令人产生一种若隐若现的灵魂触动,乃至于一遍遍让人想到原始森林中飞舞的精灵,则非未来方舟小城莫属。这是一座有灵性的城。
今晚的小城是静穆的,静穆中带着些顾影自怜的感伤。当车驶进未来方舟时,一股因为熟悉而产生的舒适感迎面扑来,像一杯饱含香醇的茶,从人的皮肤筋脉沁进去,两天以来因考研而过于疲惫的身心也在一瞬间开始松散下来。
考研结束了,人也该回去了,一段关系也会因此而结束,一群人也会因此而走散。会无目的,无思想;会越想越多;会越想越乱,甚至是短暂的迷茫,拖长的悲哀以及莫名的失落。
我侧过头,看着未来方舟不断后退的剪影。老杨和老马皆沉默不语。张萧比我们少考一科,她说每年都要去广东流浪,这会儿怕早就走了吧?我就这样想着,一并想起早就回学校的老李,我能猜到的是,今晚又会是个不眠夜。在深夜蒙着被子低声痛哭,这样的声音,我只在两年前的某个夜晚听到过。那时候老李刚失恋,我没睡着,不过眼睛始终是紧闭的,我知道,天一亮,这一切都会成为一个永久沉寂的梦。当然,我也知道,那样闭着眼睛装睡觉的并不止我一个,不过,那许多个等于一个,甚至是虚无。或是,曾经像老李这样在深夜偷偷哭泣的人并不止一个,只有那么痛苦地经历过,你才会懂的那么深刻。当老李发消息对我们说,考历史专业,因为没有时间,将近有八十多分的题没做完时,我的心绪也开始变得异常难受。
思绪仿佛开了闸的水渠,那时间我想了很多。两年前,我第一次到未来方舟的场景仿佛已经是很远久以前的事了,面对南明河,我第一次开始去急切地想要探求人生存在的意义,包括写下来的一首诗,其他句子我早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四句:“就像老王说/再脏的水/多了以后/看着也是干净的”。不过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参透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起考研时和老杨住在38层的酒店,看着无限缩小的人间,觉得生命渺小;想起和老马老杨每场考试都穿过正在维修的地下街道,工人们睡在杂乱的过道旁;想起贵阳十二中学大门口寒风中万人读书的场景……
恍惚间,出租车已经极快地驶出未来方舟。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随即又潜沉下去,像此刻寂静无声的南明河,一种长久地逝去。逝去的那么遥远,未来又那么陌生。